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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二孩家庭姐姐的30年 | 人间

一个二孩家庭姐姐的30年 | 人间

文化


妈妈不再大声与她吵架了,有时候商量起事情来还隐隐约约透出几分斟酌与小心,年岁逐增,她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脱下少女时的一身刺,而更加让她诧异的,是她的妈妈,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气势汹汹快意泼辣的样子了。


配图 |《姐弟的夏夜》剧照





黄茜比我大两岁,我俩幼年时便日日厮混在一起。小时候的她在我心中是一个小公主,长得好看,家里条件也好,父母特别舍得在她身上花钱,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从她记事起,父母每年都带着她全国各处旅游。80年代中期,坐飞机还是件稀罕事,黄茜第一次坐飞机回来后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地和我分享各种趣闻,还拿了好几个从飞机上带回来的小扇子塞到我手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黄茜的妈妈莉姨的肚子大了起来,我妈神秘地告诉我:黄茜要多一个弟弟了。我懵懵懂懂地去找黄茜求证,她点点头:“妈妈说生个弟弟给我做伴。”

1991年,黄茜11岁那年,她妈妈给她添了一个弟弟。那时的我们其实并不十分明白这个弟弟的到来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但看到家里人全都很开心的样子,黄茜对于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弟弟还是欢喜的。

儿子优优出生时,莉姨已经38岁,即使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来看,也是高龄产妇了。她个性泼辣,说见不得自己娇滴滴的矫情样,哪怕在孕晚期,也是依旧爬上爬下地干活。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在本市实施多年,贯彻得非常彻底,优优属于“超生”,期间的周章自不必多说。好在莉姨和丈夫荣叔当年都离开了原本的国营单位自己出来开工厂,生意如火如荼,周边能人也多,倒是没有受到太多为难。为了给优优上户口,夫妻俩找了不少关系,还交了一笔不菲的罚款,斡旋好几年,才最终敲定。

优优满月那天,荣叔大宴四方宾客,喝得醉成一团,推开欲搀扶他的众人,踉踉跄跄从餐馆往大街上去,一边走,一边从皮包里抓着钱往马路上甩,莉姨顾不上扶他,只急着跟在后面一路把大小钞票捡回来。


优优出生后,黄茜家也悄然发生变化。

最开始,我只是单纯有些心疼莉姨。她原本是我外婆家那条里份(武汉话,指的纵横交错的巷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即使当年生了黄茜,也不减风采。可生了优优后,我感觉莉姨迅速憔悴起来,不可抑制地发胖。她说,生完优优后,自己用尽各种办法,却怎么也瘦不下来了。再往后,她人虽仍是浓眉大眼高鼻梁,却终究不复从前的惊艳了。

再长大一些后,我渐渐了解到他们家的窘境:优优两岁时,莉姨和荣叔的工厂,效益每况愈下,又勉强支撑了两年,厂子彻底关停,家底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可两个孩子的开销是硬生生摆在那里的,多了优优后,所有花销统统翻倍——女儿原有的待遇不能缩水,儿子的那份更不能差。荣叔爱面子,之前大手大脚惯了,如今也抹不开面塌不下台,而且,他是真把优优当作手心里的宝,奶粉衣服营养品,什么都要买最好的。日渐稀薄的家底支撑着往日的生活标准,我们外人即使置身事外,也能感到某种摇摇欲坠的压力。

之后十几年,莉姨和荣叔陆续尝试了许多营生,开餐馆、卖服装、开歌厅……可往往人越着急挣钱,就越容易和财富失之交臂。他们对投资的项目大多只是匆忙考察便提枪上阵,一轮折腾下来,亏的总比赚的多。几番折腾,接连赔钱,有点方寸大乱的意思。好几次我见莉姨来我家和我妈悄悄嘀咕,待莉姨走后,我妈妈就愁云惨淡地叹气:“你莉姨太难了。”

上中学后,我跟黄茜联系少了。我俩不同届,考上的又是不同的初中。再之后,外婆家的那条里份也拆迁了,我跟黄茜若非刻意相约,就没那么容易见面了。

回头想来,黄茜的那几年应该过得不太容易,莉姨和荣叔那时自顾不暇,能养家已是举步维艰,哪还顾得上青春期女儿的纤细心事?除了偶尔跟她联系知道一点她的近况,我时而也能听到莉姨向我妈苦恼地倾诉:“太不省心了——我要忙生意、优优又还小,本身就焦头烂额了,她却隔三差五给我闹出一些事儿,我自身都难保了,还要和她斗智斗勇,我没力气了,管不了她了。”




与黄茜的交往重新密切起来,是在1997年我上高中之后。我考上了本市一所重点高中,而黄茜已在这所学校读到了高三。她那时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校花,本就桀骜的性子变得越发张扬:画蓝色的眼影,烫栗子卷发,穿学校禁止的“奇装异服”,还谈了一个外校的男朋友,在校园里格外显眼。

老师们对黄茜似乎也没什么态度——说她是好学生吧,肯定谈不上;可也没做什么违反校纪校规的事,每次考试的分数排名也还可以,归类不到问题学生里去。黄茜极聪明,学习于她而言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对于我这种昏天黑地趴在课桌上刷题的学生,也算是一种无言的碾压。这所高中的历年升学率达到了97%,只要不是全校倒数那10来名,上大学是没问题的。所以只要黄茜不太出格,老师们也不会认真与她计较。

重逢后,我感觉黄茜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她与父母的关系。她虽然从小就不是乖乖女,但我印象里她以前一直与父母很亲。可那时,她与莉姨荣叔常常针尖对麦芒,说不上几句就会吵得火花四溅。

那年除夕,我突然接到黄茜的电话,话筒那边有很吵的音乐声,她扯着嗓子大声对我喊:“出来玩啊,来溜滚轴、看通宵电影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说了一句:“我在家和爸妈守岁呢。”对面就“啪”地挂了。

我着急起来:这个时候黄茜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是跟莉姨吵架了吗?她是独自一人吗?如果是,而我没有去陪她,她会不会很难过?如果旁边还有别人,会是她男朋友吗?那她今晚还回家吗?

我慌忙火急照着来电显示拨回去,可对面大概是个公用电话亭,不管再打多少次,都是直到“嘟”到忙音,也没有人再接起。我又把电话打到黄茜家里,莉姨的声音哑哑的,只淡淡说了句:“哦,她说跟朋友约好,出去玩了。”

黄茜和父母的大爆发发生在高考前——离高考还有十几天时,学校给高三学生放了假,让大家自己在家查漏补缺,按自己的进度复习。可当黄茜的班主任吴老师找到她家的时候,她却不知去了哪里。

吴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随身带的布袋子拿出了近一尺厚的卷子:“学生们都回家了,我在教室里做清理。打扫到黄茜的座位时,才发现她的抽屉里满满当当全都是没做的空白试卷。”

到了高三后期,各科卷子每天像雪花一样翻飞,一天至少有十来张,老师是不可能全改全讲的,只能发下答案让学生们自己做、自己对答案,不会的再找同学或老师请教。实在做不完卷子的同学,也至少会挑着做题,将易错题或者自己的薄弱点攻克一下。

“像黄茜这样几百张卷子全是空白的,我教了这么多年书,真的很少碰到。”吴老师叹着气不停摇头,荣叔和莉姨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黄茜回家时,吴老师已经走了,她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从父母的脸色里,她已经意识到一场大吵不可避免。

这场家庭冲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莉姨流着眼泪把黄茜绑在椅子上,荣叔抿着嘴挥着皮带,抽一次问一遍:“你错了没?你说,你错了没!”声音已经是吼。黄茜却不哭不喊,更不求饶,只瞪着眼睛倔强地盯着他们。

直到我妈听到消息赶过去才算为黄茜解了围。我妈搂过她,急吼吼地怪罪莉姨:“孩子不能这样教育的,大姑娘了,不能打,会打跑的。”

莉姨满脸都是泪,嘶哑的声音反复重复着:“我管不了她了,我用尽所有办法了,我管不了她了。”

结果黄茜真的走了,搬去了男朋友朱林的家里,我追过去劝她回家,她也不吭声;我让她住去我家,她仍然不吭声。朱林把我拉去一边,让我缓两天再来,答应会帮我劝好黄茜回家。


黄茜的高考失利了,连本科线都没有过。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老师们都颇有些惋惜,觉得以她的资质,读个“一本”是没有悬念的;莉姨和荣叔急得嘴上起泡,四处打听有没有办法;只有黄茜不着急,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莉姨辗转托了很多层关系,终于给黄茜找到一处可以接收她的学校。那是一所二本院校,对方承诺,等大二时通过专升本的操作,能让黄茜最终拿到和正规本科一样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没想到,黄茜却拒绝了:“我不去你找的那所学校,太差了。朱林家说了,他们有关系,能让我进XX校,好歹是个‘一本’。”

莉姨听完女儿的话,气得扭过头,话都说不出。黄茜和朱林从高二就谈起了恋爱,她一直知道,但却不太敢管。本来那几年她们母女关系就僵持不下,谈恋爱又是格外敏感的话题,她怕激得黄茜更叛逆,只能一遍遍嘱咐女儿把握好分寸,保护好自己。莉姨一直抱着希望,想着他们无非是小孩子过家家,谈着谈着就能散了,没想到这时候黄茜轻描淡写地给她这么一个打击。

莉姨的声音都发起颤来:“千万不能接受他们家的帮忙。你以为这是什么事?安排学校啊,你以为是送你件衣服请你吃顿饭那么简单?这可不是小事。他们家是有这个本事,但你要想想这个情你承得起吗?这么大的忙帮下来,你以后还好不好分手了?”

“你别管我!”和之前无数次一样,黄茜不耐烦地回了一声就摔门而出。之后她收拾了行李,正式搬去了朱林家。

莉姨到我家和我妈诉苦,身子埋在沙发里,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的样子,捂着脸,声音像着了火的木棒:“这可怎么好?她真的是不懂事啊,不懂事也就罢了,偏偏又是这样听不进劝的性子。”

在各路亲友的轮番劝说下,黄茜最终没有让朱林家帮忙,去了莉姨为她张罗的学校。但1999年春天,只读了一个多学期的她,自作主张申请了退学。

像一根皮筋终于在反复不断的拉扯中失掉最后的弹性彻底断裂,莉姨没有再跟黄茜吵架,甚至拦住了我们再去劝黄茜的打算:“没用的,谁说都听不进的,别浪费口舌了。”她对黄茜只淡淡提醒了一句:“你要知道,你这办了退学,以后最高文凭可就只是高中了。”




黄茜与家里的关系就这样僵到了冰点。不过,她与弟弟的关系倒是一直很亲密。

优优和黄茜的性格完全相反,他从小就乖巧听话,懂事贴心,很招亲朋好友们的喜欢。黄茜也喜欢他——每次有什么好东西,优优就会第一时间欢天喜地地拿给她;她和父母每次大吵时,也是幼小的优优两边周旋,用着一个孩童所有的想象力去安抚狂暴的父母和姐姐;黄茜20岁生日的时候,9岁的优优竟一口气花掉了偷偷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双运动鞋。

“如果没有优优,我跟爸妈可能早就吵到老死不相往来了。”每每说到优优,黄茜的声音都会温柔起来,“以后他和我是要相依为命的。”

直到成年后,我才在某次不经意间向莉姨和盘托出自己当年的疑惑——当时已经有了黄茜,为什么还要在那么大的年纪要生下优优?

当时莉姨顿了顿,眼神有点飘忽地看向外面——“他家老爷子(荣叔父亲),当年你们都见过,你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资本家’,记得吗?”在80年代,“万元户”是“有钱人”的代称,可是,“老爷子家当年,不知有多少个‘万元’呢”。

原本荣叔和莉姨郎才女貌,是许多人艳羡的结合。可黄家老爷子重男轻女的观念极其严重,从黄茜出生后,就一直催着莉姨再生一个儿子。

“我其实是不想生的,你荣叔和我都很爱黄茜,这你是知道的。再加上又违反政策,所以我们一直就没有打算再要。谁知道老爷子一直不放弃,年年催月月催,谈不到两句就吵起来。后来吵多了,老爷子对我们就格外差了。你荣叔家几个兄弟姐妹,老爷子就独独怠慢我们家。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平时,有什么好东西,其他几家都有份,就独独不给我们。”

莉姨的声音像窗外初冬的空气,清冷,带一点凉意。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肯定就不乐意啊——你给不给我东西其实没关系,但别人有我没有,那就不行,我咽不下那口气。再说,也想证明我是生得出儿子的,不被他们笑话。后来怀上优优,找人看了,是个男孩,老爷子高兴得要命,连声催着我一定要生下来。说生下来后‘一碗都是他的’。我就真的生下优优了啊。结果没两年,老爷子一命呜呼过去,你说好不好笑?”

黄茜也曾私下和我说起过:“不管我和爸妈吵成什么样,但平心而论,他们对我是好的,也没有因为有了优优就怠慢我或委屈我。这个情,我一直都是领的,我也终究还是感激他们的。”

我试图劝和:“所以其实你爸妈和你也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吧?”

“打住。”她的声音尖锐起来。话题戛然而止。


一晃到了2003年,黄茜和朱林分了手,哭一场后搬回了家。莉姨什么也没有多问,安静麻利地帮她把房间打扫出来。此后经年,许是因着时光的糅合,黄茜与父母之间的坚冰,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融化。

在分手前,黄茜一直跟着朱林家做生意,分手后,生意自是没法继续了,此时她才懊恼起当初仓促的退学,黯然向我叹息道:“可惜没有回头路了。”

不过,对黄茜而言,想要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也没有那么难。她年轻貌美又会说话,许多对学历和专业没有太多苛求的公司都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她那时并未将工作看得很重,对工资要求也不高,上班也是随心所欲的潇洒,有时想出去旅游了,公司若是不批,就干干脆脆辞职,反正玩够了,下一份工作又会很容易到来的。

不知是之前伤心伤得狠了,还是怕再惹怒黄茜让家里变得更糟,莉姨和荣叔对她的生活不太干涉了,仿佛只要她每天能回家便是足够。

但这总算是让人安稳和满意的状态了。




2008年, 55岁的莉姨和荣叔在种种机缘巧合下,新生意终于步入正轨;而28岁的黄茜又结束了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终于将玩心收拾起来,跟着家里一个长辈学起了生意。

黄茜跟我说:“你知道,我的文凭在现在的社会上找不到什么像样工作的,而且年纪大了,连文员和前台都不能当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清楚了,我天生就不适合上班,你说我这个性子,哪里受得憋服得管?要我上班,一般要么是老板把我轰走,要么是我把公司掀了。”

相安无事过了这几年,黄茜和父母似乎都慢慢找到了彼此最舒服的相处方式。黄茜也越来越关心家里,遇到各种事情,出钱出力都毫不犹豫。她早就学会了抽烟,开始还试图瞒着家里,可莉姨自是看得出来,也从不置喙,再后来,荣叔经常拿着一条条的烟直接甩给她:“要抽就抽好烟,便宜的伤身子。”

黄茜和我说起这事就忍不住笑:“他们大概是真的不管我了。”

说着,她又点起一根烟,烟圈吐得极漂亮。我盯着她娴熟的手势出神,她也随着我的目光,望着袅袅升起的白雾。吸了几口后,她将半截烟狠狠碾在一次性水杯里:“这样很好,他们(莉姨荣叔)好好挣钱,我也好好干活,我们互不打扰,也少吵架。”

她的最后一句话,声音飘忽起来:“我要管好优优,他现在在高中的关键时期了,不能走弯路。”


2009年,参加完我的婚礼,莉姨突然开始为黄茜的婚事操心起来,频繁地催着她找个人结婚。

黄茜自是不着急的——从小到大她身边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不过命运的戏弄往往过于调皮,她的情路回旋折转,却总是阴差阳错未得善终。莉姨渐渐着急得紧了,开始频繁地催促她:“今年你就29了,要抓紧啊,不要总以为自己年轻,过了30岁,就不好找人了。”

对母亲的催促,黄茜多少有点不耐烦,但表现出超乎我预想的耐心。我原本担心莉姨的催婚会再次引发母女间的大战的,但黄茜只是嘴上嫌弃几句,并没有认真和母亲生气的打算。一次莉姨放出狠话:“你不行就随便找个人结,结了过不下去再离婚都是可以的。”黄茜一听,有些错愕,反应过来后却没有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她把这事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我妈真的魔怔了。”

我笑完,追问后文,她晃晃脑袋:“我后来答应她,不管怎么样,我保证30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其实我也很想结婚的。”

2010年春节后,黄茜第一次把章文带到我面前时,我并未在意,只当他是黄茜众多追求者之一。章文高高大大,脾气温和,极少听到他大声说话,遇到黄茜发脾气,他也从不红脸,只柔声细语地安抚,让我感觉像一只乖乖的大金毛。我悄悄跟黄茜说:“章文倒是挺适合你的,他的绕指柔,缠你的百炼钢。”

黄茜有些迟疑,多年默契,让我很快明白了她的想法:她不喜欢章文,可这个男人显然是个适合结婚的对象。

果然,几个月后,黄茜淡淡地告诉我,她准备和章文结婚了。

她很快筹备完婚事,在生日的前一个月举办了婚礼。觥筹交错中,我扭头望向舞台上在宾客掌声中亲吻的新郎新娘,恍惚想起那句“我一定会在30岁之前结婚”——那时我以为她只是一句无心的戏言,现在看来,并不是。




婚后半年,黄茜和章文才买房,章文家付的首付。那时本市的房价还很低,可是黄茜还是拿不出钱的——她和亲戚的生意虽已慢慢上轨道,但收益不算多;莉姨和荣叔的生意虽渐有起色,但之前的窟窿太大,优优又刚上大学,家里千头万绪,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也实在分不出多余的钱给她做嫁妆。所以当初结婚时双方家长就谈好,没有彩礼也没有嫁妆,两个孩子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好。

章文父母终是心疼孩子,拿出30万帮他们付了首付,在房价不高的新区买了一间不大的房,两人算是从此有了自己的家。他们是很好的两位老人:黄茜说新房要写自己的名字,见儿子不反对,他们也就没有一点异议;过年的时候、黄茜生日的时候,他们都会特意给黄茜包一个大大的红包;每每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要赶天赶地大包小包提着拎着送到儿子儿媳家……

我羡慕黄茜有好公婆,她偶尔附和,偶尔却不以为然:“他们太惯着章文了,你知道吗?章文30多岁的人了,换季的时候他妈妈还会给他买几件新衣服——你说是不是养出个‘妈宝男’?”

看着她撇嘴一副嫌弃的样子,我没理解她介意的点,漫不经心地反驳:“也还好吧,前阵子我跟我妈逛街,试了件衣服挺好看,我妈还给我买了呢。”

黄茜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停滞了下来,眼神失焦了一会儿,摸出烟点上:“印象里,我最后一次和我妈逛街买衣服还是我读初三的时候,那天我们逛夜市,她给我买了一件裙底绣着雏菊的背心裙。”


结婚2年不到,黄茜就提出了离婚。莉姨着急上火地来我家,和我妈说完又找到我,让我去找黄茜聊:“劝劝她吧,最起码,问问原因。”

这事儿我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婚后黄茜没少跟我抱怨章文。

一开始,俩人过了一阵平静日子,矛盾始于房子装修。那时黄茜怨章文只做“甩手掌柜”,整个装修期间大小杂事多是她自己一手操持。事情又多又繁琐,黄茜不自觉就上了火,朝着章文发脾气。

章文也委屈:“装修的钱我全出了,要出力气的活儿我也全干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定方案、买东西这些事儿,你不让我管,我提的建议你也压根不听,所有事情我说了等于白说,那我能怎么办?”

黄茜被他的话噎住,吵架草草结束,但那口恶气无法消除:“章文性子软,没主见,没有男人的魄力。”

我还劝她:“也就章文这样的性子合适你,一个家里,有一个主意大的就够了,两个都硬,就天天火星撞地球了。”

黄茜若有所思:“说得也是,我好像确实和很多女人不一样,我其实是不在乎男人有没有主见的,因为我自己就够有主见了。”

我笑着拍拍她:“那就是了,求仁得仁,有什么好生气的。”

但夫妻俩的关系并未好转,黄茜找我发牢骚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听起来也都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日子久了,我也不劝了,因为我发现,归根结底,他们争吵的原因并非事情本身,而是:黄茜压根不喜欢章文。因为不喜欢,容忍度自然低,于是挑剔嫌弃便成了日常。

我问黄茜:“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婚姻?”

黄茜摇摇头:“我喜欢的是可以让我仰视的人,但是我又没法和这样的人生活。我适合跟听我话的人生活,但是我又不想和他们在一起。”

我沉着声劝她:“所以你其实没有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黄茜的反应激烈起来:“不,不是,我从来都是非常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黄茜和章文离婚并不麻烦,两人几乎没什么共同财产,唯一的问题就是那套房子。

黄茜和章文商量:“这房子是你爸妈出的首付,贷款也是你还的,按理说,我没资格要这套房子。但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以及我和我家里的关系。这次搬出来,我是真的没办法再回我爸妈家住了。现在房价涨得厉害,让我一下子拿出四五十万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你把房子拿走,我就真的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所以你看看这样行不行:房子给我,然后你给我3年时间,我把首付和你付的贷款分期还给你,可以吗?”

章文考虑了3天,答应了。

我夸赞章文:“看着平时举前曳踵的样子,关键时刻倒还是很man的。”

黄茜没有接话,面无表情,划了划手指头:“两年婚姻,换一套房子,我倒是不亏的。”

最开始,只有双方父母知道他们离婚的消息,逢年过节、家庭聚会,两人仍是成双成对地出席,互相帮忙撑场子。直到两三年后,两家的亲戚们才逐渐知晓内情。黄茜没有食言,离婚后她就脱开亲戚单干,发了狠,一门心思挣钱,欠章文的钱很快就还清了。黄茜有一个很厉害的地方:她几乎能与自己所有的前男友保持良好的互动,前夫也不例外——章文甚至不时托自己朋友去照顾黄茜的生意。


之后几年,日子平静如水。优优大学毕业后,黄茜托朋友帮他找了份事业单位的工作,又叮嘱在里面任职的朋友照顾弟弟,优优适应得很好;黄茜的生意也越做越好,添了车,盘算着再置办一套房子;离婚2年后,她又交了一个男友,两人关系稳定和谐,只是不谈婚嫁。

直到2016年优优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小凡谈婚论嫁时,黄茜家里大大小小的矛盾才再次浮出水面。

莉姨又犯了愁:儿子结婚,房子肯定是要买的,可是房价一路飙升,早已超过了很多人的承受范围。莉姨和荣叔虽然又攒了些积蓄,手头仍不宽裕,优优是知道的,他也懂事,跟莉姨说:“没关系,不行我们就在家里结婚,住家里。”

这也不失为一个方案:这房子购于他们家还未出现经济危机前,位于本市的中心地段,近150平,有电梯,属于90年代优质楼房的标杆,这么多年屋里保养得也不错,住下小两口绰绰有余。只是年岁风霜侵蚀,楼房的外立面被底商的餐馆熏得漆黑斑驳,没有现代的小区管理。

莉姨思来想去,只敢让优优先去探探小凡家的看法。果不其然,对方拒绝了这个方案,莉姨无奈,只能一门心思开始看新房子。私下里,她和我妈说,理解准亲家的要求,但买新房更多还是考虑儿子:“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优优——你说茜茜早些年跟着我们,好歹还过了几年好日子,优优不一样,他从懂事起看到的就是家里拆东墙补西墙的样子,我们没有让他过上一天舒服日子,我挺过不得(心疼)他的。”

“现在手头紧是紧,但拼拼凑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既然小凡家提了要求,不答应总是不好的,容易给他们小夫妻将来的日子埋地雷。想办法解决吧,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没房子也说不过去。”她说。

莉姨挑挑选选看中了一套合适的房,可是想尽了办法仍是凑不齐首付。她为难好久,思来想去,还是找到黄茜开了口。

黄茜的声音有点冷:“必须要买房子吗?”

莉姨点点头:“小凡也是好姑娘,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们做家长的,儿子结婚给他们买套房子,也是应该的。”

黄茜没接话,听她妈讲了好久,才不动声色地开口:“那是你们的事。”

母女俩一下陷入了寂静,过了许久,黄茜略带冷淡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差多少?”

莉姨声音弱弱的:“差十来万吧。”

黄茜后来跟我说,在那一刻,她有些难过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再大声与她吵架了,有时候商量起事情来还隐隐约约透出几分斟酌与小心,年岁逐增,她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脱下少女时的一身刺。而更加让她诧异的,是她的妈妈,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气势汹汹快意泼辣的样子了。

黄茜心里一阵发酸,只是声音仍是硬邦邦的:“那10万算我借你的,你以后有钱了还给我。”

莉姨和我妈事后聊起这事,面孔都拧在了一起:“我其实心里很是觉得对不住茜茜的,她这些年也不容易,当年她结婚时,没有给她房子,也没有给她嫁妆,这一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想想就难受。我一直想着等我赚多点钱要找个机会补偿她,结果没补偿,反而还又找她要了钱。”

于是,莉姨更加忙乎了,60多岁的人,还忙着学设计、学电脑制图,拼了命地操持手头上的生意。




优优的新房,挑中了几处备选,最后是黄茜帮着拍的板,离她的房子两站路——姐弟俩感情好,自然想住得近一点,以后好互相关照。

我们这一代人几乎全是独生子女,从小时起我对兄弟姐妹间手足之情的想象,几乎全都源自黄茜和优优。我时而希望自己有个像黄茜那样的姐姐,无论在外人面前怎样张牙舞爪,到了自己身边,总是最温柔贴心的模样,事无巨细地关照疼爱我;也希望有个像优优那样的弟弟,分享所有的烦恼和快乐,生出最多的依赖与信任。我曾在黄茜和优优身上看到过我所认为最好的姐弟感情,可是我也忽略了,人长大了后,不管曾经多么心无芥蒂的亲情,也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计较和龃龉。

优优和小凡从读书时就开始恋爱,到结婚时已经恋爱了六七年,感情很是深厚。我们一开始都挺喜欢小凡这个姑娘,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很乖巧的样子。

后来黄茜冷哼着跟我说:“表象!”

优优新房的装修,黄茜一直在帮着忙前忙后,出钱出力。这也成了她对小凡不满的开端。

“太娇贵了,从硬装到软装,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最贵的最好的,是公主吗?”黄茜说着说着,气就喘不匀了。“普通的灶具看不上,非要装集成灶,说什么装修的时候不计划好以后就不好改了——呵呵,我倒是问问,不装集成灶,你就没法做饭了?集成灶是好,其实想要用好的也没问题,你自己出钱啊,不出钱却样样挑贵的买。”

我只能劝慰:“那是他们自己的房子,装修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你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别管了吧。”

“不行啊,优优工作忙,盯不了装修,我爸妈生意也忙,年纪也大了,只有我现在时间自由点能帮着看着。再说了,就我爸妈对优优,一个‘不’字都不说,凡事都依着他们,到时候预算不知道会超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管着,失控了最后谁来买单?优优自己又没积蓄,装修的那些钱全是我爸妈一点点咬着牙凑出来的——万一啊,我说万一,到时我爸妈也两手一摊,没钱了,怎么办?装一半不装了吗?那不是最后又来找我填坑?”

她又点起烟,猛地吸了好几口,继续唠叨,声音有些干干的:“其实我还是心疼我爸妈,60多岁了,别人这个年纪都享受生活了,他们还在拼着命爬高下低地挣钱,就为了给他们夫妻俩买房子、装修,他们俩怎么就不能省着点?”

说了好久,黄茜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做了个深呼吸:“不过啊,有一说一,也不能完全说是小凡的错。你知道我爸这人,爱面子吹牛皮,从年轻吹到年老,挣了1万块恨不得跟别人说挣了10万,天天跟小凡拍胸脯:‘看中什么、想买什么就买,别担心钱的事。’弄得小凡家真以为我们家很有钱呢。现在连优优都慢慢糊涂了,看着家里给钱的时候从没打过折扣,次次有求必应,就真以为爸妈是家底厚实了。”

她抓住我的手:“只有我才知道我爸妈的生意做得多艰难,我妈过得有多难。”


好在这些小插曲并没有掀起太多风浪,优优和小凡顺利成婚,黄茜也把些许不快抛开,和弟弟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两家住得近,不时约着一起玩、一起聚餐,黄茜一旦有了什么好东西,也是心急火燎地给优优送过去。

优优结婚一年多,荣叔和莉姨就开始催着他们生孩子。荣叔拍着胸脯对小夫妻承诺:“你们只管生,生下来,‘一碗都是我的’。”

小凡的反抗却格外激烈,她一反平时笑眯眯的模样,态度非常坚定,不论家里亲戚是正儿八经地劝、开玩笑般地说,还是转着弯地暗示,只要话题一转到“生孩子”上,不管当场有多少人,她的脸立马都会拉下来,冷得像要滴出水。

周围亲友识趣,久了便都不说了,私下只说:“小夫妻的事,他们自己决定就好。”黄茜偶尔和我说起,我也只说:“生不生是他们自己的事,现在养孩子多难,等他们做好准备再生吧。”

黄茜撇撇嘴:“他们永远不会做好准备。”

我听黄茜偶尔提过优优小夫妻俩的生活方式,他们手头不算宽裕,但消费起来却不手软,吃的、穿的从不委屈自己,每个月的房贷和日常消费加起来,支出远远超过收入。戴森的吹风机刚流行起来,我和黄茜眼馋半天都是没舍得下手,小凡却不声不响飞快地买了一个回来。

“优优的工资还完房贷,刚好够给她买个吹风机。这个月剩下的时间,他们可以考虑喝西北风。”黄茜略带刻薄地抱怨。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爸我妈是他们永远的后方啊。”莉姨心疼儿子,见小两口花销大,就主动承担了他们的房贷,还隔三差五地贴补,黄茜看在眼里,也不阻止,“那是她的钱,我管不着。”

但她说:“原本看着我妈这么辛苦,那10万不准备让她还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还给我吧。不还的话,攒下来的钱最终还是都去了优优那里。等以后他们生了孩子,我那10万块恐怕就越发看不到影子了。”

莉姨没说什么,只是生意做得更辛苦了,攒够了10万,就还给了黄茜。




2020年底,莉姨和荣叔终于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小凡怀孕了。

这时莉姨和荣叔都已经67岁,生意上常年舍不得雇人和事必躬亲,让老两口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各自住过好几次医院了。莉姨原本在大家的劝说下生了退意,可听到儿媳怀孕的消息,荣叔喜不自胜,当下决定要继续出山,之前交离出去的关系网,又重新联络起来。

我问黄茜:“看你爸妈这架势,是准备继续帮优优他们把孩子养大了?”

黄茜脸色涌起一闪而过的恼怒:“是啊,我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下子终于夙愿得偿,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黄茜和优优的房子都在本市新区,老两口的房子在老城区,离得太远,停车也困难,所以姐弟俩回父母家的频率只保持在一周或半月一次。如今小凡怀了孕,莉姨要考虑着,今后要帮着照顾孙子,离得远了终究是不方便,就想在新区也买一套房子,这样儿子女儿的日常生活都能一并照拂到。

这个想法大家都不反对,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所有人都沉默了——钱从哪里来?新区经过多年发展,此时能瞧得上眼的二手房,也基本都在200万以上。沉默也隐约带出了一个大家都意识到了却没有人会率先说出口的问题:莉姨和荣叔都已年近七旬,办不下贷款,这意味着房子只能写在黄茜或是优优名下。

每个人的脑袋都在飞速运转,却一直没有人出声。黄茜回忆起在自己在那些难熬时光里和弟弟一起长大的过往,想起弟弟曾在她最叛逆最孤独的时候给了那么多支撑,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说“以后我是要和他相依为命的”——只是,无论和弟弟曾经多么亲密无间,被时光和琐碎撑开的隔阂已经悄无声息地横跨进来,姐弟俩依然要直面那个看起来无比俗气的问题:“房子写谁的名字?”

莉姨和荣叔最开始的意思是,房子还是写在优优名下。黄茜没出声,隔了半晌,才说了句:“你们不是已经给他买了一套房了吗?还帮着还了那么多年的贷款。”

莉姨好像有些理亏般收了声,荣叔却不甚在意的样子:“没关系啊,我们现在住的那套房,过户成你的名字,一碗水端平,你们俩哪一个我都不会亏欠。”

黄茜没接腔,接着绕回到第一个问题:首付谁来凑,贷款谁来还?优优一直不太清楚家里的家底,但她是知道的,家里能拿出的积蓄以及父母每月的营收,面对7位数的首付和大几千的按揭,样样都不容易。

黄茜当时还有句话没法说出口,她在后来说给我了:“就算我爸妈现在凑够了首付,但依他俩的年纪和身体,这生意显然坚持不了几年了。一旦退下,谁来还房贷?优优吗?他们现在自己的生活都没法自食其力。那最后,是不是又变成我的事?房子写优优的名字,却让我来帮他还贷款,不可能。”


第二次家庭会议,荣叔提出了他和莉姨商量好的方案:首付的钱,老两口想办法凑齐,名字还是写在优优名下——说到这里时,他特意打个岔跟黄茜叮嘱一句:“答应你把那套老房子给你,不会变的。”

黄茜没吱声,示意父亲说下去。

“但贷款就还是得你们自己还,我们供不动了。”

可优优和小凡也并没有领情,小凡绕了好几个弯子,终于把意思表达清楚了:房子要是写在我们名下,没问题。但房子买了,实际是荣叔和莉姨在住,贷款要是由他们小两口来还,不合理。

黄茜最快反应过来,语速飞快地反驳过去:“来,你给我100万付首付,房子写我的名字,你先住,我来还贷款,怎么样?”

小凡顿了顿,没接腔。优优皱着眉发了声:“那我们哪里还得起贷款?”

莉姨接过儿子的话头:“我们考虑过了,你辞职吧,接手我们的生意。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你那个单位,虽然是稳定,但是收入一直就那样,养家养孩子还是勉强。以后我们做不动了,谁来帮衬你们呢?你要是决定(接班)了,到时候我把这些关系都转交到你,你把这摊生意接下去。”

优优和小凡对视了片刻,犹豫了好半天,终是拒绝了:“还是得有个像样的单位,比较安心。”

听明白儿子的意思后,荣叔噤了声,像一个飞得高昂的气球突然泄了气,转着圈飘落下来。他草草挥了挥手:“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再说。”




我给黄茜分析:“如果这么折腾,你们就别再买新房子了,反正现在你家3套房子,大家都够住,买新房若是轻松能应付也就罢了。可是像现在这样弄得鸡飞狗跳,有点得不偿失。”

黄茜叹口气:“我爸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爱那个孙子爱到骨头里了。每天不见到萌萌(优优的孩子)就坐立不安,从他们的老房子到优优家,单程就1个小时的公交车,他天天跑,跑去待不了一会儿又得赶紧回家。我劝他不用天天去看,本来每天就忙得脚不沾地,身体还一堆毛病,晚上再这么跑一趟,年轻小伙都受不了。可他犟得很,谁不让他去他跟谁急。”黄茜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那老房子吧,也确实破得没眼看了,老了老了,换个舒服房子吧。”

她停了下来,仿佛歇了好长时间的气,才下定决心般开口接着说:“买这套房其实是我建议的——你是不知道我爸妈每个月要贴补优优家多少钱。给得没了限制,也成了习惯,优优两口子越发觉得家里是有钱的,不会有所节制。我想了很久,只有让所有人的荷包都紧张起来,他们才能感到生活不易吧。”

“爸妈惯他俩,我不惯!”她冷静的语气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怨气,好像“刺啦”一声把什么东西扯开,带着点狡黠的快感与促狭。

“那如果优优真的还不上贷款呢?”

“真到那一天,恐怕也只有我了。现在人人都说我家这些年挣到钱了,家底子又厚起来了,其实外人都不知道,那不过热闹一时罢了。我爸妈那摊子事,迟早要放手,以后这家里,怕是通通都要指望我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恶狠狠,“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发了疯一样满心只想挣钱了吧。”

这倒是真的。现在的黄茜在我眼里颇有点工作狂的样子,好几次约吃饭,刚点下菜,工作来了电话,她会毫不迟疑放下筷子,拎着包慌忙火急赶过去。她似乎是想用加倍的勤奋拉扯起以往的荒废,用力格外猛。现在她养了3只猫,2只狗,每天回家后对着家里的“拆家现场”又气又笑;男朋友已经相处了好几年,说了好多次结婚或是同居,她总是摇头拒绝,说自己现在除了挣钱,对别的事情都没有想法。

我有时笑她:“你还记得你以前吗?上班3个月,心念一动想旅游就辞职了。玩回来再找个地方上半年班,酒吧玩晚了,第二天睡过头,老板批评你一句,你就又辞了职。”

她也跟着窸窸窣窣地笑:“那时真是个傻子。现在,什么都别做我挣钱路上的拦路虎。”

笑完,她神情又黯淡下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不多挣钱,以后爸妈老了病了怎么办?指望优优吗?他们不找我要钱都是好的。靠爸妈自己吗?他们那点钱,不说我也知道,都贴给优优两口子了。”

她长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年纪越大,反而就越开始心疼爸妈了。可是啊,我爸妈嘛,一直说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有个下一代。我是不准备再结婚了,所以更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这个就只有靠优优了,满足了我爸的心愿,他也算有功了。”

她揉揉鼻子,让自己的神情欢愉了一些:“其实在这点上,我也还是感激我爸妈的。他们一直没有催我再婚,更没有催我生孩子,现在这样的相处,我觉得很舒服。就像轮回一样,绕了这么大的一圈,我仿佛终于开始理解起我爸妈了。我现在看我弟,大概就像以前我爸妈看我一样。”

黄茜扭头看向窗外,被雨打湿的叶子微微垂下,滴滴答答的。


莉姨和荣叔搬到新家后,黄茜开始每天回家吃饭了——此前她大部分的晚餐都是在外面的餐馆里混过去或是随便点个外卖解决——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上一回这样天天和父母共进晚餐,已经是20多年前了。她说,每天晚餐时家里的气氛,让她意外地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莉姨年轻时不擅长做饭,每次我去黄茜家吃饭,她总要搭配上一些菜场买回的半成品才好凑齐一桌菜。而那时黄茜喜欢赖在我家吃饭,夸我妈的手艺好。而莉姨现在的厨艺变好了,黄茜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练出来的。莉姨总喜欢做一份排骨汤,黄茜嫌油腻,但也不说,因为每每桌上浮起氤氲的香味,就能在家人之间凭空生出一些温润和煦的气氛来。

黄茜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有个钢琴名师说她有乐感,手指条件也极佳,是个弹钢琴的料。为着老师这句话,莉姨就动了让她学琴的心思。一开始黄茜也乐意,但练习了几次,就厌倦了枯燥。可是她真的是有天赋的,每次临去上课前胡乱练一下,就能在老师那里过关,甚至得到夸奖。只是,莉姨花高价买回来的钢琴,后来沦为了家里的摆设,只有反光的黑色漆面在夜色里不甘心地闪烁。

上个月,黄茜和莉姨一边吃饭一边闲聊,不知怎么就说起练琴的往事。黄茜放下碗筷,走到钢琴旁——这架钢琴已经买回来30多年了,数次搬家,它都是个大麻烦。可莉姨坚持不肯处理掉,固执着带着它东奔西走。

黄茜掀开琴盖,指尖滑过,试着谈了一首《献给爱丽丝》。那是她少女时期曾反复练习过无数次的曲目,尽管很久没碰过钢琴,还是能几乎没有停顿地弹完了。

钢琴已经太久没有调过音了,声音有些变形,那首《献给爱丽丝》虽然听起来有点闷,有点杂音,但黄茜不得不承认,它仍是一曲很美的乐章。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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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山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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