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古典学研究(第十一辑):重读阿里斯托芬》(刘小枫主编,贺方婴执行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23年6月),注释从略。感谢胡镓副教授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捷克裔旅法作家米兰·昆德拉讲过一个关于逃离的故事:据说有一个布拉格人要申请移民签证,移民局的官员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哪儿都行,官员给了他一个地球仪,让他自己挑,他把地球仪缓缓的转了几个圈。然后对那个官员说,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那位布拉格人终究可算幸运,至少他还能通过现代科技制成的地球仪来鸟瞰整个世界。不过他也是不幸的,因为即使见识过世界的广袤与多样,他仍然找不到自己心仪的所在。昆德拉的故事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我们不知道那个捷克人为何要离开祖国,也不知道他最后能去向何处。这个故事以未解的困局戛然而止,出路的阙如让读者对一种现代人的生活感觉心领神会。捷克人的故事在人类历史上并非特例。古希腊的谐剧诗人阿里斯托芬所创作的《鸟》一剧恰好可以看作这类故事古典形态的代表。但阿里斯托芬毕竟不是昆德拉。他这出关于逃离城邦和追求自由的故事,远比一个捷克人消极且缺乏目标的逃离,要惊心动魄得多。《鸟》剧在伯罗奔半岛战争的休战期间上演。这场战争爆发于公元前431年,到《鸟》上演的时候,已经打了差不多17年。不过从公元前421年开始,交战双方——提洛同盟和伯罗奔半岛同盟——达成一个维持8年的休战协议。《鸟》这部剧就创作和上演于这段被后世称作“尼西阿斯和平”的休战期。这部精彩绝伦的剧作上演一年之后,即公元前413年,双方再次开打,又缠斗了10年,最终以雅典战败结束。
▲ 伯罗奔尼撒战争示意图
在这段来之不易的和平时日里,阿里斯托芬创作了多部作品,几乎每年一到两部。但是留存下来的只有《和平》与《鸟》。《和平》创作于停战协议达成同年,剧作标题毫无疑问透露出作者对时局的关注。《鸟》则创作于战火重燃的前一年。此间雅典和斯巴达的摩擦加剧,小型战斗不时出现。阿里斯托芬难免会察觉到战端重启的忧虑。但《鸟》这部剧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并未直接谈论战争——虽然我们完全可以推测,两位主人公想要逃离的未必只有烦人的公民大会和法庭诉讼。▲ 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前446年-前385年)
《鸟》是现存阿里斯托芬剧作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全剧超过1700行。剧本结构精巧、完整,人物众多,舞台气氛热烈,以诗行写就的剧本即使今日读来也不令人觉得闷。不难猜测,该剧在上演时的舞台效果也应颇佳。不同于《云》《骑士》或《地母节妇女》中直接对雅典城邦中的名人——苏格拉底、克勒翁、欧里庇得斯——展开激烈的嘲弄与讽刺,《鸟》因其突出的幻想风格和奇妙剧情,显得缺少一些日常性;也不同于《马蜂》《和平》以及晚期的《财神》等剧着力于呈现雅典城的某些具体政治生活弊端,《鸟》因戏剧地点显得远离城邦,似乎缺少些政治性。所以历来不乏学者将《鸟》看作一部“乌托邦式的”幻想文学作品。然而,这些评语未免失之轻率,除非我们真的清楚《鸟》中的佩瑟泰洛斯(Peisthetairos)宣称要创建的那个国家具有怎样的品质:
佩瑟泰洛斯:你们占据这里,做起城堡,建立国家,你们就可以像蝗虫那样统治人类,而且就像墨洛斯人的饥荒那样毁灭天神。
关于理解《鸟》这部剧的另一个重要语境来自柏拉图的《会饮》。我们知道《会饮》这部对话设置的戏剧时间发生在公元前416年,即《鸟》上演的两年前。阿里斯托芬作为《会饮》中的重要角色,为响应斐德若的提议赞颂爱欲之神爱若斯,他在一场由哲人、诗人和医生参与的宴饮中讲述了一个迷人的神话。阿里斯托芬的爱欲讲辞描述了一种比人族出现更早的特殊族类,他们是介于人族与神族之间的圆球人族,“力量和体力都非常可怕,而且有种种伟大的见识,竟然打神们的主意”。自认为智识和力量皆强大的圆球人竟然“打主意登上天去攻击诸神”。狂妄的僭越之举给圆球人招致巨大的灾祸。宙斯将之切成两半,后来虽经过阿波罗的手术医治不致于毁灭,从此这群圆球人却弱化成了凡人的样子。不过,圆球人非份的欲望终究是得到了医治,原始的自然冲动让位于情爱之欲,这种爱欲与对诸神的畏惧共同造就了他们对城邦诸神的虔敬,自此之后,人族与神族的世界方才变得秩序井然。
▲ 圆球人想象图
若依《会饮》中阿里斯托芬讲述这个神话来理解《鸟》的主角佩瑟泰洛斯,那么他应该属于“太阳的后裔”,“天性最具有男人气”,只有这类人才会在成熟时主动“迈入城邦事务”。佩瑟泰洛斯在剧中最为突出的两个特点完全符合阿里斯托芬在“圆球人神话”中对这类拥有特殊天性之人的描绘:他爱欲男性,善于用说服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尤值一提的是,他似乎尚未得到宙斯和阿波罗的充分医治,依然像其先祖圆球人一样,保有推翻诸神,建立新秩序的野心:
佩瑟泰洛斯:你要明白宙斯要是再跟我捣乱,我就叫带着火的鹞鹰烧光了他的宫殿跟安菲昂大楼。我可以派六百名以上的穿着豹皮的仙鹤到天上去对付他。
与昆德拉笔下那个面对自由选择却仍然无所适从的捷克人相比,佩瑟泰洛斯毫无疑问有着更为显著的“男子气”和政治雄心。他从雅典出走,与其说是“逃离”,不若说是“远征”。而他意图通过远征来获得的自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自由呢?
▲ 《鸟》演出海报(英国伦敦草市剧院,1846年)《鸟》一开场,两位主角各手持一只鸟儿上场。两只鸟儿是他们从雅典的市场上买的寒鸦和乌鸦。此时我们尚不知道这两位主角的名字。要到戏剧的640行之后,也就是在第二场(对驳场)中,通过戴胜鸟特瑞斯的询问,我们才知道,这两人一个叫佩瑟泰洛斯,另一个叫欧厄尔庇得斯(Euelpides)。在进场和开场部分,这两人的对白篇幅相仿,甚至欧厄尔庇得斯还稍多一点。但过了戏剧中段,即838行以后,欧厄尔庇得斯就被佩瑟泰洛斯派遣去筑城,从此离开舞台。所以很明显,这两人中佩瑟泰洛斯是更为关键的角色。他贯穿全剧始终,是戏剧事件发生的直接推动者。通过这个对戏剧整体结构的观察,我们在阅读和理解戏剧前段对白的时候,自然就需要根据整体来理解细节。也即是说,虽然在戏剧的前半段,欧厄尔庇得斯与佩瑟泰洛斯的对白篇幅相近,但前者的言辞就其重要性而言,远远无法跟后者相提并论。比如在第40行,欧厄尔庇得斯这样解释两人逃离雅典的原因:
欧厄尔庇得斯:雅典人是一辈子告状起诉,告个没完;就因为这个我们才走上这条路。
欧厄尔庇得斯可能确实出于这个理由决定逃离雅典。阿里斯托芬的《马蜂》一剧展示的正是令欧厄尔庇得斯难以忍受的生活。这种被陪审与诉讼充斥的生活让耽于享乐的欧厄尔庇得斯唯恐避之不及。但佩瑟泰洛斯却未必因为同样的理由离开雅典。遇上变成戴胜鸟的特瑞斯之后,特瑞斯问两人想要找怎样的城邦开始他们的新生活。欧厄尔庇得斯表示,自己只想找个好吃好喝,能睡大觉的地方过安逸日子。佩瑟泰洛斯却表示,自己向往的是个有搞男童恋风气的地方。显然,佩瑟泰洛斯与欧厄尔庇得斯虽然看上去做出了类似的政治行动——逃离城邦——两人的出发点并不一致。那么,该如何理解阿里斯托芬对佩瑟泰洛斯欲望的描述?
▲ 《鸟》演出剧照(国家大剧院,2008年)
比《鸟》早10年(公元前424年)上演的《骑士》一剧或可帮助我们探查诗人对这一特殊欲望的态度。在《骑士》的875-880处,阿里斯托芬也曾带着调侃的语气称热衷于搞政治的男人都有男同性恋倾向。因为他们的热情不是朝向美食和美女,而是朝向城邦事务。又因为当时的城邦政治只有男性公民能参与,所以热衷于参加公民大会和法庭审判的男人就天天和男人混在一起。这可能是阿里斯托芬用“喜欢男人”来指代“喜欢搞政治”最表面的原因。而在柏拉图的《会饮》中,阿里斯托芬暗示,之所以在那个宴饮的场合,斐德若等一众青年提出要赞颂爱欲神爱若斯,目的正是为自己的同性恋争取天然合法性。要想在当时的风俗礼制环境下摆脱对男同性恋的压制与鄙视,斐德若等人就有必要通过参与城邦政治来为自己发声、争取支持,最后为其个体的性取向谋求法律和道德的正当性。这可能是为何阿里斯托芬称“喜欢搞政治”和“喜欢男人”的是同一类人在实践层面的原因。总之,让我们回到《鸟》的故事,这两位向往着远方的雅典公民希望通过借助鸟儿的目力来寻找一个理想的归宿。鸟儿能够飞翔,能够在高处俯瞰人间,自然对世上的城邦所知更多。这是两人寻求鸟儿指引的逻辑起点。但是,我们难道不该多问一句,诸神同样也能御风飞翔,他们甚至寓居在比鸟儿居所更高处,他们的目力更能睥睨整个尘世,为何佩瑟泰洛斯与欧厄尔庇得斯不去祈求诸神的指引?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神能飞翔于天际这一点,因为剧中他们数次提到神是有翅膀的。那么答案只有以下几个可能:要么他们不信神,自然也就不会去求助神的力量;要么他们知道自己的欲求不会得到神的认可,所以也不会去寻求神的帮助。这两个假设其实并不冲突。甚至还有第三种可能——他们既不信神,也不认为自己的欲求能为诸神所容忍。所以,他们要去远方,去寻找一个理想的国度。但是,鸟儿显然也不可能知道哪儿有符合他们要求的国家。突然,佩瑟泰洛斯表示,自己想出一个“专为鸟类的伟大计划”。为了实现这一计划,他需要全体鸟儿的帮助。而在获得鸟儿帮助之前,佩瑟泰洛斯首先得说服戴胜相信自己的计划。▲ 戴胜与夜莺(国家大剧院,2018年《鸟》剧照)
佩瑟泰洛斯的计划基于他对世界构造的观察。他引导戴胜认识到世界可以被分成三个部分,自下而上分别是属于凡人的尘世、属于鸟儿们的中枢地带,以及属于诸神的天界。佩瑟泰洛斯对世界三分法与赫西俄德等神话诗人对世界的二分存在差异。传统诗人对世界构造的二分与其说是一种基于自然观察的区分,不如说是一种基于政治观念的区分。天与地分别对应属神的秩序和属人的秩序。而居于天界的诸神对于地上的事务有着绝对的统治意味。神界与人世之间的天空,作为诸神前往人世的通路,自身并不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义的居所。但在佩瑟泰洛斯眼里,这一居间的部分,却是既未被人染指,也不为神掌控的真空地带。这一地带的特点正是去政治化的绝对自然状态。佩瑟泰洛斯的计划正是基于这种对自然的全新认识——物理意义上的空白地带意味着新政治制度奠基的最佳基础。他要将鸟儿们这群天然具有占据这一空白地带的群体纳为己用。而这一全新世界观的推行,端赖于兼具人与鸟智识的戴胜的策应和推动。作为传说中色雷斯的国王,特瑞斯正是因为其打破伦常的举动而遭致其妻普洛克涅和妻妹斐罗墨拉的报复。而这两位女人的报复同样也是对伦常的极端破坏。佩瑟泰洛斯要打破既有的政治秩序,似乎必须倚靠同样破坏伦常的特瑞斯帮助。阿里斯托芬巧妙地将戴胜鸟及其背后的特瑞斯神话安插于佩瑟泰洛斯的政治行动中,诗人对神话典故的运用,不可谓不精妙。戴胜应佩瑟泰洛斯之请,唤来众鸟。但众鸟则将两个人类看作捕猎者,群起而攻之。两位主人公狼狈招架,在舞台上闹得笑料百出,终于让鸟儿们冷静下来听他们的计划。他希望鸟儿帮他建立一个居于天地之间的城邦,通过垄断人给神的献祭,来同时统治人与神。因为不必再被人统治,也不必再被神约束,所以,居住于云中国的他将成为最自由的人。佩瑟泰洛斯逃离雅典的真正意图到此时方才显露。与欧厄尔庇得斯追求的安逸生活不同。佩瑟泰洛斯追求的首先是不被统治的自由——既不被人世的礼法统治,也不受诸神的约束。而要达成这种自由,要么生活于荒野,要么成为一个绝对的统治者。要说服缺乏政治经验的群鸟接受这样一个异想天开,同时又极其狂妄的夺权计划,并不容易。群鸟毕竟和由人变鸟的特瑞斯不一样。特瑞斯首先是人,而且曾经是国王,关于人世的政治经验远胜于鸟族。所以面对戴胜时,佩瑟泰洛斯直接亮出了自己的目标。却在面对群鸟时,采取了循序渐进的方式来说服。我们应该充分注意面对不同对象时他采取的不同修辞策略,甚至我们还可以想象——之前他是如何说服欧厄尔庇得斯跟随自己逃离雅典的?很可能跟此处说服鸟儿的策略相仿。佩瑟泰洛斯说服群鸟所用的最重要手段,就是“神话”或曰“诗歌”。这个神话明显是对传统神话的篡改。激发佩瑟泰洛斯神话修辞的力量,正是他个人独特的爱欲。佩瑟泰洛斯的“新神话”基于这样的线索展开:首先他指出,鸟儿是最古老的王,然后列举人世中的强大列国,指出在这些一流政治体那里,鸟儿是最初的王,揭示人间的王权其实是鸟儿让渡的,最后提到宙斯神族,揭示奥林波斯诸神的王权也是鸟儿让渡的。经过佩瑟泰洛斯这样一番演绎,鸟儿们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古今对比——古时的鸟儿权高位重,如今的鸟儿却沦为烤肉。这样对比下来,试问谁不会悲愤交加,只想奋起革命?我们可以说,佩瑟泰洛斯利用了鸟儿的无知与单纯,以达成自己建立符合自身爱欲需求的政治共同体的目的。这种典型的民主煽动家行径,无异会引起当时看戏的雅典民众们的异样感受。毕竟,阿里斯托芬就没少在自己的剧作中抨击克勒翁、许佩波罗斯等政客。在《骑士》一剧里,诗人就让歌队对观众说:民众们啊,你的权力真正大,像个君主人人怕,可是呀,也容易叫人牵着耍。你喜欢戴高帽,受欺骗,老张着嘴望着那些演说家。你并非没有头脑,只是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佩瑟泰洛斯不正是那样的“演说家”?他给世间创造了一个新神族,而他自己则成为了“造神者”。佩瑟泰洛斯成为了通晓古今,因而有先见之明的“新普罗米修斯”。他将要建立一个比雅典、斯巴达都更加美好的城邦。用现在的话说,他的政治规划将带来人类历史的“终结”。因为人间天国就要实现——对鸟儿们而言,事情正变得愈发严肃与神圣。但对观众和读者们而言,场面却愈发荒谬与搞笑。
接下来是戏剧的插曲部分。最值得关注的段落当属685-722这38行诗文,也就是插曲的颂歌部分。这个部分很明显是鸟儿们经过佩瑟泰洛斯的新神话启蒙后,世界观和历史观发生了变化的体现。这段诗行是对佩瑟泰洛斯模仿的赫西俄德《神谱》的二次模仿,其中也包含对当时俄耳甫斯秘教相关语汇的戏仿。这段颂歌引人注目之处首先在于其文辞的流畅华美。尤其当我们意识到,这段言辞不是出现在肃剧或酒神颂、抒情诗表演的舞台上,而是出现于以嬉笑怒骂粗俗激烈而著称的谐剧舞台上,其优美就更显醒目。舞台上的闹剧刚刚休止,阿里斯托芬就用歌队给我们呈现了这么一出颇有咏唱调般氛围的宗教颂歌。鸟儿们如痴如醉的咏唱本身就显示出佩瑟泰洛斯用诗歌影响民众的巨大魔力。倘若我们联想到柏拉图在《斐德若》中借斐德若这一角色对吕西阿斯言辞之美的迷恋,就不难理解阿里斯托芬此处安排的深意与妙处。美妙的言辞往往先于寄寓于言辞之中的道理,先对听众和读者产生影响。鸟儿们的咏唱越真诚,说明他们对佩瑟泰洛斯的神话笃信越深,他们对这个神话笃信越深,越令作为观众和读者的我们感到莫名的担忧。阿里斯托芬的这段处于剧本中间部分的插曲,被谱写成了彻彻底底的悲剧。伴随插曲对整个戏剧结构的切分,戏剧似乎重新开场。第三场伊始,佩瑟泰洛斯和欧厄尔庇得斯带上翅膀重新登上舞台。故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一阶段的演出中,舞台上呈现了两点变化,第一是两人的造型发生了变化——他们背上多出了一对翅膀,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人族。但又因为只是多了对翅膀的人身,所以也不同于鸟族。看起来,他们俨然已是一种新族类。第二则是两人产生了分歧,开始斗嘴,开始相互嘲讽。这种情节一般在谐剧中多发生于戏剧开场的部分——比如阿里斯托芬的《地母节妇女》或《马蜂》。很快,我们也能看到欧厄尔庇得斯的退场,他被佩瑟泰洛斯支开,去干活——好逸恶劳正是他离开雅典的原因。但现在,欧厄尔庇得斯发现自己逃离城邦的举动实属徒劳。他仍然需要劳作。也许这一现实让欧厄尔庇得斯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所以他离开了舞台,没再回来。佩瑟泰洛斯终于借助说服的力量,在鸟儿们的帮助下,即将加冕为天地人之间唯一的统治者。而这位绝对的独裁者建立新国家的目的据说只是为了不被统治。但他实际上做到的,显然比他之前宣称的更多。新王佩瑟泰洛斯,按欧厄尔庇得斯的描述,“像摘光了毛的八哥”。这位其貌不扬的新王还给新国家取了个响亮的名字,“云中鹧鸪国”。▲ 向群鸟描绘兴建“云中布谷城”(国家大剧院,2018年剧照)
很快,一众旧世界里的人就开始试着涌入这个新国家。先后有祭司、诗人、预言家、历数家(名为墨同)、视察员、卖法令的人,共六个职业的代表来访。而这六类人,都属于当时雅典政治体制的一部分,分别对应着城邦中宗教祭祀、文教、政治决断、农业和航海、政令和法律这六个不可或缺的公共领域。这既是公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打交道的对象,同时也是城邦统治力量的组成部分,从而都是佩瑟泰洛斯讨厌的群体。所以他打骂这些来访者,赶跑了他们。一旦这些人入驻城邦,云中鹧鸪国又会变成另一个雅典。佩瑟泰洛斯拒绝他的城邦重新变得符合传统。那么我们就必然要好奇,佩瑟泰洛斯不欢迎以上六类人,那么他会欢迎什么人来投诚呢?首个也是唯一受到佩瑟泰洛斯接纳的来人是个“逆子”(Πατραλοίας),其名的字面意思是“弑父者”或“殴打父亲的人”。弑父者之所以想要入籍云中鹧鸪国,因为他发现这个国家居然允许弑父。佩瑟泰洛斯表示,正如小公鸡会啄它爸爸,弑父在禽兽们看来正是小崽子有出息的表现。很明显,云中鹧鸪国并非没有法律,只是他们的法律退化成了——或者更中性一点儿说,转变成了——自然法则。读到这里我们终于恍然大悟,佩瑟泰洛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逆子也许有另一个更为著名的名字,斐狄庇得斯(Φειδιππίδης)。这个名字来自阿里斯托芬的《云》。《云》创作于公元前421-417年之间,前后有两个版本。剧作的主人公是一对父子,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和斐狄庇得斯。后者应其父不正义的请求,前往苏格拉底的思想所学习诡辩术。未曾想学成归来后,居然想要证明儿子打父亲有理。[13]而斐狄庇得斯用来论证其不义行动的理由,与此处逆子所援引的自然法则如出一辙。面对弑父者的入籍申请,佩瑟泰洛斯给了他一对翅膀,这意味着入籍成功,也意味着佩瑟泰洛斯完全接受逆子出于自然法则给自身行为所作的辩护。佩瑟泰洛斯显得跟《云》中的苏格拉底如此亲近——他们最大的区别可能仅仅在于,《云》中的苏格拉底满足于将自身悬挂在半空以观察自然,佩瑟泰洛斯则要将这种观察自然的处境转换为政治实践的地基。接下来,陆续还有酒神颂歌诗人基涅西阿斯、讼师分别来投效,但都被打跑。“弑父”成为入驻云中鹧鸪国的唯一标准。
随着“云中鹧鸪国”的成立,情节又出现了变数。首先是绮霓丝女神(Iris)从天界本想下凡去人间,降下神谕提醒人们献祭。在古希腊人的常识中,绮霓丝女神往往和彩虹的出现有关,女神也因而得名。雨后初晴时悬挂于天上的彩虹,被当时的人们想象为诸神通过创造奇观发布的谕令。绮霓丝女神正是彩虹的拟人化,兼有代表诸神向人类传达信息的职能。安排绮霓丝女神作为佩瑟泰洛斯和他的云中鹧鸪国面对的第一个神,实在再合适不过。她缺乏武力,也不若赫尔墨斯这样的神般能言善辩。面对心中对诸神已毫无敬畏的佩瑟泰洛斯,绮霓丝女神毫无威慑力。在戏剧开始时还表示自己爱好男色的佩瑟泰洛斯甚至表现出要猥亵绮霓丝女神的意图。获得绝对自由的佩瑟泰洛斯不但无视人间伦常,甚至要将这种乱伦推向人与神之间。赶跑绮霓丝女神后,佩瑟泰洛斯又听闻了来自人间的好消息。▲ 《普罗米修斯盗火》,扬·科西尔斯 绘,1637年
云中鹧鸪国已然快成为世人的灯塔,无数人都开始崇拜和憧憬佩瑟泰洛斯的新制度。雅典城正有一万多人投奔而来!我们眼前的这出谐剧,正在往疯狂的大路上狂奔!也许是形势一片大好,佩瑟泰洛斯也愈发狂肆。他开始对鸟儿们颐指气使,越来越像个暴君。我们能清晰地看到阿里斯托芬的人物塑造路径。他正一步步地向观众揭示,舞台上的佩瑟泰洛斯究竟是谁。在第五场戏中,通过安排普罗米修斯出现在舞台上,阿里斯托芬也最终完成了他对佩瑟泰洛斯的塑造与揭示。蒙着脸的普罗米修斯显然是背负着宙斯的秘密前去。他受到佩瑟泰洛斯的亲切欢迎——“啊,原来是亲爱的普罗米修斯”。这两者显得很亲近,这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普罗米修斯是神界的叛徒,佩瑟泰洛斯则是人间的叛徒。前者特意来给佩瑟泰洛斯透露神界如今的状况:因为得不到人间的急祭祀香烟,诸神们,甚至包括异族神都饿急了。普罗米修斯还提醒说,诸神的谈判代表正要前来,他让佩瑟泰洛斯千万不要和谈,除非宙斯把权杖交还给鸟儿,还得把巴西勒亚嫁给佩瑟泰洛斯。其实普罗米修斯这里的两条建议既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巴西勒亚就是希腊语中的“王权”(Βασιλεία)。权杖自然是王权的象征。普罗米修斯说,让宙斯把象征王权的权杖给鸟儿,但却要王权本身委身于佩瑟泰洛斯。普罗米修斯的修辞恰恰点破云中鹧鸪国的真相——拥有宙斯权杖的鸟儿们不过是形式上的统治者。真正的权力掌控在佩瑟泰洛斯手中。普罗米修斯的狡黠和与佩瑟泰洛斯之间的默契,确实堪称“同志”。之所以要出卖神族的机密,乃是因为普罗米修斯憎恨神。普罗米修斯对诸神的憎恨让他不惜选择某种程度的自我毁灭。这种出于一种新型道德原则的自我毁灭精神,在当代社会简直层出不穷。依照沃格林的说法,埃斯库罗斯“将肃剧的普罗米修斯等同于人内心的普罗米修斯冲动”。普罗米修斯属于提坦神族,他与宙斯联袂在提坦之战中帮助宙斯征服更为古老的巨神。但普罗米修斯仍然“属于被征服的那一族神祗,很容易对新秩序不忠”。正如佩瑟泰洛斯身上无不显露出他那近似于“圆球人神话”中男性圆球人的特质。他也曾被宙斯击败,并且尚未得到属人的爱欲的医治。普罗米修斯和佩瑟泰洛斯一样,属于“智者”(sophistes)。
阿里斯托芬在《云》中通过斯特瑞普西阿得斯的一把火宣告自己对苏格拉底的惩罚。但是在《鸟》这部剧中,阿里斯托芬却让众鸟簇拥着佩瑟泰洛斯以狂欢宣告智者的胜利。佩瑟泰洛斯并未像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那样遭受宙斯的惩罚。这一安排堪称阿里斯托芬此剧中最为惊世骇俗的设计。旧神的代表波塞冬、赫拉克勒斯和天雷报罗神的外交行动注定无法成功。佩瑟泰洛斯即将迎娶代表王权的巴西勒亚。鸟儿们依然没意识到,相比参与革命活动之前,自己会丧失更多的自由。鸟儿们欢呼着,跳跃着退场。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舞台和数万注视着舞台陷入沉思的雅典民众们。他们当然会意识到佩瑟泰洛斯的计划在现实中成功的可能性和这个故事本身一样荒诞。佩瑟泰洛斯在舞台上的成功,可能比其失败更能引发我们的沉思。
胡镓,湖南岳阳人。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201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2012-2013年度欧盟Erasmus-Mundus访问学者,访学于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古典学系。从事古典诗学、比较古典学、西方思想史研究。发表《阿里斯托芬政治谐剧中的自然哲学》《诸神信仰与民主信仰》等论文,译有(合译)《巨人与侏儒》(2011)、《政治哲学的悖论》(2012)、《诗歌与城邦》(2014)、《探究希腊人的灵魂》(2016)、《柏拉图全集·中短篇对话》(2023)等,主编《半塘集思录》《古希腊经典十五讲》等著作。
(编辑:许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