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狄山仙
老师是一个神圣的职业,但老师也是具体的人,有七情六欲,有优点缺点的凡人。“灵魂的工程师”,在很多时候自己也有一个需要修理升级的灵魂。社交网络极发达的今天,我们已经习惯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或者说两类故事:一种在说好老师是一生之幸,另一种在说坏老师是一生之恨。在我们最为脆弱迷茫的时候,老师的一句温暖鼓励可以受用无穷,而老师的一句刻薄嘲讽则是好了伤疤都忘不了的痛。如今当个好老师,尤其是文科老师,还挺难的。放在全世界恐怕都是如此。黑色校园喜剧《幸运汉克》(豆瓣8.0)为我们提供了一扇小窗,管窥美国十八线小城普通文科老师的生活百态。钱锺书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汉克的故事虽在万里之外,倒也能引起我们的共鸣和思考。
《幸运汉克》主演正是此前凭“风骚律师”一角而爆火的鲍勃·奥登科克,所以广大观众本来对这部新剧抱有某种“风骚教师”的期待。而尽管《幸运汉克》最终并非期待中的巨大钻石,但也是一滴足够晶莹的小小泪珠。有趣的是,如果我们就顺着原本的期待,把《汉克》和《绝命毒师》《风骚律师》摆到一起,就会发现困境原本是相似的,只是出路有所不同。实际上,“绝命毒师”最初不也是个老师吗?《绝命毒师》的整套故事,虽然并不发生在校园里,但核心却是一对师生——老白和小粉。他们本来的配置是:一个好老师和一个坏学生,前者诲人不倦,后者总是搞砸,但后来慢慢阴差阳错颠倒过来,变成:一个坏老师和一个好学生。当然,他们的“教学相长”远远超出了化学的范畴。而“风骚律师”索尔(或者说吉米),他的法律自学成才,但他人生中毕竟还是有一个巨大的导师性质的角色,那便是他的哥哥——查克。查克表面上是专业素质和道德都无可挑剔的完人,但内心却暗藏不为人知的宿怨和恶毒。他给吉米的指导总是在美丽的糖果背后埋伏毒针,最终自然并不能把弟弟导向真正的好人,反而把吉米也变成一个名义上的好人(“索尔·古德曼”这个化名里“古德曼”就是“好人”之意)和实际上的罪犯——不过哪怕是索尔,也终究比查克更有人情味儿。《风骚律师》是否超越《绝命毒师》,是坊间影迷乐于争论的话题。单从奖项来看,五季《绝命毒师》赢了16个艾美奖,而《风骚律师》至今仍然颗粒无收(今年还有机会最后一搏)。我们赞叹《风骚律师》细节的严丝合缝、剧情的另辟蹊径、人物的情感深度,但这些其实都是身为衍生剧不得已的腾挪。《绝命毒师》是悲怆的交响乐,《风骚律师》更像一首哀婉的奏鸣曲。老白-海森堡之间的反差和张力,毕竟还是大于吉米-索尔。但反过来说,《风骚律师》的创作难度和技巧大概的确高于《绝命毒师》,因为律师没法大杀四方,他只能用三寸不烂之舌和现实慢慢周旋。而到了《幸运汉克》,爽剧的成分进一步降低,现实的成分进一步上升。此剧基于普利策小说奖得主理查德·罗素1997年的小说《正统丑角》(Straight Man)。其实从这个书名你也可以看出主角汉克身上存在某种老白-海森堡或者吉米-索尔·古德曼那样的分裂。然而这种分裂并没有太戏剧化的爆发,正人君子和丑角的双重身份总是时刻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主演鲍勃比起《风骚律师》中的形象多了一脸花白的大胡子,仍然操着那副熟悉的略沙哑的嗓音,仍然像风骚律师一样饶舌、俏皮、妙语如珠,然而这些妙语却全都锁在大胡子之后,闷在心里,沦为苦涩的内心独白和自嘲。汉克并不像索尔那样,只要能用语言骗过法官和黑帮,就万事大吉。汉克没有辩论对手,或者说他的对手就是生活本身,他骗不了生活,也骗不了自己。汉克人生故事的唯一舞台,便是宾夕法尼亚州中西部一座小城里的三流大学。身在此间,本非汉克所愿。他曾经出版过一部还算不错的小说,不料后续竟无以为继。他怀才不遇的心境,同当年的老白不无相似。而且老实说,他只要再写出一部小说就可以了,翻盘难度比老白低了很多。然而,在一个犯罪剧中制毒很容易,在一个现实剧中写小说很难。而且汉克在文学方面的水平,大概还是远不如老白在化学方面的专业。一个失去生产力的小说家,却很不幸地没有丧失观察人间的敏感,这反而让汉克更加容易受伤,更加与世界格格不入。而尤为讽刺的是,根据美国教育界的套路,汉克这种失败的或者说“退役的”小说家,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一个所谓的“创意写作”老师,接着教年轻人写作。这不得不说是某种恶性循环。其实汉克今日困境本身也是上一代循环的恶果。他爹也是一个文科教授,在学界地位倒是比汉克高很多,然而骨子里却是一个“开会迷”,为了出席各种所谓的高级学术会议,甚至不惜抛妻弃子,给家人留下毕生阴影。如今身在同一个所谓学术系统内,汉克又怎会不知这些会议根本与文学无关,而只是繁文缛节和虚荣。但恶性循环的最可怕之处,不在于你不知道身在其中,而是你明明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全剧一开始,便是汉克和一位有志于写作的学生激烈冲突。汉克对于文学的基本审美还是在线的,而学生属于人菜瘾大,写得烂还听不得骂。但话说回来,如果学生本来就很完美,还需要老师干嘛?学生问题越大,不就越需要老师的帮助吗?但他们的沟通彻底失败了。汉克说出最刻薄的话,攻击对象是在座所有人:你们之所以摊上我这么个老师,可不就是因为你们自己成绩不行吗?你们若非庸人,又怎会同我一起沦落在这个世界庸俗之都?此话或许不假,但不该这样当面说穿,毫无疑问这会极大地伤害学生心态。网上说起来,又将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坏老师”案例。不过汉克毕竟占了主角之利,让观众也能换位思考一下。首先我们可以肯定,汉克像索尔一样,嘴毒心不坏,他虽然对学生说了重话,但并非查克对吉米那样,是出于什么私人的怨恨。汉克恨的不是具体哪个学生,而是整个教育的现实。他其实想戳破岁月静好的幻觉,和自己坦诚相见。
说到底,汉克面临一个选择,到底是继续重复无意义的虚假鼓励,说些违心的好话,还是撕破幻想认清现实,说出真相——你们不太可能当作家,当作家也可能沦为我这幅样子,然后怎么办?再去教下一代人当作家?这两种选择很难说哪一种更负责任。或者说,既然已经深陷文科困境,就不可能有既理想又现实的两全之法了。除了教学以外,汉克另外还有一个任务:身为系主任,他必须开除三个同事,来为学校节省开支。网飞前两年大火的剧,由吴珊卓主演的《英文系主任》,也是按照这个设定展开剧情的,可见“开人”也算校园里的头等大事了。虽然你可以说,开人总比被开要好,但这件事还是比想象中难很多。这毕竟是个小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几十年的老同事老邻居,你跟谁能拉得下脸?汉克还没决定开谁呢,已经被全办公室的人冷眼孤立,他成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如果要说凭专业水平,铁面无私秉公办事,事情就更好笑了——因为这帮同事的水平可以说全都很差,简直分不出谁比谁更糟。从观众的角度来说,汉克办公室里的那一大帮人都是夸夸其谈、自恋自艾的活宝,但如果你真的当了他们的学生,估计学术生涯要彻底完蛋。前文提到恶性循环,但一代代能循环下去,还得有资金的支持不是?文科就业差,自然报考人少,学费收得就少,那学校经费支持自然也会倾斜。汉克要在裁员方面当个老好人,就必须在领导面前当个丑角了。至此观众发现,所谓中年,不仅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个职场的位置。中层干部看似最滋润,上面有事派给下面就好,下面有抱怨捅给上面就好,跟个不倒翁似的,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不倒翁虽然不倒,却始终处于两头被打的状态。汉克还有第三个问题,那便是老婆由于拿到了纽约好学校的工作,要跟他分居两地了。这一点上面,汉克和索尔仍有相似之处:在一个家庭中,老婆是一个比老公更专业、更强势的角色。其实照理说,汉克既然不想在三流学校里苟且,大可以辞职跟老婆去纽约,然而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又离不开这个“世界平庸之都”了。他倒不是贪恋系主任那点小小的权力,而是作为一个中年人,已经丧失了开始一段全新生活的勇气。小镇、中年和文科,三重困境宛如一个波罗米结,彼此缠绕,难以解开。本文开头将《幸运汉克》比作一颗泪珠,正是因为从汉克这一个体身上能够折射出复杂的社会问题。不过汉克所能提供的也终究只能是一种私人的解决,而不可能是系统性的解决。现代文学推崇的是乔伊斯式的“顿悟”,汉克最终顿悟,自己疲惫不堪的人生,其实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自己其实是“幸运汉克”。至于这种顿悟有多少阿Q的成分,只能留待大家看完全剧后自行判断了。而真的从系统的角度来说,整件事就冰冷得多。文科不是就业不好吗,那么根据最基本的供求关系,这无非说明社会不需要那么多文科生,你们文科生应该在市场竞争中自然消亡,就像大自然里某些弱势的动物一样。不管张雪峰如何建议,说了什么或者不说什么,某些科目的报考人数总会连年下降,最后不复存在,亦未可知。在同样冰冷的市场竞争逻辑里,小镇青年自当通过奋斗走出小镇,要不就是只配留在小镇。而中年人既应该趁年轻时多奋斗,也应该在到点之后把位子让给更能奋斗的新人……我们很难接市场的逻辑就是世界的唯一逻辑。因为那样的世界太冰冷了。而这也许是文科最初被发明出来的原因之一:赋予生活一点温度、一点生而为人的幸运感。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岗位要求:2—3年或以上微信公众号内容运营、小红书内容运营经验,有强烈的想搞点事的愿望,执行能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