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A梦的凝视:一张表情包的魔改狂潮与技术伦理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毫无征兆地,哆啦A梦一张表情包在全网火起来了。
在这张原版表情包中,哆啦A梦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斜视着,大有一种班主任出现在后门,神秘兮兮盯着教室中发生的一切之感。之所以风靡全网,并非仅因为原版表情包的巨大魅力,而是因为它被进行了诸多“魔改”:据简单考证,该表情包被人重绘为高清版本后,有网友将哆啦A梦身上原本的蓝色区域替换为透明色。于是,不同人开始往这些透明之处填充不同图案,后来延伸至添加动态图,乃至于对整个哆啦A梦身体进行再创作,引发一股diy风潮。除了那微微前倾的身姿和斜视的眼神,一切都可以进行詹金斯意义上的“文本盗猎”。
凝视的历史,及哆啦A梦凝视的错位
这张表情包来自于上译版《哆啦A梦》的159集,题目为“黑带的大雄”。其基本剧情为,大雄对柔道有了突然的兴趣,并立志成为一名柔道高手,无奈却被胖虎嘲笑欺负。哆啦A梦于是给大雄一条能够自动变身柔道高手的黑带,并鼓励其去“报仇”。在望向大雄绑丝带时,哆啦A梦展现了这幅表情。实际上,考虑到哆啦A梦的角色定位,特别是由于其与主人公大雄的关系,他既像一个童年挚爱的伙伴,又像一个生活与人生的指引者——不仅因为它充满无尽奇妙道具、解决一切困难的四次元口袋,还在于他来自22世纪的背景与概览过去的阅历,使其本身就占据了一个先知的位置。于是,在原版表情包中,这张表情似乎正像是一个先知。他注视着大雄,眼神中充满仿佛已然知晓一切的淡然与神秘。
诚然,这种视觉主体虽然高扬了人的主体地位,坚持着启蒙(Enlightenment)的信念,但未尝没有带来诸多伦理困境。在这样的凝视之下,人仿佛脱离至主体之外,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全知角度探查世界——人扮演了曾经上帝的角色。可事实上,以拉图尔的话说,视觉主体怎么可能跳跃(saltate)自身这一鸿沟,以客体的视角审视世界,甚至主体自己。更何况,凝视之下的静态规律尽管彰显着人征服宇宙的野心,但却时时刻刻不被现实新的复杂状况挫败。十九世纪的数学危机、牛顿力学危机、暗物质等,无一不印证此点。与此相对的,德国古典主义哲学更愿意以认知主体本身的角度出发,凝视表达一种“我看世界”,而非“上帝看世界”的审视视角。世界的真实性也就由视觉主体的认知能力及其发展所决定。这似乎有些暴力的意味,认为万事万物只不过是自我意识在外界的投射,但一定程度上,它承认了人的认知能力的不足,并以一种始终发展的眼光探查人类周身的一切。
而经历一系列曲折的变迁,伴随着技术的发展,社会情势与思想潮流的演变,人们似乎逐渐承认认知能力的有限与其发展进度的缓慢。照相术等替代了人的双眼,也代替了人经由“自然的视觉”对世界的纯粹理性认知。射向无边宇宙的哈勃望远镜、安置于极端环境的红外探测器,可同时带来的也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随时可开始的手机直播……在提高人类认知水平的同时,凝视的方向显然从“我看世界”变成了“世界看我”。
马丁·杰伊便分析了19世纪下半页以来法国学界对于视觉的“视觉恐惧”(ocularphobia),这种恐惧不仅来自于技术上的那些“摄像头们”,更来自于由此延伸的他者目光与权力主体(如无意识)——前者多为现象学-美学的凝视解读思路,后者则倾向于批判视野。站在两种思路的交汇上,拉康对于凝视的解读便较为典型。借鉴梅洛-庞蒂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的论述,拉康提出凝视是与“看”(see)相对的目光,指的是射向自己的视线。这一视线在前期拉康思想中尚且是内在化的,更多指人们根据无意识所指涉的象征秩序调整自身行为的话语系统。恰如变色龙会根据环境改变自身颜色一般,因为它时刻感觉到外界有某种视线射向自己,并以此为动机时刻调整自身的体色。而在后期“实在界”这一概念诞生后,凝视的发出者便彻底外在化,成为了来自实在界的、表示欲望之“结果—动因”的“小客体”(petit objet a)。它催生人们产生并追逐欲望,调整自身行为,但同时也是欲望的终点。小客体的凝视是一种强烈刺眼但永远无法触及的目光,一旦人们以为自己得到了它,它便立刻出现在他处,勾起人们新一轮的欲望,无限循环,使人永不满足。
话题收拢,从“我看世界(他者)”到“世界(他者)看我”,这与哆啦A梦表情包又有何关系?有趣的恰在此处。在微信之中,“我看对方”与“对方看我”恰好对应着图像不同的方向——如果图像向左,在自己的对话框看来,确实是朝向对方,但在对方看来却是朝向你自己。反之向右,在自己的界面中,表情包别扭地朝向你,在对方看来却正好朝向对方自己。这话有些绕口,下图可以简单演示二者之别。换言之,无论是“我看世界”还是“世界看我”,此时微信对话框中作为传达认知与情绪中介的哆啦A梦图像,都无法实现自己的功能:当我目睹它在凝视对方,它却无法完成凝视;当我看到表情包凝视自己之时,它恰恰又在凝视对方。
我看不到它在看,我知道它在看
事实上,在《360°凝视》中,作者克里斯蒂安·斯蒂格勒(巧的是他与那位著名的技术哲学家同姓)提出了一种有趣的观点:在虚拟现实时代,凝视不再是由我发出或由他者发出的单一目光,而是一种环绕主体360度的沉浸式体验。这里的“360度”,并非是指四面八方无死角式的对自己凝视的视角,或自己也如此凝视世界,而更像是一种主体与世界的交互方式。这一思路,有助于我们解决哆啦A梦这一凝视错位的问题。
何为“沉浸式凝视”?1965年,计算机工程师伊凡·苏泽兰(Ivan Sutherland)在会议上发表《无尽的视阈》(The Ultimate Display)一文,被视为沉浸式技术时代的开始。六十余年来,对沉浸的讨论已有过多次。瑞安(Marie-Laure Ryan)经典的《虚拟现实叙事》一书中,沉浸感作为虚拟世界的核心支撑之一已被提及。瑞安提出了“文本-世界”( the text as world)的隐喻,认为沉浸感是一种类似人们看书时的“出神”效果。当人们看书时,书籍的语言符号会构成打开虚拟世界的一扇窗户,人们经由这些符号,结合自身的认知范式与现实经验,到达那个想象中的、仿佛独立于现实世界的虚拟时空之中。在瑞安笔下,虚拟现实更像是通过符号这一“造梦引擎”推动达成的某个新世界,其与当下的现实有着相对明显的区隔,但这也造成了作为主体无法在其中行动、无法与之交互的情形。换言之,人们只能看、只能感受,但不能行动。于是,瑞安又另辟专章阐释人与虚拟世界的“交互”(interaction),并试图达成其与沉浸感的融合。但事实上,无论融合与否,这更像是康德批判哲学体系中认识(纯粹理性)与伦理(实践理性)的割裂,而符号便充当了造成这一割裂的先验之物。当虚拟世界中的主体被符号作为中介构建,其势必会造成这一巨大区隔。
与瑞安相反,克里斯蒂安对沉浸的理解恰恰是对符号的抹除。克氏极力强调了“在场”(presence)与“沉浸”的区别。前者必须出现中介(mediation),也即作为代理的符号,制造出主体仿佛在现场的现实感。周志强曾提出“水壶现实主义”——在一张老海报上,工人代表上台发言,但画面右下角却突兀地画着暖水壶。暖水壶便是这一中介之物,它以接地气的方式与我们日常的经验贴合,进而令人们相信这一场景发生的现实性。实际上,当下在我们谈论虚拟世界时,在场感在诸多时刻,仍旧被视为虚拟世界的核心。譬如当下诸多打着“元宇宙”旗号的社交软件,其大多玩法不脱自己diy一个虚拟身份,在网络空间中以角色为中介,实现社交的“场景化”。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只不过是cosplay的另一种形态,根本称不上元宇宙。
而这其实也就意味着,虚拟现实世界并不是一个必须被设备或自己“出神”所带入的、与现实几乎区隔的“新世界”。即使没有带上XR设备,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与中介物彼此融合之时,也完全能够达成这样的沉浸感。实际上,在许煜所称的“宇宙技术”(cosmotechnic)包裹下的社会,技术已然承担了人们所生活的“宇宙时空”,而技术制造的虚拟空间也就像无限流小说中的打怪升级关卡——不知何时,主角就会踏入前往异时空的入口。哆啦A梦的凝视恰恰就是这样一种虚拟现实的入口。表情包朝右,意味着对于发送者来说,在自己的界面看不到表情包在凝视对方,但他实际清楚,表情包已然达到了凝视对方的目的。而这恰恰也就意味着,发送者不需要表情包作为中介物,代替自己传达情绪与感受。中介的作用已然在消解:在表情包发送的时刻,哆啦A梦成为了他自己的化身。他者的视线与自己的视线相结合,凝视不再需要“我看他者”或“他者看我”的逻辑,虚拟世界的“沉浸式凝视”得以达成。
实际上,这并非藉由聊天框的设计而强行做出的解释。如果考虑微信等社交工具的实际作用,微信生态内这种虚拟现实或许来的更为真切。尽管微信创生之处只是作为一款通讯工具,但来自虚拟世界的它实际构成了人们的现实生活——工作交接时,人们通过微信找人;团队联络时,人们经由微信建立群聊;买卖购物时,人们利用微信付款……多少人叫苦不迭,下班之后仍然有人通过微信找到自己,安排加班事宜。这些显然表明了微信所在的虚拟网络,已然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与微信的相融,恰似人自己的视线与哆啦A梦的凝视视线统一。
于是,我们可以说,哆啦A梦表情包的火爆,其实是自觉进入虚拟现实的一次狂欢。就像克里斯蒂安所说的一般:“沉浸其中,我们才知道我们是谁,以及想成为谁。”
它在斜视,还是在正视?
我们还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哆啦A梦的凝视视线,其实是斜视。与印象中的凝视不同,无论是上帝之眼、理性之眼还是他者目光,凝视其实更倾向于“直视”——斜视是从某个特定角度去看,它的焦点散乱,也在一定程度包含着轻视与偏见的意味,与直视相比,它显然缺乏那种“一发入魂”的深邃感。希区柯克的经典电影《迷魂记》片头,便是一只直视的眼睛面向屏幕,以表达影片暗窥与反暗窥的主题。试想这只眼睛变成斜视,自然无法与影片匹配。不仅如此,哆啦A梦整个表情包的魔改风潮,都可以算做一种抽象意义的“斜视”——作为元图像的原始表情包几乎不曾出现过,人们更喜欢使用的,是自己所青睐的某个魔改过后的版本。
希区柯克经典电影《迷魂记》片头的凝视
而这也其实说明,作为实存的现实世界,本身必须藉由某种中介物才能呈现。拉康改动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认为“我思之处我不在,我不在我思之处”。作为认知主体的“我思”与作为所认知世界的“我在”必须呈现一定程度的错位,才能够形成联结。但哆啦A梦表情包却呈现出相反的逻辑,它告诉我们中介物已被用户身体替代,斜视就是正视,魔改盖过原图。那个特定角度的凝视,已然与穿透一切的正视相融合。表情包实际复归了“我思故我在”的判断,两者之间的错位被悄然消解。
斜视便是正视——这或许也是齐泽克隐隐担忧的。早在2014年的《绝对的后退》(Absolute Recoil)一书中,他便批评一种“新唯物主义”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物质中的某种内在力量能够促使前现代心智(premodern naivety)式天真无邪的复归。那种人类与世界尚未分离的情形,能够取消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论现状。这与我们现在所提的哆啦A梦表情包十分类似。齐泽克认为这种想法就像《魔戒》中的魔法世界一般可笑,这种世界也只是一种头脑发昏的虚幻发明。但几年后,他却不得不开始重视这种观点。
在去年的一篇文章中,他以冰岛电视剧《卡特拉火山》为例,分析了现实世界里中介物的消逝。电视剧情节并不复杂:一个相对封闭的小村内存在一座火山,火山灰有着神奇的效应,能够通过人头脑中幻想对他人的形象,重新制造一个该人的分身。要分身还是要本人,这成为了类似《黑客帝国》里两个药丸的抉择。齐泽克认为《卡特拉火山》实际表明了脑机接口、虚拟现实与元宇宙之下人与世界的关系。小村的封闭恰恰表明着作为中介的象征界消逝,而在此种情况下,人对于他者与世界的认识便变成了人主观幻想的直接投射。每个人的世界变得独具一格,而那个具有一致性的、由象征界构成的现实基础在慢慢破裂。齐泽克以这种方式实际悄然证明,自己曾经否认的新唯物主义,已经在成为现实。
《卡特拉火山》剧照,分身在火山灰中诞生
总而言之,一张小小的表情包,已经隐藏着太多技术时代的隐喻。它既告诉我们现实与虚拟无处不在的结合,虚拟现实以一种更为惊异的方式进入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它同时又告诉我们,技术带来的虚拟现实也在改变着现实的境况,带来一定的隐忧。无论如何,这个蓝胖子的斜视目光依旧在继续,它投射在聊天对话框中,也投射进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是否应该迎接那个来自22世纪的万能机器人?每个人似乎都应当思考一下这一小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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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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