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逍遥子

1.

翻了下聊天记录，上一次见逍遥子是2023年4月11号。阿里云发布会之后，阿里公关团队安排他和一群媒体老人在银泰的新荣记吃饭。当时阿里巴巴已经宣布了集团要拆分成1+6+N，同时逍遥子还要自己去做阿里云的CEO。

他兴致勃勃到北京来开了阿里云的发布会，在发布会上公布了阿里的大模型通义千问。其实在阿里拆分前后，各种流言已经在满天飞，但在饭桌上一点看不出他的情绪有什么影响。相反，他用很轻松地语调讲起，在阿里云发布会之前，监管机构刚刚宣布了针对中国公司研发大模型的监管规则，因此团队非常担心他在台上讲错话，千叮咛万嘱咐。他自己难免也受了一些影响，在讲到通义千问的时候，刻意停顿了一下，思考了一下正确的表达方式应该是什么，比如只能用未来时态来讲大模型，将要如何如何，而不能现在就说发布。

我问他在完成拆分之后，阿里巴巴集团董事长和CEO的工作职责会有什么变化？他还笑着说，你不就是想问我之后会有什么变化吗，问得这么委婉。

谈到阿里云，他讲，自己就是想做一个作品。阿里云市场份额全球第三、亚洲第一，在拆分之前，也总是被视为阿里巴巴集团的下一个增长引擎。看上去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而且，似乎没有人比他对云的潜力有更切身的体会。阿里做云的重要动因，就包括双十一的交易数据峰值过高。逍遥子在成为集团CEO之后，也一直在推动阿里跟云的更深度的嵌合。

2019年双十一之后，阿里发了一篇新闻稿，宣布公司的核心交易系统已经全部跑在了阿里云的公有云上。核心系统全用公有云，“同为云计算巨头的亚马逊、微软、Google，都尚未迈出这一步”。

那是不是所有的公司都可以像阿里一样呢？我想，逍遥子的回答肯定是一个大大的YES。这他窥见了这个确定的未来，那一刻他在内心肯定是对阿里云的前景非常笃定。

2.

为了避免写成表扬稿，我先讲一下我认为逍遥子一直在有意无意回避、因此也没有做到非常好的工作：在以文化和价值观著称的阿里巴巴，逍遥子对文化和价值观问题其实一直是没有强力介入的。

我觉得这跟逍遥子的性格和他对事情的看法有关。逍遥子更相信效果，相信把事情做出来，怎么有效怎么来。

这一点其实在他做CEO和董事长之后，内外部关于阿里企业文化和价值观的讨论里也能看出来。时不时就有人讨论他会怎么改变阿里的文化和价值观。文化和价值观的问题很复杂，简单概括就是，总会有人质疑阿里的文化和价值观是否已经需要改变，也总会有人跳出来为阿里的文化和价值观辩护。

但是我个人以为，逍遥子的态度是，文化和价值观很好，但更重要的是把事情做好，以事服人。直接的结果就是，他放在务虚层面的精力，肯定远不如他放在务实层面的精力。

有一个说法叫“思想权”。逍遥子先后接任了阿里巴巴集团的CEO和董事长，从组织运营和公司管理角度，他都是毫无疑问的一号位。但是他放过了“思想权”。

逍遥子曾经在内部发起过对文化和价值观的讨论。讨论热烈，大家畅所欲言，但似乎完了就完了。

有句话我印象深刻：别人叫“洗脑”，我们叫价值观。这里的“洗脑”当然是一个中性的说法，它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反复输出、反复强调，让团队所有人在对事情的认知和做事情的方式上达成一致。比如广受好评的微软第三任CEO萨蒂亚·纳德拉，就是用新的文化和价值观把微软给“洗”了一遍。

套用这句话，逍遥子显然不擅长、不喜欢去“洗脑”。他更喜欢的还是事情本身，怎么把事情做好。

有CEO在湖畔读书，最后一堂课是逍遥子来讲。逍遥子上来就说，价值观要简单。据他说在场的人听完都有点懵。因为湖畔第一课是马老师讲，马老师上来先讲的就是使命愿景价值观。

3.

逍遥子喜欢做事，也擅长做事。

今天分析阿里此次组织调整的文章，必然会提到这次是阿里老人们纷纷回归，重新披挂上阵。新任董事长是创业时期和马总搭档的传奇CFO蔡崇信，新任CEO是阿里巴巴18位创始人之一吴泳铭。阿里的老人们确实能打，而且某种程度上也都是中国互联网的传奇人物。但是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当年从盛大过来做淘宝网CFO的张勇，成了阿里巴巴集团后来的CEO和董事长？

答案只能是，他太能打了。

可以说逍遥子是凭借着战功一步一步打上来，成为阿里巴巴集团接班人的。逍遥子的第一场大仗是B2C电商。最早他以淘宝CFO的身份分管做B2C电商的淘宝商城，再后来自己下场去做淘宝商城也就是后来的天猫的总裁。为什么CFO要去做B2C电商？他曾经跟我开玩笑描述，这有点像是爸妈都不愿意带这个孩子了，最后只能爷爷自己来带，而且刚巧这个爷爷还特别喜欢这个小孩。

然后，在做天猫的过程中，诞生了双十一。

第二场大仗是淘宝从网页端到移动端的迁徙，从网页端的淘宝，到手机淘宝。今天大家可能已经忘记了当年从网页到移动的迁徙有多惊险。马化腾手握微信，仍然在接受采访时说，腾讯只能说有了半张移动互联网的船票。阿里的一位高管曾经拿出手机比划着给我看，你就说这么小的一块屏幕怎么放广告同时还不让用户反感吧？

逍遥子在2013年9月10号转任集团COO，并且从2014年的3月开始负责无线业务。阿里当时内部提出的口号是all in无线。当时比较重要的两个决定应该是：确定要从哪个角度去切入无线，如果仍然对标微信，比如当时的来往，就是从通信的角度去做移动互联网，逍遥子认为应该还是从电子商务的角度去切入移动；确定是整个公司发力做一个APP，还是每个业务板块都要做一个APP。

所以，当他在2015年5月成为阿里巴巴集团的CEO时，他的一个同事说，这是“实至名归”。

4.

2015年到2019年，CEO逍遥子和董事长风清扬搭班子。2019年到2023年，逍遥子把CEO和董事长两个职务一肩挑。后来有次聊天，逍遥子跟我说，他觉得他做CEO、马老师做董事长的的那段时间，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

确实，当时似乎一切都很顺利。2020年10月时，阿里巴巴的股价一度超过319美元，市值超过8500亿美元。中国第一家市值突破万亿美金的公司眼看就要出现了。在阿里内部也有市值指日过万亿的声音。当时内部想的比较多的是要戒骄戒躁。

随后发生的事情，大家如果还记得新闻也都知道了。

我想，很能打的逍遥子应该也开始感受到了一点挫败。除了不可控的外部环境的变化，在商业竞争上他的压力也很大。

阿里和腾讯史诗级的竞争，随着一系列的公司合并，以及支付宝和微信渐渐找到了各自的边界，冷却下来。但是这两家公司却分别感受到了来自新崛起的巨头们的挑战。

对于阿里而言，京东仍然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但是应该已经不是让它最头疼的对手。在国内最让阿里头疼的竞争对手，一是美团，这家跟阿里有过很多纠葛的公司，二是拼多多，这家让很多人出乎意料的公司。当然，之后还有抖音。抖音同时抢了腾讯的用户时长和阿里的电子商务市场份额。

先说美团。美团最早的战略投资者其实是阿里，但是在后来发展过程中，腾讯成为了美团的战略投资方，阿里反而出局。之后阿里选择先投资后收购另一家外卖公司饿了么，以此来跟美团竞争，因为在当时阿里已经得出了这个判断：本地生活是必须打的一场仗。

美团、阿里、腾讯和饿了么的故事非常精彩。我听不同的人都跟我讲过其中的一些故事，故事里充满了ego、误解和雄心壮志。

逍遥子迫切地想要让阿里具备本地生活的能力，对美团也充满欣赏。后来逍遥子跟我说，你可以去问王兴，即使他对阿里有很多的不满，但是对我不会有。

但是在种种机缘错过美团之后，他认为阿里必须要做本地生活，于是以95亿美金全现金收购了饿了么。这个决定在阿里内部并不是没有争议。当然，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收购之后，饿了么在外卖市场上的仗打得也并不顺利。而且，这种不顺利又延续到了后来一度大火的社区团购上。

然后看拼多多。某种程度上，拼多多是在淘宝眼皮子底下崛起的公司。我自己理解，逍遥子的商业分析团队应该是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扫描到拼多多这家公司。一直到拼多多上市之前，拼多多仍然不在淘宝的竞业名单上，其时拼多多已经有了很多从腾讯和阿里过去的人，拼多多从腾讯挖人挖得太狠，都已经让腾讯内部高管开始有意见。此外，据说淘宝的商业分析团队也一直在误判着拼多多的增长速度。

在包括小米商城、网易严选等又一波新的电商公司出现时，我曾经问过一次逍遥子，怎么看这些层出不穷的新的电商公司的创新。他回答说，公司内部会对新出现的电商形态做研究和判断，判断它们的天花板会有多高，然后再决定淘宝要怎么应对。我猜，拼多多应该是逍遥子一个比较大的误判。

5.

塔勒布说过一句话：作家被人记住的是他最好的作品，政治家被人记住的是他最糟糕的决定，而商人几乎不会被人记住。

这是从长周期来看。长周期会被记住的企业家确实屈指可数。但是在短期之内，在沸沸扬扬的媒体生态里，CEO能被记住的，很不幸，往往也是没有做好的部分。此处就不展开了。

我想，逍遥子也会有被人认为做得不够好的决定，或者至少有争议的决定。但是，逍遥子比较幸运的是，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大家还是会记得住双十一的。

他想要把阿里云变成一个作品的愿望今天看来不能实现了，但是他的上一个作品还会存在。

除此之外，我觉得大家还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尽管在他的任期之内，尤其是后期，阿里巴巴似乎压力重重、内忧外患，但是阿里巴巴仍然是一架高效运转的利润机器。

阿里巴巴最近的一个季度净利润超过343亿，高于腾讯单季度净利润，是百度单季度净利润的三倍左右。截至到2023年6月30日，阿里巴巴持有的总现金（现金及现金等价物加短期投资）达到5444.29亿，同期腾讯为3206.52亿，百度为1901.55亿。

账上有这么多现金，无论逍遥子在这么做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他都为这家公司的未来储备了足够多的弹药。

6.

我第一次采访逍遥子是在2011年的10月。非常巧，在前一天，刚好就发生了淘宝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十月围城”，简单而言就是当时淘宝商城修改了商家运营规则，导致为数不少的小商家直接到淘宝总部去抗议。当时逍遥子是淘宝商城的总裁。陪我一起去的颜乔还跟我说，不知道老板今天还有没有时间（或者心情）。

见到逍遥子我主动提出来，想必你应该焦头烂额，特别忙的话采访也可以推迟。张勇摆摆手，说没关系，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聊。结果，之后采访的过程里他表现得风轻云淡，反倒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情况下，做一个人物采访，感觉很像在对方要忙着救火的时候非拉着人家谈人生。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段时间他面对的还不只是商业压力，还有家庭的变故，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末回上海就直接去医院。

在那之后，相对而言我还算跟他保持着一定频率的沟通，天猫创立、改任COO、2015年接任CEO，反垄断，新冠疫情……

2021年之后他应该是全世界压力最大的CEO。宏观环境变化传递到阿里巴巴身上的压力，他肯定首当其冲。然后还有市场竞争的压力带来的业务上的挑战。之后是阿里巴巴这么多复杂业务本身带来的压力。再接着还有因为公司股价下跌给内部团队带来的士气影响，以及随之传递到他身上的压力。

在2022年年初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瘦削让我大吃一惊。后来他身边的人告诉我他在几个月内瘦了十几斤。但是他自己倒是仍然保持着风轻云淡的样子。

因此，逍遥子就总是给我留下一个印象：当外部的现实发生剧变的时候，无论这种变化多离谱、多在预期之外，他也能调整心态迅速接受，然后再找出自己在这种现实下能做到的最优解。

9月10号过后，看到阿里发布的新闻稿，我跟他开玩笑：这次真是“勇退”了，这连谐音梗都不算。

希望这一次，他也能找到自己的最优解。勇于变化的阿里巴巴也能。然后，我可以继续更新我在电脑上建的“逍遥子”和“阿里巴巴”这两个文件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