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背叛新自由主义，福山老师怎么了？

文 | 林一五

作为政治学者，福山的争议一直比较大，有人说他是宗师，有人说他是神棍，而在我这里，一直称他为局长。

上回专门写福山还是一年多以前，当时他笃定地发表了俄乌冲突十二条预言，言之凿凿这个那个的，其中很多预测都不用等到今天回头戳破，当时看就很匪夷所思（《笑话福山的人，你们都错了》）。

我们当时评论说，不能单纯地认为福山是因为处在信息茧房里闭门造车所以才会出现错误判断，因为在1989年瞅准时机献出“历史终结论”、又在那之后荣升美国国务院智库与文宣机构政策企划局副局长的福山，绝对是百里挑一的聪明人，你从学术角度看他的言论好像前后矛盾、莫名其妙，但如果结合当时白宫的政策走向，就会发现福山的议论总是紧跟“大势”。福山虽然纵横学术界，但对其本身更准确的定位应该是喉舌，是喇叭，是御用文人，他的纵横离不开这层背后的联系，他不是被困在信息茧房里，他自己就是造茧房的人。

今天我们推荐《读书》杂志刚发的一篇书评《何涛：福山的突围》，文章写的是福山去年3月的最新著作《自由主义及其不满》。从题目就可以看出来，福山现在想冲破自己造的茧房。何涛老师的书评很有意思，福山老师的原著更有意思。

何涛老师言简意赅地概括了福山老师新书中的新观点，我在这里班门弄斧，试着梳理一下何涛老师的介绍：

1）何涛老师发现福山注意到了自由主义目前正同时遭受到左边进步主义和右边民粹主义的攻击。

2）进步主义批评自由主义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无法让所有人得到平等的对待，他们不再相信自由主义的政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主张受歧视的人群依据身份结成团体，展开行动，这就成了身份政治的起源。身份政治质疑了作为自由主义基础的个人主义——因为过去的实践证明了从个人出发无法解决问题，同时身份政治也质疑了自由主义奉为圭臬的“程序正义”——因为发现像宽容精神、言论自由和理性协商这些伟光正的口号，在实践中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左翼进步主义现在已经发展到认为美国的体制是一种“系统性的种族主义”，波特兰、西雅图等地已经有社区开始试验无政府主义。

3）右翼民粹主义从某些方面讲和左翼进步主义拥有相同的价值源泉，但民粹主义不关注理论，他们关心的是情绪，是权力关系。他们不信任精英的deep state，认为白人在受到有色人种的排挤和取代（《美国滑向内战？》），发明了一种新的白人身份政治。

4）福山认为不管是左翼进步主义，还是右翼民粹主义，都削弱了自由主义的正当性，但他们都无法提出新的现实方案，所以福山仍然要为自由主义辩护。

5）福山怎么辩护呢？他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他说有问题的是把自由主义推向极端化的新自由主义，而不是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是坏的，自由主义还是好的。有问题的是哈耶克、罗尔斯，而不是他们之前的自由主义理论家。

6）何涛老师对福山的策略表示惊讶，毕竟“在很多人以往的印象中，福山自己就是新自由主义的代表之一”，怎么船沉城破之日，扛旗者自己先溜了？同时何涛老师也对福山的新理论表示怀疑，他引用种族批判理论的代表人物理查德·德尔加多（Richard Delgado）的观点说，受到批判的不是所谓的新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解决种族问题的基本框架以及权利话语本身就让人狐疑。何涛老师还指出右翼民粹主义关于自由主义削弱国家认同和传统价值观的批评也是符合基本事实的，甚至福山自己也多次承认。何涛老师认为，福山从新自由主义撤退，开始描绘一幅古典自由主义的世外桃源图景，这在21世纪的现实中很难奏效。

从1）到6），逻辑应该说是非常清晰的，也很有说服力。我推荐有时间的朋友可以读一下何涛老师的原文，原文有意思的地方还有很多。

比如提到了福山的导师亨廷顿对自由主义太执着于千人一面的意识形态的批评：“一种完全建立在政治意识形态上的认同能够在现实中立足吗？这种政治信念能够像族裔、血缘、亲情或者信仰那样，在人们的心中激起深厚的感情与归属感吗？”

又比如左翼进步主义对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吸收，“认为语言本身不是通向客观知识的中立途径，而是一种权力工具”。这句话很恰当地描述了我们这个公号的部分工作内容，为什么我们要搞一个专门分析媒体的“#脏东西”标签，为什么每次我都要花那么多时间梳理同一事件中不同美媒报道口径和角度的异同，因为这里面藏着权力的运行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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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趣的东西超出了何涛老师的文本，《读书》现在发的这篇书评，里面很多对左翼观点的介绍，大致可以视作一种左翼思潮对“福山撤退”的反馈。实际上《自由主义及其不满》不仅引发了左翼的批评，在自由主义内部也激发了不满。国外的文章我们这里就不展开介绍了，推荐澎湃去年8月发的王康予老师的《放弃黑格尔之后的福山》，文章的切入角度大致是自由主义内部概念的辨析，结尾写得非常直白，直斥福山“在价值上买椟还珠”，展现了“危险的二十世纪初维也纳咖啡馆倾向”。

围绕着《自由主义及其不满》，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藏着丰富的趣味性，但整件事里最有趣的还是新自由主义旗手福山局长在经过几年的犹犹豫豫和反复试探之后，终于正式跟新自由主义切割了。这得让多少跟局长素未谋面的徒子徒孙感到情何以堪。

福山公开宣称“政府是必要的，不应过分纠结政府规模的大小，而应该注重政府的质量”，宣称“言论自由有边界”、“个人自主但不能没有限制”，这得让念经“哈耶克解渴”念了那么多年的经学大师们情何以堪。

我们可以预见到未来国内一些朋友终会追上福山大师的版本，但问题是现在福山局长换服务器换得太快，不要说对他和新自由主义顶礼膜拜的信徒，就像我这种一直对其分析范式持批评态度的人来说，一时间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乐趣不就在于此吗？真的期待拜登政府再搞出点什么新东西出来，到时候说不定又能看到局长老师再一次突破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