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ide 里的男性自卑和自尊
门罗小说 Pride 标题是 “自尊”,写的却是一个男性的自卑。因为先天残疾(兔唇)带来的自卑,“我” 一生都用加倍的社交谨慎和距离来保护自尊。其中一些心理活动发人深思。整理记录几点感受。
身体残疾带来的心理伤害,也许要用一辈子时间走出来。占据 “我” 记忆的学校生活只有两种,接受自己的样貌和别人对自己样貌的态度。(Having to break new people in. p.144) 那个曾经短暂暗恋过的女孩子,好心建议可以再做一次修复手术,但 “我” 不愿承认自己早已失去了面对和改变的勇气。(But how could I explain that it was just beyond me to walk into some doctor’s office and admit that I was wishing for something I hadn’t got? p. 151) “我” 终身社恐,每一次社交都是考验。 (“ordeal” p. 143)
求关注和怕关注的矛盾心理。适龄男子都应征入伍上二战前线了,特许留在家的只有农场主和农民,要种田,要喂养牲口。万一有人问 “我” 为什么没有参军,哪怕是开玩笑的, “我” 也准备好了一个半开玩笑的答案:“要照管账目” (Had to look after the figures. p. 138) 虽然 “我” 的豁免入伍其实是特别争取来的照顾,需要填表,交医院证明等等;但 “我” 选择忘记细节。(I simply don’t remember. p.138) “忘记” 的背后是自卑和不满,对被关注的不满。因为兔唇,从小到大都是被排斥被遗忘的那一个,偏偏打仗的时候就想起 “我” 来了,还得走程序请求豁免?!习惯性地把 “我” 忘在一边不好吗?(But my being cut off in a way was nothing so new. p. 138) 够纠结,够拧巴。凡事都要在心里辗转又辗转。
容貌自卑带来的有大彻大悟,还有漠然(冷漠)。“我” 看到新闻里民船海难的报道,哀痛之余,却有一种奇异的 “兴奋” (“a kind of chilly exhilaration” p.139)。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人生如此而已。顿悟以后是意兴索然,觉得自己参与整理的小镇历史,也不过是众多县治里的一段,免不了面目模糊,泯然众人。(It seemed as if one town must after all be much like another. p. 152) 搬进老年公寓遇见熟人,惊觉容貌缺陷与否在岁月刻刀面前不值一提。(Just living long enough wipes out the problems. p. 151) 还要冷酷嘲讽,没有人的脸能逃过风刀霜剑。(Everybody’s face will have suffered, never just mine. p. 151))
“我” 跟书中女主安妮达 (Oneida) 互动的情节让我想起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里的聂传庆,一场缺爱,孤独,愤怒,自卑,敏感的困兽斗。聂传庆幼年丧母,才上大学就已经被父亲打得 “有点聋” 了。“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但他偏偏要遇到言丹珠,一个热情友好的女同学。“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所以他 “憎厌” 她。
安妮达原本是豪宅娇女,一夜之间因为父亲挪用公款事发而成了全镇笑话。“我” 看在眼里,对她有怜悯。然而因为强烈的自卑又嘲笑自己,何德何能居然怜惜她?!(Imagine me, sorry. p. 136) 安妮达应该是感到了 “我” 的同情,主动凑过来抱团取暖。两人维持着一种非罗曼蒂克的关系,一起看电视,吃电视餐,然后送她回家。
“我” 的一场大病改变了关系进程。安妮达要求搬进来同住,像兄妹一样互相照顾。“我” 的反应是愤怒,惶然和震惊。 (Angry, scared, appalled. p.148) 最让 “我” 不能忍受的的是她没有明说的理由:因为是和 “我”,所以不会引起什么议论。“我” 又一次感到了被动成为隐形人的忿懑,和恐惧。(At this I felt as if I had been thrown down into a cellar and a flat door slammed on my face. p.149) 《茉莉香片》里有一个场景跟这段对照,堪称一绝。言丹珠对聂传庆吐露烦心事;他问她为什么找他而不是她的女朋友们。
丹珠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以告诉。” 丹珠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了!”
自卑搭自尊,脆弱玻璃心的配方。没治。
说说自尊。“我” 的男性自尊里有性别优越感和职业自信。因为二战征兵,很多职位人手紧缺,职业女性大量涌现。但 “我” 没有受威胁的困扰,反倒生出安全感,知道重要位置仍是男性把持。(For truly reliable service it was still believed you needed a man. p. 138) 因为这份优越感,“我” 才从学徒转正就很自信,不愁没工开。(Kreb’s books and soon others. p.138) 至于二战后原公司倒闭, “我” 更不放在心上,相信凭经验和能力,工作多的是。(No problem for me, I had enough to do without them. p. 145)
书中安妮达的父亲着墨不多,但那种老派绅士的自尊和要强跃然纸上。他被降职到小支行当经理,(Surely he could have refused, but pride, as it was thought, chose otherwise. p.137) 出人意料地,他接受了新工作。每天由女儿开车接送,坐在车里的父女都面色如常。 (Dignity was what he had, and plenty of it. p.137) 就算每天强打起精神去上班,也要把头抬得高高的,胜过在家里唉声叹气,最后郁结难舒,英年早逝。我的感想是,一个人如果多一点自尊支撑,就少一点自怨自哀。另外,父亲名叫 Horace,被骗子骗走了毕生积蓄和职业信誉。记得《哈利波特》里的魔法教授也是叫这个名字,被自己的学生伏地魔骗得团团转。
小说用男性第一人称叙事。据说门罗出版的十四本作品集里,只有五个故事用了这个视角。那么 “我” 口里的这个 Pride 故事讲得怎么样?我觉得心理描写够妙,做到了贴近人物。美中不足的是始终没有提到安妮达靠什么维生。书中不止一次暗示了她的经济每况愈下,却还有余钱不定期出游,稍微交代一点她的工作(或者不工作)情况会否更好?
最后一点零散感想。Mrs. Birch,是安妮达家的佣人。书里只提了一句,却亿足够让我想起张爱玲家的老女佣。劳作了一生,本应该由主家养老送终的,却因为主家败落被辞退回乡。(They’d never paid Mrs. Birch enough to keep her out of the poor house.” p.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