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奥本海默》（Oppenheimer）上映了，我当然有兴趣去看。
电影大致分三部分，奥本海默早期经历，原子弹的开发，50年代中期取消他接触机密信息的安全许可（security
clearance）的听证审查， 但不是按时间顺序，而是多重倒叙穿插，这也是Nolan导演的特点。
1. 群星璀璨
电影里面一堆真实历史人物，大段大段的对话。电影里的物理名人就有很多，还好，本人理工科背景，算是还接触过量子力学， 还记得几个名字。
爱因斯坦就不用说了，人人皆知， 波尔（Bohr）在电影里多次出现，海森堡（Heisenberg）出现了一次, 还有费米（Fermi）， 应该出现过，但我记不清是在电影里哪里出现的。
浓眉大眼的泰勒（Teller）是主要配角之一，后来的所谓氢弹之父，在电影里做原子弹时就要求研究聚变（即氢弹原理），也是在50年代听证会上作出不利于奥本海默证词的唯一著名科学界人物。
还有，奥本海默从欧洲回来到加州伯克利任教，隔壁实验室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是Lawrence，电影里他当时脸上有油污，正领着他的小团队在建造让他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回旋加速器。
另外一个奥本海默的好朋友Rabi，看电影时不知是何方神圣，回家后一查，哇，Isidor
Isaac Rabi, 核磁共振（NMR）的发现人， 他也因此获得诺贝尔奖，医学诊断仪器核磁共振成像（MRI）就是基于他的核磁共振技术。应该还有费曼（Feynman），那时他没啥名气，电影里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那个打鼓的小伙子？我肯定还错过了一些其他名人，太多了。奥本海默年轻时到英国剑桥，我猜应该是卡文迪许实验室，那个轻慢他的导师， 气得奥本海默往导师的苹果里注射氰化钾，幸好报复未遂，他的导师肯定也是个人物，说不定也是诺贝尔奖。我们华人往往就关注那几个著名的华人物理学家，中国出生的杨/李，还有美国出生的丁/朱， 其实美国其它族裔人才济济，群星灿烂， 尤其是犹太人，奥本海默/泰勒/ Rabi， 当然还有爱因斯坦都是犹太人。FBI对奥本海默的怀疑，我看也颇为合理。他在伯克利期间，接触了很多共产党员，前女友是党员，老婆Kitty也是， 弟弟也是，学生中也有好几个。朋友中那个不戴眼镜的大高个子，也是伯克利教授的Chevalier也是党员。当Kitty 照顾孩子不耐烦发火，奥本海默把孩子带给Chevalier俩口子照顾，可见关系之亲密。而且奥本海默也参加和赞助了共产党的一些活动。奥本海默进入曼哈顿计划当项目director，完全是项目军方负责人Leslie
Groves 对他天分的欣赏，有人形容这是没啥天分的Groves最具有天分的冲动之举。其实Grove将军的军方副手们， 还有FBI，一直就对奥本海默不放心。战争期间还好，因为美苏是同盟关系，但在战争结束后几年内，美苏由昔日对付德日的盟友，转变成冷战的对手（这是必然的结果，难怪希特勒说过，英美与苏联，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同盟），美国政府对奥本海默审查也是必然的。
取消奥本海默security
clearance 的听证，电影里归于原子能委员会（AEC）主席Strauss的背后操作，而且主要是出于私人恩怨。电影里有几个镜头来表现这点：爱因斯坦在与奥本海默谈话之后，转身碰到Strauss,根本不理会他，所以Strauss怀疑奥本海默对爱因斯坦说他的坏话；奥本海默在公开场合嘲笑Strauss的一个提议，让他下不了台；还有，Strauss介绍他儿子及儿子的未婚妻来见那时已经大名鼎鼎的奥本海默，奥本海默转身不理会那两个年轻人。但这是不能让我信服的。的确，私人恩怨这个因素是有可能， 但我认为更大的可能是政治因素。
原子弹的开发过程就不细说了。美国科学界之所以建议美国政府开发原子弹并踊跃参与，是怕纳粹德国首先研发出来，尤其是在杰出的德国物理学家Heisenberg的领导下（ 美国氢弹之父Teller就是Heisenberg的学生）。但是，在德国投降之后，日本也山穷水尽之时，科学界对原子弹的态度就有了改变。比如和爱因斯坦一起上书罗斯福总统研发原子弹的西拉德（Szilard），就拉了一帮人签名呼吁，如果要对日本使用原子弹，使用之前必须对日本要有足够的警告。显然，在美国政界和军界看来，这帮科学家也太天真了。奥本海默没在西拉德那个呼吁信上签名。他不反对对日本使用原子弹，当然他是希望原子弹能对结束战争起作用，否则他和Groves领导的曼哈顿计划就失去了大半意义。可是，在广岛和长崎核爆之后，他有了悔意。在电影里突出地表现在他与杜鲁门总统见面之时。总统开始很兴奋， 当奥本海默说他感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之后，总统的情绪由兴奋转为很不高兴。奥本海默走了之后门还没关之前，听到杜鲁门总统嘟噜一句，说他是哭闹的孩子（crying
boy）。因为原子弹研发成功，科学家在美国的影响力巨增，奥本海默的声望也达到顶点，但此时科学界主流以奥本海默为代表对核武器的态度是，不主张大量生产裂变核武（原子弹），也不提倡甚至抵制研发聚变核武（氢弹）。
这就与美国政军界南辕北辙了。美国政军界是要大力扩展核武的， 以保持美国的核武霸权。显然，他们不喜欢奥本海默，他们需要找个能替代奥本海默的人。这个人就是Teller。Teller一直鼓吹开发氢弹。对奥本海默的审查，取消他的security
clearance 的听证会，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进行的， 目的是为了消除奥本海默以及科学界主流对美国政府核武开发政策的阻力和影响。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后，任命Strauss为AEC主席。Strauss与艾森豪威尔总统和FBI胡佛局长关系都非常密切，作为一个保守的共和党人，美国核武开发的大力支持者，他与奥本海默的理念格格不入，何况两人之间还有私人恩怨。
奥本海默当时在美国是个国家英雄式的人物，要搬倒他不容易，最好的办法是找出他亲共通共的证据，把他的安全许可证（security
clearance）取消，这样就能把奥本海默赶走。Strauss找到胡佛要求FBI监视奥本海默， 录音通话检查信件跟踪行踪等等，同时找了能力强悍的检察官，调出有关奥本海默的历史卷宗和资料， 做足了准备后开始动手了。首先，Strauss代表AEC给奥本海默发了个公函，列举了原因a/b/c等等，反正奥本海默历史上的小辫子也多，基于上述理由，决定不延续你快到期的安全许可证。如有异议，请于多少天内回复，最终结果由一个听证会决定，奥本海默回信决定应战。这是个小型听证会， 一个小房间里放一张长方型桌子，靠门座位是被调查者或证人，长桌两侧一边是代表AEC官方的检查官（戴眼镜者）和助手，另一侧是辩护律师和助手，长桌靠里墙柜子那边，一排座椅是三个人组成的panel，靠最左边那人是负责录音？这个panel就是法官或陪审团。不清楚这三人由谁指定，按美国惯例，我估计应该是与奥本海默不相干，也是对奥本海默历史不了解的人士。最后结果由这三人投票决定。说是听证，实际上就是个审判。代表AEC的戴眼镜检查官颇厉害，他对cross-examination战术运用很纯熟，在Chevalier事件上找到了突破口。前面提到，Chevalier是个美共党员，也是奥本海默的好朋友，他们两家走得很近。在曼哈顿计划期间，在一次两家聚会时，在奥本海默加州的家中厨房里，Chevalier跟奥本海默提到一个在Shell石油公司工作的人。这人说他与苏联领事馆有联系渠道，想了解奥本海默现在从事工作的技术信息。奥本海默拒绝了这个试探。按规定，他理应立刻将此事报告给内部安全部门，可他是在半年后才告诉安全官员，而且为了保护朋友，没提Chevalier的名字，而是编了个故事，电影里称之为“cock
and bull story”（公鸡和公牛的故事，相当于中文里的“鬼话”或“无稽之谈”-编者）。检查官问到了Chevalier事件。因为那时shell石油公司那个人和Chevalier早就被FBI盘问过了，事件原委已清楚了，所以奥本海默照实说了。这时，检查官把十年前那个“cock
and bull story”纪录找出来了，逼得奥本海默承认他当时是撒谎了。后来这成了关键证据，证明奥本海默有所谓“fundamental
defects of character” （品格有基本缺陷）。另外，除了把奥本海默以前与美共成员说不清道不明的众多关系拷问个遍，检查官还把奥本海默的隐私揭了出来，包括在主持曼哈顿项目期间，去加州与前女友私会，把坐在奥本海默后侧沙发上的太太Kitty气个不轻。然而，Kitty在作证时还是表现得镇定自若。Kitty在与奥本海默结婚前已经有几次婚姻，她的一个前夫也是美共党员，作为国际纵队林肯营的战士战死在西班牙内战。
当Kitty被问她是否是党员，她毫不犹豫地说以前是。当被问到苏联CP与美国CP的区别时，她回答，在过去她是党员时，她认为二者是不同的，她认为美国CP关注的是美国国内的问题。现在她不再相信这些，而是认为是相关的，是向全世界扩散的。很聪明的解释，既为自己的过去辩护，也摆脱了现在的嫌疑。在银幕上，我看到三人judge
panel中的那个老人家点头赞同。
(Kitty和奥本海默在听证会上)
Groves 将军也出现在证人席上，他称赞了奥本海默成就，说奥本海默对曼哈顿计划成功绝对是不可或缺。这时检查官问他现在会不会给奥本海默安全许可证，Groves说他需要看现在的指南，看了指南之后，他只能说根据现在这么严格的规定，他不会发安全许可证。
还有其他人出现在证人席上，包括Rabi，基本上是为奥本海默提供有利证据，除了Teller。我的理解，他应该是因为氢弹的研发，导致他成了科学界里的少数，感受到某种程度的孤立。他当然想排除奥本海默的影响，他的证词很婉转地表现了这点，即他不认为奥本海默对国家不忠诚，但考虑到现况，发给奥本海默安全许可证可能是不明智的。Judge panel的投票结果是2：1，取消了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证，美国政府险胜。反对取消的那一票，我估计就是那个老人家投的。这么看来，美国政府或Strauss也不是能操控一切的。不管怎么样，保守派的目的达到了。但在进步派看来，对奥本海默这么杰出人物的审判和侮辱，反而使得奥本海默在他们心目中成为“烈士”般的人物，而Strauss则被视为恶棍。其实奥本海默完全可能避免这个名为听证实为审判的折磨。刚看了一文章，说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的一些其他朋友就建议他直接从AEC辞职算了，本来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何必硬要搅合在一起呢。但他没有听爱因斯坦的建议。听证会之后，爱因斯坦的评论也是一针见血，他说奥本海默的问题是，他爱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不爱他。那个女人就是美国政府。电影里还交叉出现了另一个听证会，即艾森豪威尔政府任命Strauss为商业部长在国会的任命听证会。这个听证会在电影里不是彩色而是黑白，科学界在这个大型听证会反攻倒算，加上其它政治原因，成功地阻击了Strauss的任命，也有效地终结了他的政治生命。
顺便说一句，代表科学界在这场听证会作证的那位Dr.
Hill，我立马就认出这个演员了，Rami
Malek，在四季电视剧Mr.
Robot（中文似乎翻译成“黑客军团”）中演主角Elliot
Anderson。这个演员很好认，眼睛特别大，记得是埃及人后裔，那个电视剧导演和剧本也是一个埃及人后裔（Rami
Malek曾因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他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埃及裔演员-编者）。不由得感叹， 美国真是个包容和培养人才的地方。奥本海默失去安全许可之后，从AEC退出，但还保有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director职务，直到1967年去世为止。华人首批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和李政道， 正是在奥本海默任上，在那里做出了获奖的工作。在JFK当总统之后，美国政府部分恢复了奥本海默的名誉，授予他一个重要奖项。本来是应该JFK亲自来受奖， 但授奖前JFK被刺杀，继任总统Johnson把奖授予了他。在电影里，Teller上去祝贺，与奥本海默握手。但奥本海默夫人Kitty保持了一贯的刚毅，拒绝与Teller握手。有意思的是，曼哈顿计划也是始于前总统罗斯福，继任总统Truman接见了奥本海默， 这奥本海默是不是前总统的克星啊？电影的结尾颇有意思，又回到了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在湖边见面的那一幕， 时间应该是在1947年奥本海默上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director的时候。正是在那一幕中，Strauss以为奥本海默在背后说了他的坏话。当然，正如电影里Strauss的助手猜测，也许人家说的与你（指Strauss）无关。的确与Strauss无关，人家讨论的不是家长里短，而是星辰大海人类的命运。我记得的大意是，奥本海默跟爱因斯坦说，你还记得吗？根据计算，以前我们以为链式反应有可能会毁灭全世界（这个讨论在电影里出现在原子弹首次爆炸试验Trinity之前， 那时有个担心，链式反应可能引发大气中氮气的核发应，虽然概率接近0）。爱因斯坦：What
of it? (那又怎么样呢？)奥本海默：I
believe we did （我相信我们引发了这个链式反应。）
我的理解是，这是双关语，指失去控制的核武制造和扩散已经开始毁灭全世界。然后奥本海默回头看观众，音乐响起，画面定格和马赛克化，电影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