早生了三十年的奥康纳

作为一名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录像厅是我接触外来文化的最重要的窗口。1990年初，一首名为《无人及你》（Nothing Compares 2U）的音乐录像（MV）借助录像厅火遍了大学校园。整支MV只有一个镜头，女歌手的面部特写占据了整个画面。那是一张美得惊世骇俗的脸，五官精巧细腻，肤色纯白如雪，两只蓝绿色的大眼睛摄人心扉。

唱到一半，她微微低了下头，我这才意识到她把头发都剃光了。这大概是当年最具震撼性的画面，同学们都被这强烈的对比震惊了，我也因此而永远地记住了这位演唱者的名字：席妮德•奥康纳（Sinéad O'Connor）。不过，我当时觉得她就是一个唱情歌的漂亮女歌手而已，剃光头也许只是一个噱头，不足为奇。

奥康纳在法国卢尔德

再次看到她已是两年之后，我在美国读研究生，有天晚上和同学们一起看电视台实况转播的鲍勃•迪伦从艺30周年纪念演唱会，奥康纳作为表演嘉宾登上了麦迪逊花园广场的舞台，迎接她的却是阵阵嘘声，导致她一直无法开唱。原来，两周前奥康纳在一档电视直播节目中当众撕毁了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的照片，称天主教会是真正的敌人。事发之后，一大批信奉天主教的美国影视明星公开站出来指责奥康纳，其中包括著名歌星麦当娜、弗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和著名影星乔•佩西（Joe Pesci）等。美国的部分主流媒体也发文指责奥康纳是恐怖分子，电视台则被迫停止播放奥康纳的MV。

后来我又得知，奥康纳还曾经拒绝在自己的演唱会开始之前播放美国国歌。这个做法是大部分美国公众活动的惯例，奥康纳此举得罪了那些不信天主教的美国人，其结果就是奥康纳在美国遭到了全面封杀，唱片被公开销毁，巡演也被迫取消，这位当年美国歌坛最耀眼的新星转眼之间就从大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1982年纽约，奥康纳因批判天主教遭到全面封杀，唱片被公开销毁

这两件事让我对奥康纳产生了无限的好奇心，第二天就去唱片店买回了那张收录了《无人及你》单曲的专辑唱片《我不想要我未曾拥有的》（I Do Not Want What I Haven’t Got）。听完之后这才明白，原来奥康纳根本不是一个流行歌手，而是一个充满了抗议精神的朋克。那首《无人及你》才是另类，根本无法代表她的演唱风格。专辑中的其余九首歌都充满了愤怒，哪怕其中的几首慢歌都像是暂时休眠的火山，随时会爆发。

在流行歌曲这个行当里，愤怒不是一件坏事，很多唱片公司甚至希望自己旗下歌手被打上叛逆的标签，因为青少年是唱片的主要消费群体，这个世界上哪有不愤怒的年轻人？但是，唱片公司刻意打造出来的愤怒青年都是有尺度的，他们会根据不同的时代和国情划出一些不能触碰的禁区。比如在一些保守的国家，性和政治是绝对不能碰的，而在大部分西方国家，毒品和宗教都曾经是流行歌曲的敏感词。随着时代的变迁，如今性和毒品都可以随便调侃了，宗教却还是不能碰，何况奥康纳批判的是主流的天主教，更是雪上加霜。

奥康纳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她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么做呢？她是真叛逆还是尺度没有把握好？最近英国和爱尔兰合拍了一部反应奥康纳生平的纪录片《无人能及》（Nothing Compares），为我们揭示了真相。

英国和爱尔兰合拍了一部反应奥康纳生平的纪录片《无人能及》

奥康纳于1966年12月8日出生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郊区，他的父亲是位工程师，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症，从小就一直虐待她。14岁那年，奥康纳被母亲送进了天主教会办的收容所，那里不但收治了不少像她这样的“问题少女”，还关押了很多因为未婚先孕、堕胎或者离婚等各种原因而被男人们抛弃的爱尔兰妇女。奥康纳亲眼目睹了这些妇女所经受的迫害，因此她从小就痛恨天主教会，对妇女所受的歧视非常敏感。

一提到爱尔兰，很多人会以为那是个发达的西方国家。其实1980年代的爱尔兰在很多方面都相当落后，再加上天主教的势力极其强大，当时的爱尔兰妇女不但没有堕胎权和避孕的权利，甚至连离婚都非常困难。爱尔兰妇女普遍被要求待在家里当贤妻良母，像奥康纳这样有才华的女性音乐人如果唱的不是经典的爱尔兰民谣的话，就只有出国这一条路。所以奥康纳去了英国伦敦，加入了一支当地的朋克乐队。她的舞台风格极具张力，可以在一瞬间从呢喃低语转变成撕心裂肺的喊叫，这让她很快在伦敦的朋克圈有了小名气，并被唱片公司签了下来。

《无人能及》剧照

在录制第一张唱片的过程中，奥康纳怀了孕。为了不影响唱片的录制，唱片公司竟然逼她去堕胎，她一气之下换了家公司，并因此而对欧美唱片工业的本质有了清醒的认识，这也为她后来多次和唱片公司对着干埋下了伏笔。

奥康纳的第一张唱片《狮子与眼镜蛇》（The Lion and the Cobra）于1987年出版，风格偏另类，有很强的叛逆气质。正是在这一期间，奥康纳把自己的头发剃光了，再加上她经常穿着中性的服装上台表演，在一向崇尚叛逆的欧美大学生当中赢得了很好的口碑。但唱片公司并不满意，他们觉得奥康纳人长得漂亮，嗓音条件又特别好，完全可以被打造成一名主流歌手，卖出更多的唱片。于是唱片公司说服奥康纳翻唱了一首“王子”（Prince）写的情歌，这就是后来那首风靡全世界的《无人及你》。

现在看来，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这首歌和奥康纳本人的气质完全不符，MV里那张漂亮的脸也和她真实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这首歌把奥康纳定位成了一名流行女歌手，而她本人骨子里是个朋克，两者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大爆发。

1995 年,“王子”在荷兰登台表演。奥康纳翻唱了一首他写的情歌，这就是后来那首风靡全世界的《无人及你》

事实证明，大爆发来得非常快。1990年3月，奥康纳的第二张唱片《我不想要我未曾拥有的》在全球同步出版。为了宣传这张新唱片，奥康纳开始了美国巡演，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美国的种族歧视现象，以及美国人狂热的爱国热情。当时正值海湾战争的高潮期，而奥康纳是个坚定的反战者，这就是为什么她拒绝在播放美国国歌的体育场开演唱会。而那一年正好又爆出了多起天主教牧师性侵儿童的事件，奥康纳的反应更为强烈，这就是为什么她公开撕毁了教皇的照片，抗议教皇故意隐瞒事实真相。如果当时的奥康纳只是一名朋克歌手的话，肯定不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可惜唱片公司已经将她打造成了一名流行歌星，两者之间的矛盾很自然地激化成了一场大冲突，奥康纳的演艺生涯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的30年时间里，奥康纳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她仍然会出唱片，但因为没有大唱片公司的支持，销量都非常差。她本人先后被诊断出了躁郁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精神疾病，还曾经短暂地得了一种名为纤维肌痛的怪病，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剧痛。再后来她开始发胖，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曾经数次尝试过自杀，还曾经上网求救。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公众才会想起历史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光彩照人的女歌手，唱过一些激动人心的歌曲。

现在想来，奥康纳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她太超前了。无论是她的政治主张还是歌曲创作，亦或是她独特的舞台风格和表演模式，都领先于时代至少30年。事实上，就在奥康纳当众撕毁教皇照片9年之后，教皇本人终于公开承认天主教会曾经主动隐瞒了多起牧师性侵案，并为此向受害者道歉；奥康纳反对的海湾战争在今天也有了和当年完全相反的评价；她所支持的女权运动直到30年后才因为一场MeToo运动而走向高潮；爱尔兰也终于修改了严苛的堕胎法案，赋予女性堕胎的权利；而她反对的种族歧视现象直到今天都还广泛地存在于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我不想要我未曾拥有的》专辑唱片封面(TPG/alamy 供图)

在那部纪录片的结尾，奥康纳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们打算把我彻底埋葬，但他们没有意识到我是一粒种子。”（They tried to bury me, they didn’t realize I was a seed.）虽然今天的奥康纳已经不再有当年的风采，但在她的影响下，我们有了比约克（Björk）、嘎嘎小姐（Lady Gaga）和比莉•艾利什（Billie Eilish）等许许多多敢怒敢言的女性独立音乐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艺人就是那枚种子结出的硕果，奥康纳用自己的一生为后来者铺平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