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它们掐一架

一

这几天我没有再去花园里劳动了，因为秋老虎来了，每天都很晒。自从我知道自己湿气重以后，我非常喜欢阳光，时常出去暴晒。以前很在乎自己是不是会黑会老，现在都置之度外了。与健康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分量轻多了。

当然我还没有下海游泳，今年我打算放大西洋一码，不用我拙劣的游泳技术去折磨它，有先生一个人就行了。这话可不能让他看见。

我在海边主要就是躺着，后来网购了两把沙滩椅，就改成了跟叩叩一人一把靠着，再用帽子扣在脸上，从帽檐下看出去，依然是那永无止息的迷人的大海，还有远处的游艇、帆船和海水里无比渺小正在奋力游泳的人类。我的心里一片澄澈清明，或者说无比空洞。谁说空只依靠觉悟？环境实在太重要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不是每天要直播、拍视频、见朋友吗？为什么可以突然这样空？这是幸福吗？我不知道，真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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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眼里永远都看得见植物。前院窗外的那个花坛有三年没有修剪过了，野生的蔷薇、毒葛还有种种杂草已经把那里变成了它们的领地，我每天都看见它们在耀武扬威，高高地骑在我的杜鹃花上，骑在紫色的李树上，毒葛也已经顺着雨水管上了屋顶，它密密麻麻的根紧紧地抓着洁白的墙面，好像在说，死也不会下去。

恶人总是理直气壮，没想到毒草也这样。我暗暗地积累着力气，心想着总有一天会有一场决斗吧。

茜茜热情邀请我们去她家小聚，我从早上就惦着这事，张罗着要洗头做面膜化妆，她那么漂亮，我也不能太煞风景。午饭以后，我看还有时间，换了一双鞋起大剪刀就去花园了，一声不吭地开始工作。

我现在工作起来真是得心应手了，也许前些日子使用大剪子锻炼了上臂的肌肉，我现在剪枝锯树力道十足，先把爬藤类的植物从根上剪断，再从上面一拎，我的小杜鹃花乖乖的样子就完整地露了出来。那些上了树的爬藤虽然高但也怕剪根，我把它们从下面锯断，过几天自己就蔫了。

可惜的是，因为它们太茂盛，抢走了我们本来种在那里的灌木和树木的营养，有不少的枝干都干枯了。虽然今年春天我没来，但我记得这几丛白色和粉色杜鹃美丽的样子，一定要保护好它们。

最讨厌的是毒葛，在长岛它可是人人谈之色变。我用大剪子把它们切成一截截的，这样拉拽的时候就很轻松。偏偏这个时候我感觉汗要流到眼睛里了，只好摘了手套去擦汗，绝不直接用手接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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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步，是清理枯枝。我用新买的可怕锯子（平时我把它藏在柜子底下，不敢看）把它们全部锯下来，锯到最后发现树尖上还有一个鸟窝呢，幸亏小鸟够聪明把窝儿筑在浓密的树冠里，不然就要发生惨案啦。

我忘记了时间，眼里只看得见开始通风的花坛，开始呼吸的植物，突然听到叩叩在家里说：妈妈不见啦。妈妈！妈妈！

我答应了一声，他从窗户里大叫：该走啦，迟到啦。我突然想起来了今晚有约，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一个澡，头发湿着就出发了，当然我还是给自己简单化妆了一下，有多简单呢，就是糊了一个大白脸，遮挡一下过度暴晒的痕迹。

三

无论是哪个世界，当你抱着自己制定的规则去改造和征服的时候，一定会付出代价。当我得意地拉着啾啾，指给她看我的劳动成果，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剪的时候；当先生受到我的感染，主动拿着大剪子出来整理花园的时候，我很有成就感。

按照自己的意愿打造花园，不，家园，大概是每个女人的梦想。我认为，虽然物竞天择，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和机会，但是，当万物出现在花园里的时候，它们的生存机会应该让位于主人的想法、让位于人类的意志和审美。是的，它们可以生长，但要遵守新的规则。

但它们并不这样想，万物也有它们自己的规则，在受到侵犯的时候，它们以自己的方式还击。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臂和小腿上开始起包，其痒无比，越挠越痒。家里已经彻底消杀了，但还是有新的包出现。我怀疑是树丛里的蜱虫咬我了，但是症状不像。又怀疑是毒葛的汁液无意中接触到了我的皮肤，但是也不像。我去药店买了止痒的药膏，抹上去只是暂时不痒但很快又开始了。现在有一些出现在我的右肘间，还有一片在左脚踝，而我的小臂上早就斑斑驳驳，一看就是生活环境恶劣。怪不得那天在超市我结账的时候那个白胖子以怀疑的、看小偷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地有点儿崩溃了，很不开心地跟先生说：“我要回北京，我想家了，我讨厌这里。”他同情地看着，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后说了一句惹我生气：“你下午还说这里真漂亮，不想回去了呢。”直男真讨厌。

写到这里，觉得不应该再写下去了。毕竟大家也没什么办法，一时半会儿我也好不了，赶紧上保险看病是正事儿。当然我也心存侥幸，窃以为自己一向身体健康，也许过段时间毒葛的毒性过了以后，就没事了。不过，我整理花园的工作要暂停一段时间，我和毒葛之间的这一架，过段时间再继续掐。

昨天是美国的劳动节，我路过花圃的时候，本来已经看到了两棵花树，劳动节打折期间买来很合算。现在也只好放弃了。经此一役，我知道啥都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让我缓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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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几天我其实有那么一点伤感，每天木木的，傻呵呵的。这让啾啾很不放心，我自己也不太放心，毕竟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开车，状态不好真的不太安全。咖啡、茶以及以前的一切好像都唤不醒我。这是怎么了？我在伤感什么？

终其一生，我们都是在摆脱束缚的过程中。无数个圈套以使命、以义务、以爱和恨的名义诱使我们，我们跌进去又挣扎出来，或者是义无反顾地跳进去，那些也可以说不是圈套，是时间的河流，是人生本身。

我最爱的其实是每一个放弃的时刻。明天终于又少了一件事情，从今往后也都不被它打扰，下一次远远地闻到它的气息我都会绕道而行；

明天也终于不用见某一个人，不用惦念他的现在或者牵挂他的未来，在人生版图上复杂的经纬图中，有一条线不再交缠，它成了一个断掉的线头，我人生的图景简洁了一点点，这令人轻松。当然也有遗憾，有时候离开你的恰恰是你想要留住的。

洗尽铅华，朴朴素素地面对自己，面对肉体上和心灵上的斑斑点点和不完美，不再尝试修补它，而是呵护它。通向解脱和幸福的道路本来就有很多条，每一条分岔都有各自不同的动人之处。

说不定掐架也是一条通向智慧的路呢，世间的因果原本不可言说。

                       蓝袜子，202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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