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容忍自己不是最优秀的,我从“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了“罪人”
也许因为是学区房,大家压力都大,我所在的小区曾发生过数起跳楼事件。人们几乎对此习以为常,木然于死者遗留给世界的那摊尚有余温的鲜血。曾经被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故事,现在都已追随死者仙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球还在转,江水仍在流……
曾经,我也一样对此不以为然。
直到有一天,我举起一把水果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嗯,我是乖孩子
我这人对待任何事情都特别认真。
其实我本来并不是这样,但是小学寄人篱下的生活慢慢地告诉我:我要在任何方面都变得优秀,任何方面!因为我是别人的累赘,因为我必须拘束自己蜗居在别人家一个小卧室里。因为爸妈告诉我,我就是家里的唯一希望,希望我能够努力变得优秀,这样我的孩子就可以不用像我这样,6岁就住在陌生人家中,而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
记忆里,我被留在房间里,透过墨绿色的窗户看着开摩托车的父母默默远去,他们披着雨衣,冒着大雨。对,窗外在下雨,雨下得格外焦心,我却怎样都哭不出来了。
我觉得,我这样的孩子,不配哭泣......
一年级、二年级……五年级、六年级。我一天天长大,也一天比一天更懂得如何讨得大人的欢心。
嗯,我是乖孩子。
小学六年我也确实成为了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我学会了书法、素描、小提琴、演讲、朗诵,还学会了用剪辑软件为班级剪辑视频,甚至学会了做蛋糕,为班主任庆祝生日。这其中,除了书法老师看我天赋尚可主动表示自愿教我,其他都是我自学的。我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几乎年级所有的老师都知道我的名字。
但后来,一切都不太对劲了。
初中时代,I hate myself.
那时的我深信人类有罪论。我想,我有这样寄人篱下的生活一定是因为我是一个罪恶的人。
我在班上一直是连第二名都排不上,只能排在第五名,年级也只排在前二十而不是前十。我不能容忍自己不是最优秀的,那样的话,爸妈不会再喜欢我,老师不会喜欢我,我的孩子也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所有满足我虚荣心的一切都将失去,只落得一个自己都不能接受的“品学兼优”。
我既对不起父母老师,又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我自己,我就是一个烂人,一个彻头彻尾都是原罪的人。
后来,我对自己的讨厌从内心到肉体,到爱好,到我的一切。
我个子高,我讨厌,电梯里被人打量好像我是一个怪物;打篮球老是被小个子过掉,让我出糗。
我脑海里蹦出一个去网吧的念头“大家都去网吧,为什么我不去”,然后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吞了嘴角的血说道:“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是该死。”
英语考试好不容易发挥出了练了许久的衡水体,却总觉得不如其他同学的飘逸灵动........
但我还是咧着嘴接受了“品学兼优”的虚荣。
爸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把我接到了爸妈工作的地方一起住。我十分的高兴。
见到我的一瞬间,爸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但他一直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光,十分空洞,爸一看便知。
直到现在,爸依然喜欢翻看我小时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
初二,我开始彻夜失眠。因为一些琐事,我甚至有过一次自杀的想法。通过查阅网上的资料,我了解到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现在看来也确实是。
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心里想,生病就要花钱,我要少花钱才对啊!再者将要中考,我分不得心。于是,我没有告诉爸妈。
失眠搞得我心神不宁,我的成绩开始下降。老师找我谈,爸妈找我谈,我自己也哭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是我就是无法说出我的失眠,只能一味的下跪认错。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说到:“你啊,就是什么都闷在心里,闷坏了!”
不管怎样,初中总算是过去了,我也考到了重点高中里的重点班级。
高中,我不知道如何拒绝
虽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重点班,但是失眠的魔咒却依旧折磨着我,而且愈演愈烈。
因为字写得可以,画画也还行,班主任把班上文化委员的职务安在了我的身上。我知道这是件苦差事,可是为了“发扬”讨好老师的传统,我决定扛下这件差事,把班级的文化建设搞到全年级最优。然后,楼层主任又找到6个班的文化委员,想委任一位楼层负责人。
主任咳嗽了一声,问:“谁愿意?”没人回答。主任一脸不悦。
为了不让主任尴尬,我弱弱地举起了手:“我来吧。”
“好!就是要有勇气,你们其他人可以回去了!”主任笑道。
隐约的,我听到一位女生低语,十分扎耳:“傻子!”
接下来,主任向我滔滔不绝地介绍了文化建设任务项目......听得我直冒汗。
我出色地完成了主任交给我的任务,但是为了完成好这项差事,让班上的文化建设名列前茅,我时常用自习课的时间去搞工作。再加上晚上老是睡不着觉,第一次月考成绩一落千丈。
我人生第一次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考得太差了,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班主任呵斥道。
“老师,我.....我这几天贪玩了,没把学习放在心上。”
“都高中了学习还需要我来提醒你?我告诉你,下次要是再考不好你到其他班上去得了。”
“......."
"听到了没有!”
“是。”
其实我想说,学校的公务太重了,我不知道如何拒绝。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是哭不出来,不知是不是在忍。
我想这次以后,我绝不会再让对我不利的事缠上我。可校长找上了我,表示十分欣赏我的书法,希望我能够帮全校所有班级写一幅对联。同学举荐我做了书法社社长,然后又是一堆破事,还写过一篇十分精彩的中美贸易战时评,被政治老师拉去做社会实践......
我越发痛恨自己的能力,成绩也一落千丈。
我开始习惯性地留到班级最后一个,没人的时候就会痛哭一场。谁又能告诉我,我到底怎样做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
有一天,一个女孩儿从教室后门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哭什么啦?”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脸通红。我不敢转过身去。因为她是我喜欢的女孩。
“没什么事,我家的狗狗生病了。你......你还不回家吗?这.....这么晚了。”我呢喃着。(其实我并没有狗。)
“不会吧......我都看到你哭几天了。” 她把脸凑过来低声叹道。
“让你失望了。”
“其实吧,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你。”
“嗯?”我转过身去,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卫衣,脸上泛起红晕。
“可是啊,你啊,我喜欢。”她走到门口,“我喜欢你。”
我懵了.......
“做梦吧。”我想着。
后来我跟她在一起了。白天在教室装作没事人一样,晚上就一起回家。她陪伴着我,让我有了短暂的甜蜜。这成为了高中时代难能可贵的日子。我们一起看电影,碰到同学了,她坐前座我坐后座。我们一起学习,数学我来讲,生物她来教,我们俩的成绩都有很大的进步。
但终究是短暂啊.......
她原来也是那么不自信的人,因为她觉得我有很多出众的能力,所以觉得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我。
于是我们分手了。
爸爸是爱我的
这件事情终于成为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将自己关在家三天,享受沉浸在黑暗中的安详。
“不如就这样死了吧。”我这样想着。
终于,爸妈忍不住将我拉去医院做心理检查。
问卷上一个个沉重的问题让我难以呼吸,手心发汗。脑电图的上下波动反映出我极度差劲的精神状态。医生轻声的安慰却让我如坐针毡。
一天过去,检查结果终于出炉了。
“重度抑郁带狂躁倾向。重度强迫症。重度焦虑症。”
这个结果依然令我震惊。
因为自己的病情,我也去调查了我们小区的跳楼者,发现抑郁症占到大多数,还有一个25岁的年轻人是因为网贷无力偿还。
我对死亡感到恐惧,却莫名地向往。
父亲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让我住院,他对我说道:“儿子,从前我陪你陪得少,这次让我好好陪你。”我们回到了家。妈妈帮我办好了休学手续。
在家里,我感到自己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心魔蚕食着我的肉体。我开始抱怨曾经那么信任的上天却对我如此不公,为什么我就要做这么多手术,为什么我就要寄人篱下,为什么我就要被甩?
我开始对着家里的门窗发泄,门窗和我的心一样,变得千疮百孔......
父亲却没有责怪我,他反倒问我:“你想要去一趟西藏吗?看看雪山。”
“诶?”
于是第二天我独自出发去往西藏。在车上,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那个电话我永远都会铭记。
上午9点38分,爸只说了四个字:“爸爸爱你。”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在车上痛哭起来,这份爱,我等了太久太久,等到我都不自知。
我认为我的人生从那一刻改变了!
在西藏,我玩得特别愉快,认识了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事,见到冰川、峡谷,也终于领略了生命,赞扬了生命。我的人生不该就此结束,地球在旋转,大江仍东流……
现在的我在休学期间,自学了计算机编程、python、c++,也自学了AE、PR,学会了剪辑生活。我也终于有了一只可爱的柯基。生活重新起步,我准备好了再次拥抱接下来的人生。
后记:
这篇文章我想写给过去的自己,也想告诉过去的自己:
抑郁症需要的不只是科学的治疗,更重要的是被爱着,被感知。
多一点关爱,多一点理解也许就能挽回深夜里的独行者。
医生点评
刘丽君 |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住院医师
抑郁症的终身患病率在10%左右,意味着每十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人在一生中经历过一次抑郁发作。抑郁症的病因不明,但是已有许多研究表明,抑郁症发病和生物、社会、心理因素相关。除了及时的抗抑郁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对抑郁症的治疗和预防复发也有着重要的作用。今天结合作者的这个案例来给大家讲解关于抑郁症的认知行为治疗。
抑郁症的认知治疗最早是在20世纪60年代由阿伦贝克提出来的一种关于抑郁症的心理治疗方法。它的理论假设是:认知模式引起了适应不良的行为和消极情绪,要改善情绪,则应当从改变认知下手。之后阿伦贝克将行为治疗的方法整合到认知治疗中,形成了认知行为治疗(Cognitive Behavior Therapy, CBT)。认知行为治疗已经被循证医学证明对抑郁症的治疗有效,也是大多数国家抑郁症治疗指南中推荐的轻中度抑郁症一线治疗选择之一。
如何理解CBT的原理呢?我们都知道,不同人对同一件事情的反应往往不完全一样。例如,一个人在公交车上被另一个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有的人可能报以理解,笑一笑就过去了,有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对方是故意撞自己的,感到非常愤怒,甚至破口大骂。不同人对同一件事情的反应不一样,和他们对这件事情的认知加工过程有关。我们的认知模式就好像一个程序,同样的数据,输入不同的程序当中,跑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那么抑郁患者的认知模式有什么特点呢?阿伦贝克对抑郁症患者进行研究之后总结出的抑郁三大核心认知:我没有价值,我没有能力,我不值得被爱。我们可以从本文的作者身上看到他持有的对自己的信念:
“我这样的孩子,不配哭泣......”“我就是一个烂人”“我对自己的讨厌从内心到肉体,到爱好,到我的一切”“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是该死。”“我越发地痛恨自己的能力”“这份爱,我等了太久太久,等到我都不自知。”
我们在成长过程中都经历过自我怀疑的时候,质疑自己的能力、价值,质疑自己值不值得拥有另一个人的爱。但是,经过自我怀疑之后,我们也会获得一些确认:我在某些方面做得比较好,有些方面做得不尽人意;我终究还是有价值的;有的人喜欢我,有的人不喜欢我,这很正常。
处于抑郁状态中的人,这套认知加工程序则完全被上述核心信念所占据,输出的结果变成了“我对不起所有人”“我是个废物”“我不配活着”“我是个罪人”等等。这些信念牢牢地困住了一个人。试想一下,谁能忍受?
这些抑郁认知模式是如何产生的?阿伦贝克认为,童年的早期经验促进了一个人最基本的认知模式的形成。
大家大约都听过一句话: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作者的经历也有所体现,小时候不在父母身边生活,小心翼翼,作者形成了这样一个认知:我必须优秀才会被喜欢,所以拼命去学习、掌握各种能力。然而人永远做不到百分之百的完美,只要有一丝不完美,就会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不值得被爱,从而被这样的感受淹没。然而,“人没有爱是不成的”,如法国小说《来日方长》中的毛毛所说。
一旦人的大脑加载了抑郁认知模式,随着时间的延长,不断地经历各种事件,这个程序在运行的过程中往往会不断得到强化,直至抑郁症爆发,大脑彻底崩溃,陷入宕机状态。
尽管如此,生活中仍然充满了有爱的人。一段重要的关系,能够改变我们原本的认知模式,作者提到的高中一段短暂的恋情,成为他生活中的一抹亮色。“被爱”和“爱人”永远是我们内心最深处的需要。幸运的是,作者父亲对他表达的爱,解除了困住他的牢笼,重新建立起新的认知模式,开启新的一段生活。
和电脑程序不一样的是,电脑的程序需要程序员去写,出了bug需要程序员去修改。而我们就是自己的程序员,当我们学会自我检视自己的认知程序,并学习去调整、debug的时候,我们就拥有了一些自由。
当科学家们发现“神经可塑性”这一现象的时候,我们对人类的奇妙更多了一些认识。我们大脑的神经细胞随着我们的生活经历不断地在重塑,我们可以不被童年经验困住,不被过往的经验困住,我们永远有机会改写自己的程序。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每一个时刻都是新的时刻。
祝愿每一个曾经或正在和抑郁症相伴的人,都能够成功升级成为新的、更稳定、运行更良好的版本的自己。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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