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母找工作，年轻人没见过的就业市场

如今，年轻人不仅要操心自己的工作，还得帮失业的爸妈找工作。

前段时间小红书上，一位账号名叫“巨巨”的用户，随手发了一条“为50岁失业的爸爸改简历，好心酸”的笔记。

巨巨心酸于自己可能帮不上爸爸什么，也感叹于“几句话几乎概括了他的一生，原来时代洪流在一个普通工人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一个月，这则帖子以来吸引了近200万人浏览、数千条留言。评论区里，参与这个话题讨论的几乎都是年轻人。

打开二手交易软件，也能在同城页面，看到大量类似的需求：“帮妈妈找工作，住家保姆”“帮爸妈找一份照顾老人的工作”……

一个月过去，巨巨的爸爸已经找到工作，但笔记的评论已经成为了很多年轻人的树洞，不断有人留言，倾诉烦恼，或者分享替父母找工作的办法。

“全职儿女”的概念在网上被炒得火热，但更现实的情况是，大部分都没有这样赖以支撑的家境。

陪父母找工作的过程里，年轻人被迫完成身份转换，他们更像是“父母的父母”。

和许多年轻人一样，蔡蔡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爸爸会在49岁时需要重新找工作。

今年二三月份第一次在网上看到类似分享时，她并不在意。她的父亲是山东一家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工作稳定。从小到大，家里人从没为钱发过愁。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月，父亲就给她发来消息，托她在网上帮忙看看就业机会。她才知道，父亲已经失业了大半年。

因为民宅建筑行业冷清，父亲所在的公司已经倒闭，他替公司垫付的一大笔工程费用，也收不回尾款。父亲的同行朋友们，平时会互相介绍工程项目，现在也都齐刷刷失业了。

蔡蔡猜想，父亲一定很无助，才会求助她这个对建筑行业一窍不通的学生。

蔡蔡是一名研究生，两年后才能毕业，而她家里，还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弟弟。对于父亲来说，养家的担子还无法卸下。

有时候，父亲会反过来安慰蔡蔡，告诉她，安心上学，供她读书的钱还是有的。

但蔡蔡知道，原本性格温和的父母，现在为了经济问题，天天在家里吵架。

最近，她看到爸爸的头发白了，经常吃药，问他是治什么病的，爸爸也不说。有时候情绪不好，他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和家人交流。

爸爸委托她在网上投简历，她就统管起爸爸所有应聘软件上的账号，不让他自己接触，以免手机上满屏未读、未回复的消息，伤害到爸爸的自尊心。

“之前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蔡蔡说。

绝大部分中老年人重新开始做活——且多半是体力活，是为了减轻家中的经济压力。尤其是当孩子也有了孩子。

25岁的林曼帮妈妈找工作时，自己也处于待业状态。

送孩子上幼儿园之后，林曼就会赶回家，开车带着56岁的妈妈在杭州的街上兜转，遇到可能需要用工的商店或企业，就一家家上门问。

那段时间，林曼一天都不敢歇着。因为她知道，偶尔自己没空，妈妈就会独自骑着电瓶车出门，她不识字，有时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迷路。

妈妈不适应城市现代化的发展，问林曼：“怎么没有以前那种职介所呢”？

自从婚后有了孩子，林曼就辞掉了银行营业经理的岗位，当了两年的全职妈妈，又把住在温州老家的妈妈接到身边，帮忙照顾两个孩子。林曼家的房子月供两万，再加上林曼的爸爸做生意，投资失败，欠下很多债款。

在经济压力之下，25岁的林曼决定重返职场，急于分担家庭压力的妈妈也开始变得焦虑，每天在她耳边念叨“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呢？”甚至因为一点小事而脾气失控。

本来反对妈妈工作的林曼，只好妥协：“现在让她去上班，主要是为了转移我妈的焦虑感。”

一开始，林曼带着妈妈到一家汽车4S店面试保洁岗位。一进门，就看见地板被擦得油光发亮。

主管告诉她，这就是平时的卫生标准。一位保洁员负责一千平米的室内地板、一到六楼左右两边的楼梯，以及4S店外客户进出的马路。

为了保护车辆，不能用洗地机，所有工作，只能靠一根拖把完成。一问工资，只有三千五。

“这怎么吃得消啊？”林曼当下就帮妈妈拒绝掉了这份工作。她也开始意识到，“所有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儿，才会轮到老人。”

让林曼没想到的是，帮妈妈找工作不是最难的环节，试工才是历劫的开始。

第一次试工，是在一家医院的实验室当保洁。主管给妈妈分配了两层楼，实验室里密密麻麻摆满仪器，就像一个旧货市场。

所有角落、边缝，都要用布擦拭一遍，从每天凌晨四点工作到下午五点，长达13个小时，全年无休。

实验室里摆放着上亿的仪器，稍有磕碰，就要面临巨额赔偿。林曼被告知，上回有个清洁员，把一张实验用纸当废纸丢了，最后赔了3000块钱，几乎是对方一个月的工资。

医院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无论后续决不决定留下，试工的三天都没有工资。林曼的妈妈干了两天，每天累到回家倒头就睡，最后坚持不下去，只能空手离开。

林曼托熟人介绍，才在另一家医院打听到一份ICU护工的工作。一天的任务，就是每隔三小时，帮28名重症病人翻身、清理床铺秽物。

最让林曼意外的是，护工是24小时工作制，中间只能休息两小时。上一天，再休息一天，全年如此。

进ICU工作的第一天，妈妈就目睹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离世。剩下的，都是全身插满管子，长满褥疮的老人。有一个高龄男患者，看到病房里来了个女护工，还拿起小板子写字，问林曼的妈妈，是不是新来的。

护士叮嘱妈妈，要小心点，别看他躺在床上，手还能正常活动，老头心思多，见了女护士或者女护工，还会上手骚扰。

林曼的妈妈在肺结核重症病房工作，本来就有传染风险，但医院却连N95口罩也要克扣，规定每人每月只能领十个N95。

林曼知道，在ICU工作的苦，妈妈都能忍受。但唯一担心的，还是把病菌带回家，传染给女儿和孙子。

她每天戴着三个医用口罩，叠加一个N95口罩，下班之前，会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清洗、消毒一遍。但做了几天后，还是提出离职。

主管让她签下离职证明，只算三天工资，直到现在，过了两个多月，这笔工资还拖欠着不发。妈妈告诉林曼：“走的时候，主管变得好凶哦。”

林曼有点心疼，母亲没有维权意识，按照她的性格，哪怕受了委屈，也会对着别人点头哈腰。

实际上，妈妈对工作的要求并不高。最近，她在一家医院找到一份打扫公厕的工作，夏天有空调，冬天有热水，能准时下班，主管人也不错，就让她感到满意。

妈妈找到工作时，林曼还没有接到一家公司的面试邀约。她另外参加了两场事业单位的考试，一次排到了400多名，而那个岗位只招一人。一次刚好进了初试，距离远，月薪只有3000，比做保洁的妈妈工资还低。

陪着妈妈找工作以来，老一辈人的工作态度，也影响到了林曼。

她听说，妈妈工作的地方有一个老太太，六十多岁，每天都会和同事抢医院放出来的加班单子，从早上七点干到凌晨两点，就为了6000块钱工资。

林曼慢慢调整了自己对工作的预期。最开始，林曼还想跟以前一样，回到银行管理层的岗位，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连以前看不上窗口小柜员的工作也应聘不了。想跨行，又苦于没有工作经验。

她慢慢接受，“找工作的尽头就是体力劳动”，现在，她也开始考虑起保洁、保姆、收银员的工作。

“起码他们没那么多的要求，看着顺眼就要你了。”有一次，孩子的同学家里要招待客人，想请个保洁。林曼晚上就主动过去帮助洗厨房、拖地板，再收取一点费用。

丈夫得知后，觉得没面子，责怪林曼“作践自己”，并告诉她，家里不缺这点钱。但林曼却觉得，靠自己的劳动挣钱，没什么丢人的。

“现在生存下去最重要”。来自四川的果儿说。这个想法，在她帮父亲找工作过程中逐渐清晰。

果儿开玩笑说，自己的父亲就是“中老年版孔乙己”。

56岁的他，曾是四川一家民营企业的销售管理人员，早在20年前，月薪就高达一万多，在老家的小县城里算得上高收入人群。后来，公司倒闭后，他学着做生意，或者和朋友一起接建筑工程的项目。

但疫情以来，父亲的收入变得越来越不稳定，直到现在，父亲和一群朋友天天聚在一起喝茶聊天，但就是聊不出生意。

县城的就业机会不多，连小区保安、到养猪场打工的工作，都要靠熟人关系才能找到。果儿建议父亲当网约车司机，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保安的岗位，工作清闲，但这些他都看不上，一一拒绝。

果儿发现，父亲身上有种天真的乐观。以前，他赶上经济飞速发展的好时代，如今也总相信，自己还能再碰到一个做生意的机会，或者进一家企业，做以前的管理工作。

现状并不如意，让年轻人也意识到“脱下长衫”的必要性。

去年冬天，父亲瞒着她独自到北京找工作，在通州一个建筑工地当安全管理员。作为南方人，他第一次感受到北京的严冬。但最后因为不会使用电脑，还是没法胜任。

2023年7月，在被称为历史最高温的夏天，他一个人跑到新疆，热浪夹杂风沙，父亲在工地中了暑，后来回家，他跟亲戚说，但凡工地有一个空调，他都能坚持下来。

“他想找到以前年轻时的那种状态，但事实上社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回老家聚会时，果儿的表姐妹们常这样说：“每个月给你爸拿点钱，让他退休养老不就行了？”

她们都在县城工作，生活成本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住房这样的大额开支。

但果儿是独生子女，工作后贷款在成都买了房，为了还房贷，工资每月几乎都会花光。她只能尽量省下钱，偶尔给父亲一点补助。

更难的是，父亲的体力越来越差，也没法适应瞬息万变的现代化社会。她曾建议父亲在小区里办一个快递站点，但父亲觉得这个行业太陌生，迟迟没有着手。

不久后，果儿回家时，看到小区里已经有一个新快递站，是一对更年轻的夫妇办的。果儿上门打听，看到快件摆满屋子，夫妇俩都很忙碌，每个月的收入也不低。

她很后悔，没能陪在父亲身边，帮他打理，说不定就能把快递站开起来。

她明显感觉父亲变老了，未来或许越来越难以离开女儿的帮助。

也想好了万一自己失业，哪怕是不那么体面的体力工作，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会“脱下长衫”。

蔡蔡也有相似的感受。以前，家里经济状况好的时候，她是父母也告诉她，以后毕业不要为工作发愁，钱多钱少不重要。

现在她最大的心愿，是在毕业后，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帮父母减轻家里的负担。“以前我想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氛围好一点的工作。现在，我觉得这些条件都没有工资高重要。”

也许和父母一起面对风浪的那一刻起，年轻人才真正获得了直面生活难题的勇气。

（文中受访者林曼、蔡蔡、果儿均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