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都市剧不是一个好入手的领域，稍有不慎，容易拍的悬浮、虚荣，成为活在热搜里的标签。
但今年夏天，《装腔启示录》将都市人的装腔作势摆在了台面上。剧里的人名牌加身，穿梭在北京的CBD里，一顿火锅花费2500元，攀比收到的礼物，他们知道哪些更值得炫耀。男男女女在灯红酒绿里谈笑风生，也掩饰自己的疲惫，正是这一丝疲惫让整部剧透露出奇怪的真诚。最终，它拿下了豆瓣8.2的评分。人们喜欢这个关于伪装的故事，被剧中的精准描述戳中，都市精英不过也是“昂贵又廉价的劳动力”而已；被男女主角之间拉扯、犹疑、互相博弈的爱情搅动心弦，爱情只是生活的调剂，在不影响事业的情况下，“我”才能爱“你”。导演李漠拍出都市人幽深、隐秘的心思，在他的故事里，人的心理状态和情感是重点，现实困境源于欲望，人们总想要实现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但是，人不必要达成某个标准才有资格生活。因此在他作品的最后，人物们总会勇敢做出选择，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装腔启示录》是李漠第三部获得豆瓣8分以上的剧集，此前，《我在他乡挺好的》《三悦有了新工作》也都在豆瓣8分之上。他将这称作“熟悉”，“从导演角度来讲，我的年纪挺轻的，会的东西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都市题材我熟，找熟的题材做，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做出好东西”。这种对都市题材的熟稔，来源于他自己的成长经历和体验。电影学院毕业后，为了留在这个行业，终有一天拍出电影，他做过很多工作，当过剪辑师、执行导演，也经历过在广告公司的996。他拍摄的每一个人物都像他的分身，折射出人生中曾经的困境。这让观众尤其感到共鸣和被理解。李漠现在正在杭州为下一部剧做准备，依然是一部都市题材的剧集。拍电影是理想，但要等待时机。我们与李漠聊了聊都市生活，以及一个人如何成为自己。看理想：在国产剧里，悬浮、虚荣、脱离普通人的生活往往是被批判的一点，但《装腔启示录》将这些部分光明正大地展示了出来。在拍这部剧的时候，会担心冒犯观众吗？李漠：我觉得表达比谄媚观众要重要，往后看会理解“装”是我们想要探讨的主题。我们想要讽刺剧里这些人，或许有些观众觉得自己被讽刺到了，不愉快，也可能观众很烦这种人，所以大家不再看这部剧了，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不论大家看不看，这些问题在社会上都存在，我想聊这个事儿。还有很多观众觉得我拍的不够装，每个观众都有不同的认知，我也不可能满足所有的观众，所以就是忠于自己的表达。看理想：你刚刚提到想讽刺剧里的人，具体是讽刺什么地方？李漠：讽刺他们装而不自知，就像我在之前几个文章里写过，装其实也未必完全是坏事，可以意识到自己在干嘛，知道自己做这个事的目的，能掌握的尺度，这本身是追求更好的方向，或者说在城市里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我觉得这个没问题，但你装的时间长了，会迷失在里面，那个事就变得比你自己还重要。想讽刺这些人，是讽刺这个消费主义的、物化的世界，大家把物欲作为自己的标榜，然后越来越迷惑，越来越相信这些真的能代表自己。李漠：它有个过程，剧里的人物不是一下子就是清醒，还是要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逐渐找到自我，发现原来哪个才是真的。有时候是社会环境导致他们不得不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选择。大家常常觉得“我非得这样”，其实你不这样做也没事。在后面出场的人物，比如说王玉玊，给了他们很多启发。这部剧叫做《装腔启示录》，前半段得装腔，后半段得启示，很简单的一个解题思路，所以前半段我把这个题抛出来，后半段再讲我们怎么看待它。看理想：现在的作品大多被批判比较迎合和服务于中产口味，为什么会想到拍这部作品？李漠：这就是在聊中产这个伪命题了，我大概理解你说的中产就是都市里的中层，比较高级的白领。但我理解的迎合，是要聊跟他们有关的故事，要聊他们能感同身受的东西，能呈现出戏里让他们共鸣的情节跟人物。如果你要我讲一个让他们爽的故事，为了给出他们想看的东西去做故事，这不是一个创作者的思路。你说《装腔启示录》的开头好像跟大家有点距离，其实我的每个戏都这样，《三悦有了新工作》刚开头也有很多人不爱看，觉得三悦不懂礼貌，不讲理，有点任性，有点讨厌。《我在他乡挺好的》开头又太丧了。但是我们要探讨的是现实困境。如果把困境抛出来，我们该怎么探讨？这些剧看到后面自然就不是这样了，看戏要看下去，对不对？看10分钟关了，那就很遗憾了。看理想：这部剧里，虽然角色们各有各的装，比如男主角会涂抹香膏，女主角在飞机起飞前会摆拍并发出精致朋友圈，但却能让人感受到他们面具之下的疲惫，似乎跟讨生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李漠：每个在都市里生活的人都很累，很卷。拿许子诠的一天举例子，他可能早上六点就要拎着包去北五环外陪领导打羽毛球，打到十点，回家换一身衣服，陪科技公司或者新创业的人们吃午饭聊项目，下午回公司跟自己的小伙伴们开会、布置任务。晚上香港或者美国的老板来了，要陪老板去酒吧玩，回家大约十一二点了，健完身才能睡觉。这一天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一切的人生都是围绕着他要塑造的形象展开的。到底哪个是他？这能不疲惫吗？当你找不着自我，没有跟自己相处的时间，会非常疲惫。原著小说里讲的是投行跟律所，但其实所有人都很疲惫，在都市里大家都面对这样压抑的氛围，这在北京尤其明显，早上拥挤的通勤，焦虑的生活环境，这一切都会给你带来一种疲惫感，你总要找点什么东西放松一下，但是好像在生活里这种东西挺难找到。看理想： 那你觉得要怎么解决这种现状？是什么让那些剧里面还在坚持着加班，坚持伪装的人选择继续这样的生活？李漠：可能是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吧。想要有个家，想要买房子，想要升职加薪，每个人想要的不一样，但是都会有想要的。有的时候人在里面是很迷惑的，好像总得做出点什么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证明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不白费，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无论是社会价值还是家庭价值，总要有点理由让你继续在世界上活下去。这部剧我们聊的不是生存，而是生活。《装腔启示录》里的人怎么不能活呢？都能活，但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不只是能活而已，我们大多数人想要的生活也不只是能活而已。大家都有追求的理想，想要实现的自我价值，或者说的更宏大一点，想要为了世界做出点贡献。人不就是为了这些事情，在城市里努力吗？看理想：都市白领的身份可能更尴尬一点，他们受过高等教育，外表光鲜亮丽，背后却像唐影所说，只是“昂贵又廉价的劳动力”。但这种夹在中间的痛苦又很难描述，很容易变成“何不食肉糜”。你怎么看待都市白领的痛苦？他们的痛苦有正当性吗？李漠：每一个阶层的人都有他们的无奈。那种上不去下不来的状态，不只存在于白领身上，比他们钱更少的人有他们的困惑，比他们钱更多的人也有。但是如果你只以钱来衡量一个人的人生，所谓有钱和没钱就是现实主义的话，这个现实主义也有点单薄。我的每个戏聚焦的点都不在于他们挣了多少钱，或者说生活状态怎么样，而在于找到一种自洽的方式，一种跟自己和解，跟自己相处的方式，无论他在哪个阶层。都市里面的人有很多种，这一次的故事聚焦在CBD，CBD里的现实主义就是这些人，所以这不是这一层的人特有的，这是每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甚至是不生活在都市里面的人都有的困境。看理想：但是现在社交网络上经常会有类似的声音，如果对方的物质水平还可以，好像没有资格谈论痛苦。李漠：对，这可能是他们挺惨的地方吧。他们不配痛苦本身不就是挺痛苦的一件事吗？看理想：剧中提到了村上春树《烧仓房》的故事，富人的爱好是将废弃的仓房烧掉，《装腔》里，不同的女性成为富豪口中的“仓房”，是拿来解闷的工具。设置这一情节想表达什么？这是你想讨论的一部分吗？李漠：当然，这是我非常想讨论的一部分。我本来就很喜欢《装腔启示录》的原著小说，作者柳翠虎在写作的时候用到了烧仓房的意象，我很想尽最大可能把这段内容保留下来，把原著的力度呈现出来。在男权或者父权的语境下，女性的力量和人格一直处于一种被忽视、被低估的状态，有些拥有权力、资本和地位的男性，尤其容易不平等地物化女性，把女性对待当做一种消遣，他们不以一个人对待另外一个人的态度，而以一个上下级关系去看待对方，这是这些所谓上位者的男性自大和可憎的地方。原著很犀利也很准确地把这个写出来了，我就努力把它保留在剧里。结果看到观众也很喜欢这一段，进行了很多讨论，我还挺高兴。看理想：但剧里也强调了爱情的力量。比如男女主角是通过爱情，把自己从那种比较庸常、浮华的都市生活里解救出来。你是一个比较相信爱情力量的人吗？爱情是都市生活的解药吗？李漠：我是一个相信爱情的人，爱情的力量对我而言是非常绝对的。以一个普通的角度，在世界上能给你支撑的东西就是连接，要跟人产生连接，跟某个事业、某个信仰产生连接。当你有连接的时候，人生就不再那么虚无，那么漂泊，这是人的境界。当然，你说一切都是虚无的，要成佛，去修行，那是另说的一件事。爱情不是都市生活唯一的解药，但它可能是让你不再孤独的解药。我说的不是找到丈夫和妻子，是找到爱情，这个差别挺大的，希望大家不要误会。看理想：这部剧中，男女主角之间的暧昧推拉是很重要的看点，观众一边感受到心动，一边也很欣赏他们几乎不会让私人感情影响工作。你如何理解成年人理智与情感之间的关系？都市人会更难找到爱情吗？李漠：大家都很自我保护，这也是男女主角之间来回拉扯成立的缘故，都不想受伤，都不想付出，都不想先承认。因为好像先付出，先承认，先妥协，就变得亏了。我不觉得这是正确的，但是这好像是大家普遍认同的价值观，那我们就在这种价值观里探讨问题。大家都害怕，不确定这个人是否是那么合适的人，不想被骗，也不知道世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可能大家会觉得这部剧的结尾俩个主角又和好了，有点童话。但我觉得这不是童话，是爱情。爱情不是每日争吵、互看手机，不是孩子去哪上学，几岁学琴。爱情是非常单纯的事情，但是可能在当下的社会里去探讨这件事，需要一个过程。唐影和许子诠确认这就是爱情后，会互相磨合，磨合发生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爱你。这个太重要了。我们想讲的是，两个主角如何从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变成能够爱别人的人。我们开头就在探讨社会上有很多人叫爱无能，但爱无能可能比性无能更可怕，人们只爱自己，不会去爱别人，好像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个合同。当然我不是鼓励大家都当傻白甜，但是当你经过时间，经过事件，经过确认，在茫茫人海当中找到爱情的时候，是能帮你解决很多问题的，因为很多问题都不是问题了。这个是我们想探讨的，这部剧的后面不是一个浪漫的童话，它是浪漫的事实。我坚信在现实生活里面是这样的，当你找到爱情的时候，很多事情迎刃而解。看理想：与之前的作品相比，《装腔启示录》引起的争议似乎相对大一些，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也有多个批判角度，你如何看待这种喜好差异很大的评价？李漠：我非常感谢所有观众对我每一个作品的喜欢或者是讨论，都让我觉得非常值得。这可能是戏的价值，就是把一颗石子扔到湖里，把大家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认识激荡起来，让大家聊天和讨论，这是最大的意义了。我尊重每一个人，尊重每一种态度。我拍一个戏就像做了一面镜子，不同的人从这镜子里面照到了不同的态度。如果有一些事实偏差，比如许子诠的职级是ED，不是VP，我会去跟他们解释一下。但观众怎么去解读完全是观众的自由。我唯独就是希望大家来讨论这个戏本身，不要互相攻击。看理想：你拍的三部都市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三悦有了新工作》到《装腔启示录》，都拿到了豆瓣8分以上的成绩。你一直以来都比较关注都市题材吗？李漠：首先感谢观众，我觉得大家给的更多的是鼓励分，鼓励我们有勇气去做这些不是特别商业的话题的探讨，去做一些好像乍一看不讨观众喜欢的东西。你要真问我有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拍得很好的导演，那真没有，我觉得很一般，运气好，赶上了特别好的编剧，特别好的题材、伙伴和平台，让我有机会能去跟大家聊这个事。其实讲实话，从导演角度来讲，我的年纪挺轻的，会的东西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都市题材我熟，找熟的题材做，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做出好东西，如果要拍一个不太熟悉的题材，对我而言可能要学习很久。但以我们年轻导演面对的制片环境来说，不会给你那么长的时间去学习，这样就很难把它弄到自己满意，或者是对得起观众。看理想：我读了你在豆瓣分享的在导演创作手记，看到在做电视剧之前，你也在广告公司工作过，是经历过996吗？李漠：经历过，虽然不用打卡上班，但去晚了领导会不爽。我工作过的主要行业还是影视行业。因为你不想离开这儿嘛，你只有在这行业里面，有一天才能再往下走，不在这儿了，就很难再回来。我当时想留在这儿，努力地去拍电视剧，拍不了就剪，剪不了就给人做执行，再不行我就去客串，或者当助理。反正就是跟个蚂蝗一样，想要贴在这儿。刚毕业的时候，我也经历过很多心理上的转变，因为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大家还是还是很骄傲的，总觉得得成大师，得拍电影，得拯救中国电影。等真正干两年活，会发现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能参与就了不起了。我到今天都没有参与到中国电影里边去，很遗憾，它很难，但得赖在这儿不放弃，不停地找机会，更努力、更谦虚，才能往下走，走到有一天你可以搞创作。可能这个听起来很苦。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长时间，基本上从一个大学毕业生到走上导演这条路，普遍来说就是六到十年。你在这行业里面扛住六到十年的时间，无论你是做剪接，做编剧，做执行，做什么也好，你能扛住，基本上你就有可能成为做导演。看理想：你对待自己拍的这些剧里面的人物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李漠：对我而言，他们都是我的某一个分身。每个角色身上都可能表达了我曾经人生中的某一个境遇，或某一个困境，就是像我的分身一样，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演员指导表演吧。因为你经历过这些事，或者能够感同身受，所以才能告诉他，你这个时候大约是什么感受。我没法教演员演戏，我只能告诉演员大约感觉是什么。看理想：可能这些体验转化成了剧里让大家有共鸣的部分，因为你经历过，所以才能够传递出相通的感受。李漠：这是应该的，不知道一部剧在干嘛，怎么拍它呢？有人问我，你想不想拍古装？我们下个月开机，你赶紧来拍吧。我说下个月开机，我可拍不了，他说怎么拍不了？我说那是什么朝代？他说架空，我说这个拍不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弄的，吃什么喝什么，每天几点睡觉，衣服怎么穿，上班坐什么车，世界是什么样，怎么花钱？统统不知道怎么拍？对我而言，做导演工作就是这么一个事儿，说对和不对。美术过来问你，导演这个地方给你布置成这样的行不行？你说对或者说不对。那个告诉你说导演她用这个色号的口红行不行？你说对或不对，所有人都在问你对或不对，这是你唯一的工作。看理想：如果大家都能这样会很好的，国产剧可能也慢慢会有一些起色。李漠：我也希望大家能对国产剧有更多的支持和更多的信心。我们可能做的不够好，但是我特别高兴大家愿意鼓励我，我也看到了大家希望国产剧越来越好的心情，所以我们也在努力做。希望大家给我们一点信心，我们都在努力。我能看到在我的视野范围里，很多导演，很多创作者都在努力做很好的创作，会越来越好。李漠：也不是目标，就是理想，有一天能够去武夷山上花一个月时间等一场雾的话，我可能会去拍电影。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刺客聂隐娘》，最后舒淇扮演的聂隐娘跟她师父站在山头上，她跟师父跪下说我不杀他了，师父问她为什么。那场戏是一整个长镜头，舒淇走上山，山上开始起雾，说完最关键的台词，雾把他俩整个拢住，等他俩说完了以后，云开雾散，舒淇下山。侯孝贤带着舒淇在武夷山上等了一个月，就为了等这一场恰到好处的雾。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这么去拍戏的话，我会去拍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