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成为“全民”电影了吗?
文 | 丁亚平
本文选自《电影艺术》2023年第5期
丁亚平
中国传媒大学特聘教授
《艺术传播研究》杂志主编
摘 要:现实题材故事片《孤注一掷》精准地击中了大众的情绪痛点,以高话题度和高票房验证了电影照进现实的有效性,其中交织的些许争议也提示了影片的某种失重。影片在多线并进的叙事策略中呈显出剧作结构的开放性,在极端暴力的表现中与“骗”和“诱”同构,实现了电影的奇观化展示。然而,题材的胜利、奇观化的感官刺激不是万能的遮瑕膏,难以抹平影片中的逻辑硬伤和叙事漏洞,电影的社会意义并不完全等同于艺术价值。
关键词:现实 重力 多线叙事 奇观配方 扁平化 社会意义
2023年的电影暑期档注定是颇具典型意义的。与前几年同档期相比,今年的暑期档无论从电影类型来看,还是从市场回应而言,都呈现出相当热闹的样态,展示了中国电影市场的繁荣。进入暑期档后半段,影片《孤注一掷》的上映引发了巨大的观影热潮,成为该档期中的黑马。截至8月15日20点,该片的票房已突破20亿元1,据猫眼专业版预估,《孤注一掷》的最终票房可能会达到38亿元2。与不断走高的票房一并而起的是电影居高不下的话题度,提醒着现实重力之于大众情绪掀起的波波涟漪,再次验证了电影照进现实的有效性。同时,其中交织的些许争议也提示了影片的某种失重。
现实的重力与题材的胜利
多年来,人们苦网络诈骗久矣,与之相关的诸多讨论和有关部门对反诈的深度宣传作为时代情绪的表征,体现出大众对境外诈骗的深恶痛绝及备感无奈。大众如此关注的偌大的焦点问题,不是我们笼着手、都去旁观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的消弥是可以做到的,需要社会各行各业的我们每个人一点一滴尽力去做。包括电影人在内,我们尽一份力,努力贡献,大众受到普遍的教育,这个问题的解决就赶早一分。《孤注一掷》同频共振,积极以理想之光照进现实,它的上映适时呼应了这一社会热点与社会进步的要求,精准地击中了大众的情绪痛点,在影像层面上提供了一种对现实的再现及其重力的度量,映照了现实的不能承受之重,在这个意义上,《孤注一掷》的胜利有赖于题材的摘选。
电影《孤注一掷》剧照
影片以境外诈骗为题材,以程序员潘生被骗到海外,进入诈骗集团后试图逃生的故事为主线,勾连起诈骗集团精心编织的庞大骗局、在线发牌的美女荷官、陷入网赌不能自拔的被诈骗者等支线,最终在中国警方的多方努力下,诈骗工厂终于被捣毁。《孤注一掷》的故事脱胎于众多真实的诈骗案例,以潘生和梁安娜为主角串联起境外诈骗的多种生态。作为“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推出的影片,《孤注一掷》是申奥导演继《受益人》后的第二部电影长片,同样由“坏猴子影业”出品、宁浩监制。该片对现实题材的强烈关注和高话题度,使影片具有与当年的现象级电影《我不是药神》相似的气质,而真实则成为打动大众最核心的密钥。《孤注一掷》中的“人有两颗心,一颗是贪心,一颗是不甘心”掀开了人性的一层层面纱,与《我不是药神》中的台词“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叫做穷病”一样撞击着大众的内在心灵,彰示了现实世界里处处潜藏的危机。
如果说《孤注一掷》对标了《我不是药神》之于社会层面的警示价值,那么从《受益人》到《孤注一掷》则提示了导演申奥自我对标的意义。相较于拥有巨大声量的《孤注一掷》,同样是诈骗题材的《受益人》当年在话题度和市场反应上显得有些寂寞。时隔四年,申奥在相似的题材上使用了新的策略。他在采访中称,《孤注一掷》原本是由聚焦于男女主角的单线叙事而展开,之后经过大量的新闻素材收集和多方调研采访,创作团队意识到单线叙事难以描摹网络诈骗生态的复杂性,转而采取多线叙事。3于是,影片在多线并进的叙事策略中显呈出剧作结构的开放性,赋予故事人物更多的安置空间。诈骗集团的陆经理、打手阿才、陷入网赌骗局的阿天、反诈警察等其他人物顺理成章地进入叙事,作为相扣的每一环,勾勒出诈骗集团的庞大规模。片末警方出击,诈骗集团覆亡,受害人勇敢站出来,不失为一种乐观的信念展呈,透示着深厚的未来意识。造因之道,首在树人,心灵都不是陌生的;树人之道,端赖心灵的教育与积极引领。更重要的是,多线叙事为感官上的奇观刺激、情感判断与历史理性赋予了可资发挥的背景支撑,使关于境外诈骗的种种骗术及充斥着暴力的惩罚机制在银幕中轮番上演,与社会以至心灵教育的话题热度共同挑动大众的神经。
“触目”后“惊心”:奇观配方与类型片的逻辑
影片在备案时的原片名为《捕鱼行动》,后曾改为《捕鱼之放手一搏》,最终定名为《孤注一掷》。其间的两度易名显现出影片在叙事策略上的转向,同时也愈发体现出类型片的制造逻辑。申奥在多年前接受采访时坦言:“我想要拍的是那种奇观式的电影,现实主义也有奇观。”4《孤注一掷》延续了他的这一电影追求,如果说境外诈骗题材及其现实的重力是电影获取关注度的起点,那么奇观配方则是它在市场表现中持续强劲的终点。
随着境外电信诈骗和网络诈骗的无孔不入,大众对于这种犯罪显示出某种警觉的同时,也被激发出相应的好奇心理。尤其是2023年7月中旬,“90后女记者卧底缅北诈骗集团救回六人”的话题曾一度成为微博热搜,引爆网络,加之短视频平台的传播效应,勾起了更广泛的下沉用户的猎奇心。“如何骗”“如何诱”“如何打”成为最吸人眼球的奇观。《孤注一掷》的配方选择与之形成对照,在这三重奇观的营构中,导演有意识地采取了惊险片、暴力片、恐怖片等类型片元素,制造了强烈的矛盾、悬念和对抗,借由潘生的视角,辐射至梁安娜、阿才、陆经理和阿天等人物,全方位展现了诈骗集团内的关于狗推、荷官、正将、脱将等角色及其工作形态的奇观格局。
电影《孤注一掷》剧照
物质及其欲望之无处不在复杂化了这个世界,也复杂化了人们的心。作为叙事的起点,“如何骗”体现为故事可信度的基础,重点描述了潘生等人如何被骗至境外。骗子的手法高超多变,即便是高智商如潘生、光鲜美貌如梁安娜仍难脱诈骗之手。当“如何骗”得以实现,“如何诱”作为重中之重,包含两个层面。其一是诈骗集团如何编织骗局诱人上钩,在这个封闭式管理的诈骗工厂里,潜藏着炒股、网游、裸聊、博彩、网游等变幻多样、目不暇接的诱惑,于视听语言的巧妙调度中给予观众某种视听幻觉和心理快感。其二是诈骗集团的领导者如何诱导被骗者乖乖听话,甚至心甘情愿留下挣钱。当陆经理带领着被骗来的人高喊“想成功,先发疯,不顾一切向钱冲”“拼一次,富三代,拼命才能不失败”的口号时,影像奇观撞进了观众的内心,击打着关乎人性的灵魂拷问。影片中的一组平行蒙太奇颇具意味,越赌越输、越输越赌的阿天在输掉卖房得来的八百万元后心灰意冷,从楼上纵身一跃;此时此刻的另一边,诈骗团伙正大开庆功宴,璀璨的烟花、清脆的鞭炮声、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因如此真实而显得分外冷漠,用筷子夹钱的处理使人性的复杂在一种极致中展露无遗,成为电影中的高潮。基于“如何骗”和“如何诱”,“如何打”顺势对观众的心理节奏产生刺激,除了电击、殴打等传统的暴力场景,撕耳朵的特写、牙签从指甲缝里插入、打断腿的特写、铁钉钉入额头等更加直白残忍的暴力镜头,激活了观众连续升起的恐惧情绪,在极端暴力的表现中与“骗”和“诱”同构,实现了电影的奇观化展示。同时也要注意到的是,在奇观配方营造的感官刺激之余,影片里的主要人物在行为驱动上显示出某种语焉不详,以致信服度下降,进而造成叙事走向随机和破碎。如此,与现实重力的不能承受相对,难以闭合的叙事浮现出细密的缝隙,失重的“典型”开始摇摇晃晃。
失重的“典型”
当电影指向一种现实的普遍性,典型便随身而现。现实与典型作为一组相生相伴的概念始终提示着彼此的位置。《孤注一掷》中的潘生、梁安娜、阿天、陆经理和阿才联结起诈骗网络的重要环节,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呈现出五种典型背后五股力量的角力。
某种意义上,奇观配方为观众提供了一种短暂的、瞬时的感官刺激,其背后复杂凝重的人性主题才是电影抵达观众心灵的恒久秘密,而《孤注一掷》中的典型之所以失重,正在于对人性的扁平化处理。或许是多线叙事和奇观化展示客观上挤压甚至是损伤了人物的空间,过于顺滑的行为逻辑,导致人物失却了本应存在的毛边、矛盾和纠结。作为影片的第一主角,潘生被骗进诈骗集团,经历了反抗后的毒打,假意顺应现状,私下仍想方设法逃离。对于这个关键人物的形塑,影片一再强调的是其逃离的行为,而非“人”本身的心理状态及微妙变化。无论是自己试图偷偷向外发出求救信号,还是与梁安娜合作,都是一种强行推动叙事的策略。其间面对金钱的诱惑、犯罪的风险及暴力的威胁,关乎潘生个人的犹豫、挣扎和恐惧等多维的心理层次,显然未能恰当地体现出来。于是,成为“标签”的潘生完成得更像是“人设”自带的叙事任务,“典型”的功能则随之失效。
与潘生从头至尾的“坚定”不同,梁安娜这个角色显示出某种“半推半就”的暧昧性。潘生进入诈骗集团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梁安娜的踏进,则夹杂着些许主观因素,“非常需要钱”成为她从职业模特转向美女荷官的根本动力。可遗憾的是,除了这句直接的台词外,电影并未给出支持这一行为动机的其他信息,因而梁安娜的陷落,显得薄弱甚至空洞。更为遗憾的是,作为叙事中的重要转折点,梁安娜的逃离与后面警方的抓捕行动直接形成因果联系,然而她的安然逃生却基于阿才的爱慕这一偶然甚至不那么可信的因素。随后,反诈警察捡到安娜小卡片的刻意设计使叙事迅速掉入某种随机中,无法完成合理的逻辑闭环。
电影《孤注一掷》剧照
同样摇晃的还有阿天、陆经理和阿才。作为一个“典型”的被诈骗者,阿天身上的贪婪、犹疑和懊悔等人性灰度和道德困境,被奇观化的网赌场景盖过,剩下一副虚空的躯壳,折射出人物的羸弱本质。较之其他几个角色,反派陆经理实际上呈显出某种立体与多义。在电影的前半段,擅于伪装的陆经理看似温和实则心狠手辣,面对被骗来为诈骗集团工作的人,他采取软硬兼施的策略,用软话术与硬措施让这些人为其工作;面对如阿天一样的受骗者,他未表露出半分同情,认为“不是自己坏,而是这些人贪心”;面对自己的女儿,他又自然地表现出父亲的责任感,最后甚至将女儿托于潘生。这些细节的描摹使陆经理的人性层次显示出多重和暧昧。与偏重唱红脸的陆经理相比,打手阿才是唱白脸的那个,然而,手段颇为毒辣的他并没有呈现一如既往的心狠,甚至泯没心头种着的美、善的根芽。面对梁安娜时,他流露出的真情是影片里少有的一抹亮色,也是人性中立体与复杂的幽微展现。然而,这些复杂性的着墨较之影片的整体体量过于碎微,尤其是失去了人物前史铺垫和足够动机的支撑,复杂性便被消散。尤其是影片后段,随着借由巧合而推动的叙事逐渐走向破碎和草率,此前双商在线的陆经理突然降智,乖乖束手就擒,阿才则成了第一个被击毙的人,叙事节奏也陷入断裂中。换言之,为了叙事的推动,典型人物被降格为工具性的功能存在,一些至为关键的人性纠缠被一笔带过,因而情节的拼凑感比较明显,以致奇观化外衣下的现实重力成为悬置,难以落地。
话题内外:电影的位置
尽管如此,“失重”并未阻碍《孤注一掷》在票房上的一路高歌。很多观众在观影后,认识到影片不足的同时也给予了某种一致性的理解和包容,认为电影本身的“呈现”已足够有观照厚度、有社会意义。另外,伴随着短视频平台的全方位营销,影片的话题性居高不下,在这个维度上,《孤注一掷》确实称得上是一部“全民电影”。
那么为何它能够掀起大众如此强烈的情绪呼应呢?或许片尾字幕的一组数据可作一参照:“截至2022年底,公安部门共破获电信网络诈骗案件115.6万起,抓获犯罪嫌疑人155.3万名,止付冻结涉案资金9165余亿元,劝阻9385万名群众免于被骗,累计挽回经济损失2861余亿元。”而在这些数据背后,是无数个落入骗局甚至失去生命的阿天,是无数个身陷囹圄的潘生、梁安娜,还有无数个被波及并仍在受此折磨的普通家庭。那些骗术、骗局、骗子经由东南亚猎奇叙事、奇观化场景刺激的影像包装,体现为一种“顺时”,而短视频宣传的加持则是“借势”,于是,电影的高关注度和高票房是商业片制造中的必然结果。
“呈现”的意义当然至关重要。不过,当话题大于电影本身,传播效应大于艺术价值,电影的坐标应置于何处,或许是话题之外要思考的命题。在这个意义上,“现实”是否可作为一块万能的遮瑕膏,抹平影片中的逻辑硬伤和叙事漏洞,使电影的社会意义等同于艺术价值?话题之内,“呈现”的意义非同寻常,而话题之外,回到“电影”本身,同样有其不容忽视的意义。
注释
1 参见“猫眼专业版”中《孤注一掷》的票房实时数据。
2 参见“猫眼专业版”中《孤注一掷》的票房预测数据。
3 王诤.专访《孤注一掷》导演申奥:用写实的手法拍现实题材.微信公众号“澎湃有戏”,2023年8月10日。
4 谢维平.申奥专访:以前错误地认为,拍一个大众电影很容易.微信公众号“河豚影视档案”,2019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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