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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工程人的自白:我要逃离做背锅侠和牛马的生活 | 我所躲避的生活

一个工程人的自白:我要逃离做背锅侠和牛马的生活 | 我所躲避的生活

文化


“我们没赶上好时代,现在基建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工程行业整体在走下坡路,各个设计院都在收缩,领导位置以后只会越来越少,像我们这种没背景没关系的,当上个小领导,估计都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配图 | 《理想之城》剧照



我所躲避的生活 | 连载



说实话,从事现在的工作是我没预料到的。我大学的专业是道路与桥梁工程,一个地地道道的理工类专业。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曾干过工地,铺过路,架过桥,画过图纸,不过都没能坚持下来,最后当了逃兵,而且还逃了两次。




2014年夏,我从武汉一所工科院校本科毕业。刚走出校门,对未来一片迷茫,就想着离父母远点,出去闯荡挣钱。

那时工作也好找,一家“中字头”的大型施工单位来学校招人,他们在招聘现场直接承诺:新员工,第1年到手工资不少于6万,转正后可达8万,往后随工作年限增长和职级晋升,工资继续上涨,除此之外,每年还有5天带薪年假。这待遇在一众施工单位中算是不错的,我赶紧递交了简历。

面试时,招聘大哥见我是个男的,本科成绩也还行,就问我:“我们单位现在在西南那一带有不少项目,那边条件可能会有点艰苦,你能接受远离家乡,去那边搞工程吗?”

我一听,正合我意:“领导,没问题的。我正想出去锻炼下见见世面呢。”

“好!年轻人就要不怕苦、有干劲。我们单位是正规国企,平台大、起点高,绝对能给你提供广阔的发展前景,放心来吧,小伙子!”

大哥一通话说得我热血沸腾,我都开始畅想升职加薪、当上大领导的美好未来了。二话不说,当场就把“三方”签了。

办妥入职手续后,单位给我们同批新人安排了五星级酒店,每日好吃好喝,办各种团建活动“破冰”,做游戏、搞比赛,玩得不亦乐乎。团建时有不少女生,不过后来她们基本都靠着家里的关系去了办公室。

就当我还沉浸在一派轻松愉悦中时,领导一个电话找上门来,说贵州有个项目比较急,缺人,让我赶紧收拾东西过去,还说给我安排了一个师父,会手把手地带我。就这样,没几天,我就被“发配”到工地上了。


那个贵州的项目是在两个山头之间架一座铁路桥。很多人以为住在山里每天可以看到花草树木,听到虫鸣鸟叫,欣赏美丽风景。可工地这种犄角旮旯可比不得已经开发成熟的旅游景区,尤其是我刚被从五星级酒店抓来,着实感受到不小的落差。

首先是“吃”——山里物资运输极其不便,每天能吃到的菜种类变化无几,食堂师傅的厨艺粗犷到不行,做出来的菜大多重油重盐重口,我们经常吃不习惯,只能回去吃泡面。有同事向领导反映,建议换个好点的厨师,结果却总是不了了之。后来,我们才知道承包工地食堂的老板是公司某位领导的亲戚,而厨师又是老板的亲戚。

其次是“住”——我们住在工地项目部宿舍,3人一间,地方不算拥挤,还带空调。但临时搭建的板房常常漏风,晚上山里妖风四起,能吹得整座工棚嘎吱作响,即使开着空调,也不怎么暖和,有时半夜会被冻醒。

最后是“行”——山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地又在山顶上,上山的路只是简易的施工便道,又窄又陡,我们自己根本都不敢在上面开车。司机师傅是本地村民,每次都在盘山路上七拐八拐秀车技,在车上的我们心惊肉跳,真怕一不小心就葬身谷底。车子没法直接开到山顶,到了半山腰,我们都得下车。通向山顶的路乱石遍布、杂草丛生,边上就是悬崖,没有任何护栏,我们这些做技术员的尚算轻松,顶多背点资料文件,如果是测量队的,什么水准仪、水准尺、棱镜都得自己背上去,每次他们都累得满头大汗。要是碰上下雨天,路面变得泥泞湿滑,我们就得加倍小心。到了山顶还不算是终点,因为我们真正工作的地方是铁路桥的桥顶。桥面混凝土还未开始浇筑,整个桥只是一个纯钢架子,到桥顶的路程虽然不长,但远比前两段路吓人得多,我们几乎每天都得从拱脚沿着离地面2000多米高脚手架徒手爬到拱顶,无任何防护,透过一根根钢管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脚下的万丈深渊。

尽管条件艰苦,但我觉得趁着年轻,应该多吃点苦,在工地上学好技术,将来一定能干出成绩。老同事说,搞施工是一门很吃经验的工作,在工地上不待个十年八年的,根本混不出名堂,更不要说在技术上有什么造诣。

那时我多少有点理想主义。理想固然美好,现实却残酷,作为技术员,每天在工地上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盯着工人干活,重复且毫无意义,跟着领导呢,除了学了点人情世故,在技术水平上并没有多大提升。待的时间越长,我越发觉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干这行,甚至产生了诸多的不适应,特别是工地上无处不在的酒文化——说真的,工地上那喝酒的阵仗,我现在都心有余悸。




刚来工地时,领导为了欢迎我,安排我和几个同事到山下县城的饭馆聚餐。出发前,领导给一个同事使了下眼色,让他带我去拿点“好东西”,我便跟着他去了项目部的一个库房。那库房门被一堆杂物遮掩着,非常不好找,门上还上了把钢制大锁。我有点好奇:搞这么大阵仗,难道这库房里真装着宝贝不成?

同事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才拿出钥匙打开库房大门。进门后,我大开眼界——库房里放的全是酒,而且都是好酒!“茅子”“五粮液”“剑南春”……里面还专门装了台机器,全天候维持恒温恒湿,就为了保护这些好东西。

就在我惊讶之余,同事叫我:“别傻愣在那儿了,快来搬酒!”

我赶紧过去帮忙,好奇地问道:“你说,放这么多好酒在这儿,应该不是给我们喝的吧?”

“那不废话!这么贵的酒,我们哪能随便喝?我们领导求人办事都得靠它们呢!”同事解释道,“今天也就是你第一次来,领导说要开几瓶好酒招待下你,平时我们可喝不上这里的酒!”

听完,我还有点小激动,毕竟长这么大,我都没尝过“茅子”的味道。谁知同事翻了一会儿,找出几瓶“赖茅”递给我:“小陈,你资历还不够,我们就喝点便宜的哈,等你以后当上项目经理,你就能拿真正的‘茅子’喝了哈。”

到了饭馆,大家按主次坐好,菜还没开始上,酒就已经开好了。服务员拿来了白酒杯,大家自觉地盛满,我估摸了下,一杯大概半两不到。看大家都满上后,领导开始冲我发话:“小陈啊,你第一天来,得先做个表率。”

我心领神会,端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旁边一位同事急忙阻止了我:“先别急啊,小陈,你这一杯也不够意思啊,起码得先来个三杯吧。”

我心里叫苦不迭——我是酒精不耐受体质,偶尔小酌一下还行,从没一次这么大量地喝过。但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我只能豁出去了,硬着头皮连干三杯,当时就感觉喉咙和胃里如烈火灼烧一般,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感觉就要不行了。

看到我这痛苦的模样,领导和同事们却乐坏了:“小陈,你还是要多历练下啊。没事,以后喝酒的机会有的是。”

顿时,我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接下来是敬酒环节。工程人的饭局上,大家喝酒的速度都非常快,刚敬完一轮,又是下一轮。

“大家给我好好干,我这个位置以后还要靠你们来接班,将来的西南市场都是你们的天下!”领导借着酒劲,各种“画饼”,“今年我们单位准备接几个大活儿,产值肯定能再翻一番,你们的待遇以后都会往上提一提的。”

“领导,我们能干出这些业绩,那都离不开您的英明领导啊!”有同事立马拍马屁道。

酒桌上有两个年轻同事喝高了,也开始彼此用“总”来称呼:

“李总,你是我们这里的技术大拿,以后要多指导下呢!”

“说笑了,王总,你才是我们的前辈呢,以后高升了,可不能忘记我们这帮小弟哈!”

大家都喝得很嗨,只有我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一句话也没听进去。那晚喝下去的酒,估计比我出生以来喝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不一会儿,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暗道不妙,赶紧借口尿急跑去厕所,好酒好菜一点没剩,全吐了出去。

吐完回到酒桌,我看着带来的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心想大概可以结束了吧。事与愿违,领导又开始作妖:“小陈,你再去搞点啤酒来,我们中场休息下再搞白的。明天是周末,今晚大家尽情喝,我们不醉不休。”

听了这话,我都要哭出来了,但是没办法,无奈地去叫了酒。

就这样,我们8个人,按“白+啤+白”的顺序,清空了所有酒瓶,一共干掉了4瓶白的,2箱啤的,每个人都喝得醉的醉、吐的吐,我更是直接晕倒不省人事,被同事们抬上车运了回去。

第二天,我睡到了大中午才清醒,醒来后依旧晕晕沉沉、恶心难受,过了两三天才有所缓解。


后来和大家聊天得知,要做工程人,“能喝”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技能——一方面,工地大多远离城市,工友们日常娱乐活动不多,喝酒是排遣无聊寂寞的最佳方式;另一方面,工地上拿项目谈生意都离不开酒宴招待,在领导和业主面前就得拼命喝,喝的越多代表你越够意思、越能促进感情拉拢关系,以后就越好办事——这便是工地酒文化的精髓。

在工地上不会喝酒,就根本没办法融入、就没法成事。我们项目部很多同事都是海量,尤其是项目经理,深不见底,每次陪甲方吃饭都能喝倒一片。像我这样天生不能喝酒的,在这种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以后的发展也多少会被限制。




施工地环境复杂,各种人员、材料、机械混作一团,事故多发,这也是为什么领导会时刻把“注重生产安全”挂在嘴边。尽管我们单位是正规国企,但同样存在不少的不规范操作,加上年轻人普遍经验不足,在一些施工流程上掉以轻心,往往一个小错误,就会引起重大的工程事故。

刚来报到时,师父带我去看现场,他一边走一边热情地介绍,还时不时地提醒我:“小陈啊,你刚来,还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平时走路一定要小心脚下,要是被扎了或绊了,我们这大山里还不好找医生给你治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师父一声惨叫:“我去,这谁把钉子放这里了!”

我连忙上前查看,原来是他踩到了一个木条上的钢钉,脚被扎得鲜血直流。

“快叫人,送我去医院!”师父大叫。

我急忙招呼了几个同事过来把他抬上了车,送到山下县里的医院。

有了师父的现身说法,之后我每次一到工地上都特别小心,去哪儿都戴着安全帽,走路必仔细看着脚下,生怕哪天也负伤了。

一次,盯一段桥下路基的施工时,为了尽快完工,我们连续作业了好几个月,用最短时间把路基土给堆了起来,哪承想,堆好的当晚突发暴雨,雨水裹着山石土块冲下来,瞬间就把新做的路基全毁了,劳动成果付诸东流,给单位造成了近百万元的损失。

那是我在工地上第一次亲身经历自然灾害。看到一片狼藉的施工现场时,我受到了不小的心灵冲击,不住感叹,幸亏事故发生在凌晨,现场没有工人,未造成人员伤亡。其他同事也纷纷庆幸说,泥石流一来,想逃都来不及逃。

除了生命危险,还有莫名其妙的“背锅”风险。泥石流发生后的1个月,单位内部流传出一个消息——在其他项目上,一个新进技术员发现工人搭建脚手架时存在违规操作,便出言制止,但因为他刚来,没什么话语权,再加上那天监理有事没去现场,就没有人帮他说话,几个老师傅嫌改动太麻烦,压根没放在心上,依旧自顾自地继续作业。那年轻技术员见管不住老师傅们,就没再吭声。结果,脚手架完工后,承重能力不达标,在施工过程中出现了断裂,几个工人一踏上去,直接坠亡。政府立马派人来进行事故调查,最后的结果令人难以置信——判技术员督促指导不到位,负事故主要责任。

知道这个事后,我们几个新员工都炸开了锅,纷纷替那技术员抱不平。但冷静下来仔细分析,我们发现,法律规定就是如此,“安全生产无小事”,只可惜那技术员刚出校门就要蹲好几年监狱,后半辈子恐怕都要毁了。

这样看来,干工程属实“高危”,我们能做的就是吸取这血淋淋的教训,遇到不规范操作及时制止,施工师傅实在不听,就及时上报领导,只有这样,才能在复杂的工地环境中自保。


作为一个施工人,我的作息时间完全取决于工地现场的情况。

如果完成了重要工序,比如墩柱浇筑、上部结构架设、全桥合龙之类的,我们就能稍稍清闲些,保证周末双休,平时可以待在宿舍。要是赶工期或者碰上一些突发性灾害,滑坡塌方、洪水、火灾之类的,我们就得随时在岗,随叫随到。若像桩基挖孔、下钢筋笼、浇筑混凝土等工序,则必须连续作业,且要在夜间气温低的时候开展,这时候我们就得晚上加班。

刚来2个月,一次凌晨打混凝土,为了不发生意外,我整晚都精神高度紧绷,目不转睛盯着工人干活,生怕把料打废了。这一打就是3天,我也跟着熬了3个通宵,领导看我困得不行,才给我换了下来。回到宿舍后,整个人昏昏沉沉,简单洗漱下我就赶紧上床睡觉,生怕自己会突然猝死。




工作第一年的劳动节,正好工地上的事不多,领导说可以放假回家。我高兴坏了,在山里待了好几个月,总算是可以回去见见父母了,我赶紧买好车票,收拾东西。结果第二天早上,工作群里突然出现了一条通知——某相关部门局长要在劳动节带队视察我们工地,检查施工进度和安全生产情况,要求负责现场的几个员工待命,留下来值班,其中就有我。

我们气到不行,直接跑去质问领导,领导急忙安抚我们说:“这次节假日值班,大家的付出,上面都是能看得到的,会给大家积极争取值班补贴,按3倍工资标准发放。”

一听有“3倍工资”,我们心里舒服了不少,都老老实实答应值班了。

视察当天,那个相关部门的局长在甲方的陪同下一大早就“莅临”了,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记者,举着相机对着领导一顿猛拍。我和几个同事严阵以待,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有点紧张,生怕被看出什么问题来。我们的项目经理全程陪同,驾轻就熟地给局长一路讲解,局长问的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送走局长后,项目经理一刻也没闲着,又继续陪着甲方和几个局领导不知去哪儿潇洒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视察不过是那位局长为博人眼球,宣扬自己的伟光正形象而搞出来的一场“秀”——我们单位和甲方、政府部门的关系搞得妥妥帖帖,老早打好招呼了,要检查什么,摸得一清二楚。

当然,这些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盼着我那3倍工资的值班补贴。我们还是太嫩了,后来除了发了点水果,值班补贴是一分钱也没看到。有头铁的同事又去质问领导,领导答复说值班补贴已经包含在每月的绩效里发放了,只是没明写,大家不要再问了。我们知道是被领导忽悠了,但无力反驳、只能认栽。

加班工资没有,入职承诺的福利更是打了几番折扣,不仅没值班补贴,5天带薪年假也被各种限制——我们不允许在赶工期休年假;不允许一次性休完所有年假,每次只能隔很长一段时间后休个一两天;更不允许扎堆休年假,只能一个个排队休。

为了保证工程进度,应对各种突发情况,领导需要你在哪儿,你就得在哪儿。工地上没有“朝九晚五”,更没有“下班回家”,吃住都在这里,即使下班了,也不过是回到项目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领导手上的一枚棋子,一个电话就必须到位,哪怕是周末节假日,未经领导同意,也不可离开工地,否则会被算为擅自离岗,要挨批评的。

每天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渐渐地,我开始担心自己这样会不会与城市生活彻底脱节?同事们基本上有空就是打牌、喝酒、玩游戏,工地上唯一的女同胞就是食堂阿姨。我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们一样?

那段时间里,我满心不安,不知道是否还要坚持。


不知不觉,我在贵州的工地上干了1年多,度过了实习期,顺利转正,但这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焦虑。

2015年年底,大家都翘首以盼单位能发一笔可观的年终奖,安心回老家过个好年。当收款短信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我们几个新来的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翻到短信页面,想看看转正后到底能发多少薪水。

可看着看着,大家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这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发错了?”

“这也太少了吧,领导当初在酒桌上说的话都是吹牛吗?”

“当初入职承诺的可不是这个数啊?”

各种抱怨吐槽响彻整个屋子,我们几个新人互相透了底,原来大家的年终奖都不到1万,再算上各种补贴福利,全年到手也仅6万而已,同转正前的待遇大差不差。我们起初以为,是不是单位少发了一笔?可等了许久,始终没见到第二笔奖金的影儿。

别的同事有没有找领导对质不知道,反正我当时就气得直接给领导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这1年多来吃不好睡不好,连年假都没敢多请几天,任劳任怨,结果过年就发这么点钱,这和当初入职说的相去甚远,今天怎么也得给我个说法。

没多久,领导回我信息了,他说今年项目是接了不少,但好几个甲方资金紧张,有几笔钱没能立即收上来,再加上今年人力、物料都在涨,成本大幅上升,导致项目收益不如预期,希望我能理解。还说项目既然已经做了,钱肯定不会少的,明年春天就可以收回来,今年过年就先克服一下。

我已经被领导忽悠惯了,一听就知道这不过就是缓兵之计。说实话,我真的受够他们这套“假大空”话术了,本来对工地层出不穷的事儿就很不爽了,再被领导搞了这么一套,越发激起了我想要离开的心。




2016年春天,我下定决心要辞职。当时我暗自复盘了下毕业时的种种选择,又向几个同学打听目前的行业状况,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去读研究生!

当领导听说我要辞职考研时,并没有多惊讶,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下,说干完铁路桥项目,就调我去搞市政工程,工作环境会好很多。

我笑了笑婉拒了领导的好意,直接提交了辞职申请。辞职流程走完,我立马提桶走人。走出大山工地重新回到城市的那一刻,我感觉无比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压在身上已久的大包袱。

辞职之后,我就专心备战考研,虽然过程辛苦,但结果是值得的。舍不得放弃老本行,研究生专业我就选了道路与铁道工程,与本科道路与桥梁工程内容相衔接,打算以后继续在工程行业干。

2019年秋,我研究生即将毕业,开始了新一轮的求职。这次,我比本科时多了个心眼,咋地也不再去施工单位了,特意选了一家全国排名靠前的大型路桥设计院——这样就可以坐在办公室画图纸,不用再回到艰苦的工地了。

新单位也是国企,总部设在上海。我先被分配到武汉分公司,办公地点在市区一栋写字楼里,每天就坐在办公室里用CAD画图,偶尔也会加班,但总算是有了自己的时间,不用被一直按在工地上,我感觉比原先好了不少。然而就当我以为会在武汉设计院干一辈子的时候,第二次逃跑的“种子”却悄然埋下了。


入职没多久,我收到去上海总部培训的通知,想着刚好可以去大城市转转,当即答应了下来。

到上海后,我见到了好几个一批进来的新同事,他们来自各个地方分院。上海总部的领导给我们分了组,每组安排一位项目负责人带教,美其名曰“通过参与实际项目,达到培训目标效果”,实际就是在各个负责人手下干活。

我们组有3个人,只有我是应届毕业生,其余2位都是社招进来的,有些工作经验。负责培训我们的是总部的一个负责人李姐。她看上去很年轻,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国企领导的样子。除了带我们仨,李姐还有个徒弟,也是上海总部员工,跟着她2年多了,由于他来得比我们早,也算是前辈,我们都称呼他“大师兄”。

大师兄蛮有意思,没事就和我们八卦领导。一次,我和他在食堂吃饭,聊着聊着,就说到李姐。

“想不到李姐这么年轻就已经是项目负责人了。”我感慨。

“别瞎说,她哪里年轻了?人家在总部都工作好多年了呢。”大师兄回我。

我有点惊讶:“哦?这我真没看出来啊!”

“你看不出来很正常,那是人家有钱,舍得花钱保养。”大师兄接着说道,“听说她老公是我们集团领导,在上海有好几套房呢。”

“那你说李姐平时脾气应该可以吧,我看她说话都还挺温和的。”

“李姐平时确实不怎么骂人,不过她管起人来还是有自己手段的,你后面可要小心点哦。”

当时,我不明白大师兄这话的含义。后来得知,在我们设计院里,大概有四成的“老资历”平时都是不愿意干重活儿的,连领导都很难叫动他们,这些活儿自然就落到了年轻员工头上——设计院常用的幌子就是“培训”,把各分院的新员工召集到总部来“洗脑”,让大家觉得“必须做一些有挑战性的工作才能成长”——这样一来,就老老实实地去干脏活累活了。

像我这种新进员工,在单位没什么地位背景的,领导说什么就做什么。试用期不用发全额工资,我每月扣除五险一金,到手就6000块,至于年终奖,单位老早给我们打了预防针,说第一年只发个几千块意思一下,不要多想了。

这薪水在二三线城市可能勉强过得去,但是在上海,就远低于其他行业了。我们同批来的基本都是硕士学历,还有好几个是985名校出身,却只能拿着这样的收入,每天累死累活,真是纯纯的廉价劳动力了。




培训伊始,李姐对我们客客气气,没安排太多工作,实际上是在暗中试探、默默观察。我是组里唯一的应届生,资历最浅,也最老实听话,她很快就露出了狼外婆的真面目,专挑我这个软柿子捏,疯狂压榨。

“小陈,帮我把这个图纸打印一下。”

“小陈,把这个横断面图出一下。”

“小陈,这个纵断面,你画一版给我。”

办公室里一会儿一个“小陈”,接连不断、此起彼伏。我每天回宿舍的时间从晚上7点拖到9点,最后直接变成11点。到了周末,李姐也不会放过我,经常一个电话把我叫到单位加班画图,我根本没有时间出去玩,“在上海转转”的幻想算是彻底破灭了。

不比小组里另外两个同事,我之前一直在学校里,设计经验不足,很多东西都不太懂,不得不经常去请教李姐,但每次找她她都很忙,各种电话接个不停,回答了几次后就开始不耐烦了,后来索性对我说:“小陈,你还是要自己多研究,如果什么都问我,那我也没时间干活了。”

我向大师兄抱怨:“李姐这太不地道了,想请教点问题,她还有点不高兴。”

大师兄反而笑着说:“那可不,李姐现在是大忙人,哪有时间给你解答问题啊。”

“她能有啥忙的啊,杂事儿不都交给我做了吗?”

“她忙的可和你不一样哦。”大师兄边说边在电脑上打开几个图纸,一脸神秘地指给我看,“你可别和别人说哈,这些图是我在帮李姐画的,都是给别的单位做的私活儿,李姐每天电话里就是在忙着对接这些事呢。”

我多少有点明白了。我也听说过,在设计院里很多项目设计费都不高,单位接过来,经院长、总工、经营这一轮轮薅下来,下面真正画图的人根本分不到几个钱,所以有技术、有关系的老资格们会想办法跳过上面那帮领导,直接自己偷偷接活儿,“去除了中间商赚差价”。对于派私活的单位来说,直接对接画图的设计师,报价就可以更低,不用花大价钱就能把活儿给干了,简直是双赢。

但我们单位明面上是不允许员工接私活儿的,因为个人没有相应的资质、没有合同约定,也不是公司性质,纯靠口头承诺,出了安全事故,这责任就大了。不过李姐胆子确实大,不仅自己揽私活儿,还利用徒弟帮她干活儿,估计也是仗着有个当领导的老公。

一想到这儿,我质问起大师兄:“师兄啊,你这太不地道了,李姐把单位分的脏活累活全让我干了,你倒好,跟着李姐挣钱,估计也分了不少好处吧?”

“好师弟,你可别瞎说,你以为我那么想做这个吗?我也怕担责啊!”大师兄赶紧解释,“李姐毕竟是我领导,我不敢违抗她。而且你以为我轻松吗?我除了帮李姐干私活儿,手上还有咱们单位自己的项目,每天几乎都要搞到晚上12点到凌晨1点才能睡觉呢!”

听到大师兄也每天加班,我总算是平衡了些:“师兄啊,你比我还是好点,你虽然忙,但帮李姐挣钱,她也不会亏待你啊,怎么也得给你点辛苦费吧?”

“可拉倒吧。李姐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大项目她也不敢接啊,每次都是设计些小破路,挣个几千块,我也分不到多少。她老公才厉害呢,人家是大领导,转包分包都他说了算,随便给别的单位分点活儿,光中介费都不得了呢!”

“师兄,你说等我们以后当上领导,是不是也能有各种搞钱的路子啊?”

“那你是想多了。”大师兄哗啦给我浇了盆冷水,“我们没赶上好时代,现在基建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工程行业整体在走下坡路,各个设计院都在收缩,领导位置以后只会越来越少,像我们这种没背景没关系的,当上个小领导,估计都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大师兄一语道破了设计院的窘境——上面的领导们一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各种搞钱,下面的年轻人每天做苦力,不仅得不到培养,上升空间还被堵得死死的。

“既然我们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那这图画的还有啥意义?难道一辈子就给李姐他们当赚钱工具了?”我又激动了起来。

“没意义也得干啊,总是要吃饭的嘛。”大师兄无奈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单位基本上都是老员工吃新员工的红利,等我们再混点资历,工资也会慢慢涨上去,还能带几个小兵帮我们打打杂,就不用搞得像现在这么累了。”

我不太认同他说的:“师兄,现在的年轻人可都不傻吧,哪里会愿意留在这里天天给别人做‘奉献’啊?”

“你看我不就是么?每年毕业生那么多,想留下来的大把!现在工作不好找,跳槽也是有成本的,我们单位好歹也是行业里的‘大院’了,比起那些‘小院’还是稳定不少的。如果你决定一辈子搞设计,那就只能慢慢熬下去了。”师兄叹道。

万万没想到,大师兄工作也才2年,就已经有如此深刻的“打工人觉悟”了。他说的确实很对,要在设计院立足,如果自身没有超强的工作能力,熬资历是最好的办法,等你熬到可以吃新人红利,那就算是成功了。

可是,我现在就是被吃红利的小虾米。

往后的工作,我再没有了刚入职时候的冲劲,加上被李姐各种催折,每天上班真的跟上坟一样。




几个月后,我终于迎来了一丝转机。

一天,李姐突然找到我说:“小陈啊,你这段时间辛苦了。我们之前做的方案,马上要开始投标了,为期1周。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留下来和我一起完成投标。这周会比之前还要辛苦,但我答应你,熬过这周,你就能彻底解放,可以回分公司了。”

听完这话,我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可以逃出她的“魔掌”了,忧的是接下来的一周,我能撑得住吗?但我也没得选,只能强打鸡血,在领导面前作出承诺:“李姐放心,不管多累,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李姐把我们小组3个人叫到一起开动员会——这次投标要求是设计一条高架快速路,总投资大约20多亿,要是中了标,我们单位就可以分到2千多万的设计费——所以她要求大家先把手上其他的工作放一放,全力以赴投入到投标工作中来,还特别强调,这次投标特别紧急,1周后必须出好所有图纸。

李姐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任务,因为项目前期一直由我跟着她在做,所以这次投标我就成了主力,负责深化图纸方案,包括整条路的平纵横设计的出图,外加一个全互通立交的比选方案。有之前的研究成果打底,刚开始一切还算顺利,可就在我这边出完了好几张关键的方案图纸时,噩耗突然传来——因为我们方案里标注的交通量有明显不合理的地方,总工把我们的投标方案给否了,要求我们马上重新修改。

我们赶紧找交通建模的同事问怎么会这样,才得知他也在同时忙好几个项目,分身乏术,就找了个“小朋友”随便预测了一下交通量,没想到,测得不对,直接导致我们这边部分平面的线型和立交节点的设计废了。

要是早发现交通量测错了倒也还好,可此时我们都已经出了好几张整体图纸了,设计图纸平面图一改,总图、效果图等相关图纸都得跟着改,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来只需要收尾的活儿,几乎是要从头再来。

距开标只剩3天,要大改肯定来不及,但李姐坚持:“总工的要求,我们必须全力完成,就算是不睡觉,也得改出来!”

她下了死命令,我们只能重新来过。第二天一大早,我们3个就来到单位开始疯狂改图。为了争取更多时间,吃饭全点外卖,饭来了,吃两口对付一下胃,即刻又投入到工作中。我放弃了睡觉,铺了一张折叠床,困了就躺一会儿,醒了继续画图。头一天晚上熬了个通宵,第二天就吃不消了,听别人讲话都晕晕沉沉的。

但是再难也得挺过去,为了回武汉,我必须迈过这道坎儿。

最终,我以3天只睡了5个多小时的代价,换来了领导满意的图纸方案。图纸全部打印装订好的那一刹那,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成就感的。然而,一腔心血并没有结出硕果——我们的标书综合评分排名第二,比第一名只差了0.2分,落选。


尽管投标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李姐信守承诺放我回了分公司。

2020年秋,回到武汉已经半个多月了。经此一番,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年届廿八,我更加惜命了——自己的身体确实比不上当初在工地上班的时候了,先前多次高强度熬夜加班,现在心脏有时都会不太舒服。

为了安心,我鼓起勇气去做了个体检,还好心脏没什么大碍,但就这半年多的时间,原先干干净净的五脏六腑,长出了肾囊肿、胆囊息肉。

“身体是自己的,工作是干不完的”,我开始养生,每天上班就泡上一壶菊花枸杞,按时吃饭,定期锻炼。院里有很多同事晚上加班多了,就习惯把白天的工作拖到晚上做。我为了能早睡早起,则尽量控制在白天完成工作,坚决不拖到晚上,不在我职责内的工作更是能推则推。

我的变化引起了分公司领导的不满,他专门查了我的打卡记录,发现我的加班时长比之前大幅减少,就叫我过去谈话:“小陈,感觉你最近工作量不饱和啊,我那天晚上看到大家都在加班,怎么你的工位上却没人呢?”

“领导,我把活儿都干完了就回去了,不信我可以给您看我这几天的工作成果。”

“行了,之前的事我就不管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摸鱼的人。你也看到了,最近其他同事都很忙,公司承接了一个河南的项目,马上要出施工图,正缺人手,你既然有时间,那就派你去那边帮忙吧。”

好家伙,又是“帮忙”!领导这是认定我上班偷懒,开始给我加活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次出差绝对不会轻松,但是我要再推脱不去,估计他就得发火了。




到河南,一下火车我就被接到了单位办事处开始工作。办事处就在当地租的一间三室一厅里,比武汉办公室磕碜得多,项目负责人姓熊,我们称呼他“熊总”。此人圆圆胖胖,日常和我们说说笑笑的,跟李姐一样,看起来没什么领导架子,起初也给我一种“能处”的感觉。

当时是出图的关键期,总部领导对工作进度三天两头地敲打,要求我们必须按时交出可供施工的完整图纸,否则年终奖就得打折扣了。为了把我们的劳动力压榨到极致,领导们还给出了个损招,美其名曰“封闭画图”——在工程设计行业里,有些不人性的单位确实会在一些特殊时期,将各个专业的技术人员配齐后,关在酒店或居民楼里,规定工作时长,限制出行自由,直到完成任务为止。短期的封闭画图是可行的,大家集中专心办公,确实能加快进度,但是战线一旦拉长,这么干就会对人的身心产生极大摧残,所以大多数设计院不到特殊时期,一般不轻易使用。

领导出了损招,下面的虾兵蟹将唯有听令行事。我们每天从早上9点画到晚上11点,中午休息1小时,只有星期天可以休息上午半天,过节也不例外。上班期间,所有人未经批准不得擅离办事处,除病假丧假外,直到完成图纸。

“简直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这是我和几个年轻同事的第一反应。

几个老员工却习以为常,过来安慰我:“小伙子,我们这行就是这样,会比较辛苦,不过也就苦这一段时间,等出完图,你们就轻松了。”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真的“熬过这段时间”就能不忙吗?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忙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等忙完这阵,就意味着下一阵。

封闭画图持续了1周,6、7个大男人挤在20来平米、通风极差的小客厅里,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都要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上密密层层的方案图,感觉眼睛都要瞎了。每天超长时间工作,没有足够的休息、没有出行自由、更没有娱乐活动,我压抑得不行,同事起初还能挤出点笑料解乏,可到后头大家累得不行,就都垂头丧气、寡言少语了。

单位专门在办事处边上给我们租了住的房子,但只有深夜我们才能回去,回去只想立刻躺下。吃饭更是个麻烦事,好几个同事提议请个阿姨做饭,但上海总部不想额外增加成本,我们只能在外面买快餐,卫生不行,经常一吃就拉肚子。

最令我难受的还不是这些琐屑,而是我原以为会好相处的熊总。这次封闭画图效果极差,出图进度一度滞后。一旦进度稍有差池,他总作为项目负责人要先负主要责任。于是,熊总再不像初见那般嘻嘻笑笑了,脾气日益暴躁,经常因一点小事就斥责我们,总认为是我们背地里摸鱼偷懒了。即使我们每天熬到晚上11点,他犹觉不够,要是走得比他早,就会反问:“你们怎么回事?我都还没下班,你们怎么敢走那么早?”有的同事画累了想玩会儿手机放松,被他看到后,就会问:“你的图画完了没?你知道现在时间多紧张嘛?没画完图还敢偷玩手机?”

一次,我在外面又吃坏了肚子,没完成当天的任务,熊总当着大家的面直接发飙:“小陈,你昨天什么情况,图纸才画这么点?”

“熊总,我昨天一天都在拉肚子,身体很不舒服,实在是画不动了。”

“你这么年轻就画不动图?我看你是加班加少了!你不要解释,要是下次再这样,我就向总部报告,扣你年终奖!”

说真的,当场我就想打人,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他也算是领导,我不想和他撕破脸皮。

熊总的坏脾气愈演愈烈,他经常一边办公一边在我们面前对领导各种抱怨和谩骂。我们担心他压力太大,劝他回去休息,他急忙解释:“没事,我就是抱怨几句,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快。”我们的心暂时放下来了,可没过几天,他又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唉!我这几天都失眠睡不好觉。昨天我半夜起来做了个抑郁症测试,显示我有轻度抑郁,等搞完这个项目,我一定要去看下心理医生。”




压抑的工作模式加上不正常的领导,让一些年轻同事渐渐生出离开的念头,开始偷偷在网上看招聘信息。我也偶尔会在手机上浏览下其他设计院的信息,好死不死,却被熊总看到了。

不出意外,他又大发雷霆:“你上班期间不好好干活,看别的单位信息干什么?”

“没啊,我就随便看看。”我急忙解释。

“你是不是想跑路?我看你一开始就没想长留,你只是把我们单位当作一个跳板,积累了经验就要跳槽,你真是浪费了单位对你的培养!”

听到这,我真是火大了,立刻顶了他:“你说的都是狗屁!我来这里,就没人好好培养过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就是要跳槽,明天我就辞职!”

一旁同事看到这番情景,急忙把我俩劝开。之后我就一直没再理熊总,自顾自地干事。

冷战了几天后,熊总居然主动找上了我,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小陈,那天我确实冲动了,给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熊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接受了这个道歉。

“你可千万别走啊,我们现在正是人手不够的时候,你要是走了,别人来也没法立刻接手,这项目负责人我可真就当不下去了!”

说完,他竟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我第一次遇到一个大男人因我落泪,搞得我一脸懵逼。

后来,总部也知道了这边的情况,怕熊总真出什么精神问题,就把他调走休假去了,我们也终于不需要封闭画图了。熊总算是解脱了,可我们还得继续完成工作。本以为图纸交了就能回去了,结果甲方怕后期修改大,强烈要求我们留几个人下来做施工配合,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在河南再待个大半年。

我一听回不去,心里变得异常焦躁,情绪好像被熊总传染了一样,每天吃不下、睡不好。我害怕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变得像熊总那般,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精神错乱,只能给分院领导打电话,申请回去。分院领导回复说他们权限不够,让我找总部领导沟通,我又联系上总部领导,坦言再这么干下去我也快有心理问题了,想赶紧回去。谁知总部领导压根不信,让我再坚持下,等他们找到替我的人。

眼看领导们一个个地都在踢皮球,我知道回去是无望了,那就只剩一条路了:“这破单位,谁爱待就待去吧!”

一怒之下,我又辞职了。

如果说第一次辞职是入错了行,那第二次就是遇人不淑了。在设计院工作的这段时间,高强度高压力确实让我的技术水平得到了挺大提升,但这种速成式的极限操作也让我身心俱疲,不说幸福感,就是工作的成就感、认同感,也寥寥无几。现在想想,倘若当时我能碰到好一点的领导,能循序渐进地培养我,我应该会在设计院干得更久。


辞职后,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2021年春天,我回到老家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天无所事事。

有部电视剧台词说得很好:逃跑虽然可耻,但是却很有用。没了领导催促,不用加班画图,每天睡到自然醒,这种感觉真的爽爆了。但逃跑是有“有效期”的——我爸妈看到我颓废的样子,恨不得立马把我赶出家门,表情凶恶。

所以,我又开始找工作了,在网上看了不少设计院,但都不是很想去,因为听说净是些性价比不高的血汗工厂。就在我迷茫之际,老爸一句话点醒了我:“你不想加班就去政府部门吧,当公务员肯定能轻松点。”

对啊,也不一定学什么就得做什么。我一门心思准备起了公考,没日没夜地复习申论、行测,上网课、做试卷,最后“上岸”去了老家的城建部门。

公务员是不是就可以每天轻轻松松、朝九晚五?考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发现还真不是。我考的是专业技术岗,结果给我分配了个文秘工作,每天各种给领导写稿子,同样躲不开加班熬夜。我也曾向领导反映,请他调我去业务科室发挥专业特长,但领导次次以“人事调动是个大事,得好好研究”搪塞过去——说白了,写材料这个苦差没人愿意干,我要是调走了,很难再找到一个人。

三线城市小科员每个月到手工资还不如在设计院,反腐倡廉之下,灰色收入没了,福利待遇大不如前,也就是勉强糊口。但公务员的工作强度确实比工地和设计院小,加班频率也没有那么变态,工资虽低,还能稳步增长。

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没辞职,混到项目负责人的话,工资待遇会比现在高不少。但我深知,自己在政府部门写惯了材料,早已无法回到工程行业了,更没法适应每天疯狂加班的工作强度了。

考上公务员没多久,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步入了婚姻殿堂。如今,“小陈”变成了“老陈”,即将为人父,我再也不敢贸然辞职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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