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蕾塔
有些事,如过眼云烟;而有些事,则终身难忘。多年前,我去了以色列,参加两年一度的神经生长因子年会,会上遇见该领域鼻祖蕾塔。那是一次值得记住的会面。
蕾塔是神经营养因子研究领域,甚至整个神经科学界,都不得不提到的重要人物。二十世纪50年代,这位来自意大利的神经生物学家在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发现神经生长因子(NGF),由此开拓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1986年,蕾塔因为这一重要发现荣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那年,我还是艾拉·布莱克(Ira Black)实验室的一名研究生。消息传来,我非常振奋,深感自己幸运地选择了一个如此重要的研究领域。可是当我将内心的喜悦与饶毅(当时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读研究生)分享时,他却回答道:“很不幸,你进入的领域,再没有诺贝尔奖可得。”的确,诺贝尔奖很少两次授予同一个研究方向。同时,我也明白饶毅的弦外之音:神经科学领域的这一重要研究命题也许很难再得到突破。
然而,我相信历史将会证明故事远未结束,下一轮如火如荼的研究即将拉开序幕。 果然,康奈尔大学医学院的摩西·超(Moses Chao)于1988年因成功克隆第一个神经营养因子受体而引领这一研究热潮,紧随其后,借助PCR技术的兴起,皮尔逊(Hans Pearson)、 巴德(Yves Barde)和扬卡普洛斯(George Yancapoulos)等研究小组在整个神经营养因子基因家族(NGF、BDNF、NT-3和NT-4/5)的鉴定上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几乎同时,卡普兰(David Kaplan)、帕拉达(Luis Parada)和巴巴西德(Mariano Barbacid)等研究小组在神经营养因子高亲和力受体——trk 酪氨酸激酶基因家族(TrkA、TrkB、TrkC)的鉴定上也展开了疯狂的竞争。自此,这一研究舞台高潮迭起,一幕接一幕,让人眼花缭乱。 基因敲除小鼠帮助阐明不同神经因子功能及其特异性受体。随后一系列突破包括p75的细胞凋亡功能;受体信号转导机制;BDNF的突触功能;神经营养因子前体生物学功能及其剪切机制;影响人认知功能和情绪行为的BDNF基因多态性,等等。 随着时间推移,饶毅和我也越来越意识到,我们的工作并不为赢得奖励与认可,而是为了探究真理的快乐。
我第一次见到蕾塔是在2002年,当年的神经生长因子年会在意大利摩德纳举行。93岁高龄的她看起来身体虚弱但举止依然优雅,作为诺贝尔奖历史上最高龄的获奖者,同时也是唯一一名在世的意大利籍获奖者,蕾塔被意大利尊为国宝。无论她走到何处,身边都围绕着秘书、助理和记者。在博洛尼亚一座中世纪的城堡里举行的晚宴上,我抓住机会与这位传奇人物合了一张影,心想这也许是与她在世时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但一年年过去,她的生命力让每个人为之惊讶。2006年她参加了在里昂举行的年会。而2008年夏天在以色列举行的年会上也同样看到她的身影。对于一位99岁高龄的老妇人,能无须搀扶行走自如,并且参加学术会议用ppt做开场讲话,真是一个奇迹。
让我惊讶的事情远不止这些。通过与蕾塔的秘书交谈,我得知自2001年意大利议会任命她为“终身议员”以来,蕾塔一直定期与会,在一些关于科学的较难通过的议案上,她的一票能决定性地引导投票结果向利于科学的方向倾斜。同时我还了解到,蕾塔的一个实验室现在还在运行,并有两名在读研究生。2008年的夏天,以色列异常炎热,但一天清晨我却看到蕾塔与5名女学生围坐在草坪上。意大利的一家电视台正在拍摄蕾塔的生活纪录片。当今该领域最前沿的课题之一是“神经生长因子前体”。当摩西·超向我指出蕾塔实验室海报标题中出现的“proNGF”(神经生长因子前体的一种)时,我不禁目瞪口呆,现在的她甚至还能跟踪最新的研究进展。
周二那天,在饭店的前厅我终于有机会和她交谈了。她让我坐在她的身旁,跟她交谈时声音大一点(因为她的听力和视力不太好了)。
她问我:“你认识摩西·超吗?”我答道:“认识,摩西是我邀请的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的委员,我们已经相识很多年了。”“他人非常好,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科学家,他做出了很多重要的发现。我正在设法给他某项大奖提名,但是千万别告诉他。”她给了我一个眼神。她还拥有幽默感!她问我:“你是哪里人?”显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来自中国,现在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工作。”我给她看我的姓名牌。“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现在正在崛起,这对世界科学的发展将非常有益。”她说。我问她:“你去过中国吗?”“去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处都恢宏壮丽,奥林匹克运动会也在中国举行。”她接着问我:“你的研究方向是什么?”我告诉她:“我的研究方向是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BDNF)在认知功能和精神病中的作用。”“什么?”她没有听清楚。“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BDNF),记忆力,抑郁症。”我提高了声音。“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非常非常重要。我想邀请你去罗马,给我们研究所的学生和科学家们做一个讲座。”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怎能拒绝这样的荣誉?“好的,我明年就来拜访你和你们研究所。”
“正因你开创了这一研究领域,我们才能来到这里就研究进展进行交流切磋。我们衷心希望你能一直健康快乐地生活。”我对蕾塔说。“我不在乎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显然,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想就这一话题继续深入,“能为世界留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一边说着,将手指指向天空。的确,她已留下了一笔丰厚的宝藏——整个神经生长因子研究领域、一群活跃的科学家以及她那激励着无数女科学家和年轻人的传奇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象,当一个足够长寿的人见证自己留下的东西对后世的影响,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一个人又在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不畏生死的境界?
作者:
鲁白,曾任美国罗氏公司分子生物学研究所研究员及哥伦比亚大学生物系助理教授,1996—2009年,担任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儿童发育研究所神经发育研究室主任。十几年来,鲁白在大脑发育和精神健康领域作出了一系列重大科学发现,成为世界上有影响的著名神经科学家。2009年7月1日,鲁白决定辞去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神经发育研究室主任后回国定居,并出任葛兰素史克中国公司研发部副总裁,同时担任清华大学客座教授。2013年9月,鲁白辞去了葛兰素史克的职务,赴清华大学任教授、清华大学医学院常务副院长。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