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丨高敏
他以邻居家房子为对照物,往斜对角六七米外寻摸了半天,才辨出自家房子的位置。那里只剩一块墙皮子盖在砖头、木材和烂泥上,地基都被冲塌了,还在哗哗淌水,“根本看不出是房子,像河堤一样,都没原样儿了。”周振学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在地上。东北初秋的凌晨,他穿着短袖,冻得直哆嗦,心里更是拔凉,“老天爷咋这么不公平呢,为啥就把我家冲个溜干净,啥都没剩?”周振学的房子临河。在北方农村人看来,“空气老好了,环境也好”。可一发大水,临河的房子成了最先被冲垮的。周振学十几年没回过家,一年前,才用打工攒的钱,加上儿女贴补,花10万块把这套80平米的房子翻新了一通。过了60岁,之前雇他的天津一家天然气公司把他“退”了回来,也没人再愿意雇他打工。他寻思着,那就回老家,种田养老。老家在吉林舒兰,一座位于吉林省东北部的小城,也是东北农业主产区之一。在满语里,这个名字意味着累累的果实。8月1日至4日,舒兰平均降雨量达111.7毫米。其中强降雨中心永胜林场达489.0毫米,是历史最大值103.6毫米的4.72倍。小城舒兰引起热搜是在8月6日,官方消息称,舒兰市包括副市长在内的三位公职人员殉职。而此时,洪水已经冲垮了舒兰的部分村庄。周振学所在的开原镇六滴村靠近山脚,是受灾最严重的村子之一。洪水退去大半个月后,村民们从安置点回来,忙着清淤洗刷、推倒重建。“我这儿最省事,直接啥也没了。”周振学有着东北人自带的幽默,却挤不出一丝笑容。对于村里像他一样的老人们来说,困难才刚刚开始,毕竟“房子没了,等于啥也没了”。没了房子的周振学流浪了大半个月。8月3日下暴雨时,老伴在舒兰市区带孙子,他自个儿在村里。发洪水时,他先是跑到地势较高的老乡家鸡棚里,和四五十人一起黑咕隆咚坐了一宿,第二天发现自家房子没了,就又去鸡棚窝了一宿。再往后他就在各家蹭住——先是在二妹和三妹家住了几宿,但由于亲戚们都受了灾,大哥一家也挤了过来,他就又搬去了七滴村的大舅子家。房子没了这些天,周振学急到嗓子上火,“跟房子比起来,吃喝都是小事”,他站在完全看不出房子原貌的废墟旁,哑着嗓子说。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投奔在外地的儿女,“不愿意给孩子添乱,本来他们搁外边打工就辛苦”。8月19日,自西向东贯穿六滴村的水泥路已经通车,铲车正在拆除部分危房,男人们扛着铁锹清理院子里半人高的淤泥,女人聚在刚打好的深水井旁,清洗刚从泥里抠出来的锅碗瓢盆和衣服鞋子。苞米和水稻早被压趴了,眼下没人顾得上它们。它们裹满泥浆,自东向西整整齐齐地倒在地上——那是山洪冲下来的方向。村民们心里清楚,今年指定绝收了,眼下吃饭全靠捐赠。最近几天进出村子最多的,除了运送救援物资的车,就是收废品的,开着大喇叭在几个村里来回窜。张秀森从离家300米外捞回了自家的冰柜,找几个人抬回来,仔仔细细擦洗了一遍,但过了水的电器没法用,大家建议他“卖废品吧,值40块”。张秀森家的房子也不能住人了。洪水中,不知谁家房子的一片砖墙被水流急速冲下来,将他家外墙墙脚撞出一个大坑,东侧的房间连同房梁和屋顶塌陷下去,玻璃全碎了,屋外的伙房也被电线整个撸倒。这处130平米的房子被划定为危房,只能拆了重盖。这段时间,张秀森老两口和大女儿一家挤在离河道远一些的三女儿家里。三女儿一家在外地,房子刚好空出来给他们过渡。这处侥幸存留下来的房子里满是泥浆,还夹杂着被洪水一并冲来的木棍、垃圾,前后门被冲开了两个大窟窿。七八个人穿着长筒雨靴,先用铁锹在院子里劈出一条道,再把铁锹从窟窿里伸进去挖屋里的泥。挖了老半天,总算能从窟窿钻进屋继续清理走廊和房间。清淤了也不能立即入住,还得消毒。折腾了四五天,他们才最终搬了进去。西屋摆着两张铁架子床,一张是外面捐赠的,一张是从原来房子里捞出来的;东屋是一盘炕,老老小小10口人挤在一起。能找到自家人在本村的房子过渡已经足够让人羡慕 。其他拆了房的屋主,大多都像周振学一样,各寻住处——借宿在本村的亲戚家,或是暂住在没了窗户的小学里,有的甚至要跑到更远的地方投奔亲人。也有人无处可去。村里的老光棍儿汉纪老三身体不好,他年轻时干石匠,40来岁时意外从山上摔下来后,身体就不大行了,“啥也干不了”,靠吃低保过活。家里过水后,60岁的纪老三裹着被子躺在炕上的一块床垫上,任凭隔壁房间的墙上、地上糊满了泥,也没余力收拾,“我就一个人,身体不好,平时也不大动,这干不了。”他躺着摆了摆手。发洪水前,舒兰已经下了两天雨,“哗哗的大雨,没完没了地下”。到了8月3日下午,气象部门更是同时发了暴雨红色预警和雷暴大风蓝色预警。张秀森活了64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闪电像电焊时崩出的火花一样,“咔嚓”一下在天上炸开一大片明晃晃的光,但一点雷声没有。一家老小眼瞅着情况不对,什么家当都没带,蹚着水躲到了地势高的亲戚家。那天晚上,纪老三一个人在里屋,眼看着大水从窗户漫进来,一直漫到胸前。他不敢想推开门会不会直接被淹死,也不敢睡。他不知道雨会下到什么时候,水能涨多高,就这么站在泥汤里泡了几个小时,“不然我咋整?眼看就没命了。”水退后,他才用玻璃瓶撬开家门逃出去。村里200多户人家,留下的大多是60岁以上的老人,和这个东北村落一样垂垂老去。村里留不住年轻人,在往县城、市区走,也没啥高薪的工作机会,年轻人们纷纷南下,散落在江苏、河北、山东、天津的工厂和工地上。只有小几十户家里地多的,才留在村里务农。子女在身边的老人好歹有个照应。70岁的李奇记得,那天晚上不到9点,村道高处眼看就来水了,儿子搀着他往外走,但他腿脚不灵便,走不快,幸好邻居跟着一起拽了一把,才躲到了高处的棚子里。“再多涨半小时,躲水的地方也得淹了。”他越想越后怕。“水是立着来的,不一会儿就快一人深。”72岁的李秀芹吓坏了。儿子和儿媳前拉后推着她,大家山头上坐了一宿。第二天下山时,“嘎吱”一声,她左腿崴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最后手挽着树,一步一滑地下了山,被挖沟机送上救护车,进了医院,一直住到8月18日。张秀森的老伴朱海艳有肾病和心脏病,那场大水过后,她至今都吃不下几口饭。他们家前院比村道高出70公分,8月1日刚下暴雨那会儿,水都淹到家门口了。看形势不对,一家人提前把朱海艳送去了七滴村地势高的亲戚家,“3号那天的大水,她要是搁家里,吓都能给吓死。”4日雨停,张秀森被邻居拄着棍子拽着回了趟家。看到房子塌了半边,自己刚追了两遍肥的园子什么都没剩,他眼前一抹黑,脑子也嗡嗡发胀,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家里人知道,不能跟朱海艳提洪水。洪水过后,她躺了几天,半个月后才能下地,吃啥都恶心,脸色青黑。她一遍遍数着家里的几间屋子,屋子里的大电视、冰箱、洗衣机、电炒锅和女儿们绣了几个月的十字绣,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滚,“就一宿,啥也没了,让我们上哪住去?”张秀森家房子盖起来10年了。这是村里最早建起的瓷砖房,也是“最大、最漂亮”的,有130平米。他把从院子延伸到村道的小路两旁都利用了起来——夏天种满花,谁看了都说像个花园;冬天挂满灯,中间立了个月亮拱门,门上绕满彩灯和花环。23年前,为躲计划生育,张秀森两口子带着老娘和5个女儿从黑龙江搬到这个村里落脚,以每月22块钱的租金,在村子西边租下一处小房子安顿下来。7年后,在亲戚的帮衬下,张家凑齐钱,买了处地基,盖起了砖房。攒钱盖房子,再争取盖更好的房子,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天经地义又稀松平常。他们用外出打工的钱回村盖新房,置办好满屋家什,上年纪后再继续务农、带孙辈。张秀森也不例外,他常年在外打工,先是在沈阳干物流,做装车、送货的活儿,工资从一个月600元慢慢涨到900元。因为东北工资低,他又去了湖南长沙,在小区里做环卫工,一个月能挣1700元。他心细,干活利索,一直干了四年多,直到60岁。公司不再愿意雇佣他,去别的地方也“没人要”,因为年龄大了,“上不了保险了,万一出什么事,没人愿意担责”。于是张秀森回了舒兰,用打工十几年攒来的16万盖起了这幢房子,里外墙都贴了白瓷砖。不同于村里大多数红砖垒起的房子,这幢瓷砖房在阳光照耀下,格外亮眼。家里没地,张秀森将全部精力花在打理房屋、种菜园子和养鸡上。种菜养花之余,还买了个音响,每天早上8点后和晚8点前,在院子里放歌、唱歌,自娱自乐。老伴身体不好,为了让她心情好点,晚饭后,张秀森会给她放《大花轿》,引来村里不少老头老太太到院里扭秧歌、唠嗑。过年更热闹,张家走廊和院子里挂着彩灯和灯笼,路过的人忍不住停下车来录像。这样的晚年图景,在张秀森看来,“整挺好,挺享福”。但享福日子没过几年,洪水来了,“房子没了,等于啥也没了。”明晃晃的瓷砖墙塌了一半,墙上裂开一道大口子,窗框摔在几米外的地上;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花园不见了,残枝和破砖烂瓦一起,裹着污泥躺在地上。而那幢挂着红彤彤“福”字和灯笼的房子,一半即将倾倒,另一半灌了泥浆,彩电、冰箱、床和椅子,还有那些女儿们绣的十字绣,全都在洪水灌进屋里时倾倒,成为废墟中的一部分。洪水过去大半个月,村民们心里还踏实不下来。村里通知了,说是统一补偿,需要推倒重盖的房子,房主可以选择6.3万元的补偿款,或是由政府新盖一套60平米的房子。周振学毫不犹豫选了后者,据说11月上旬新房就能盖好。等着新房的日子,他睡不好觉,梦里总是涨水的情景,不一会儿水就没到半人高。“完了,我房子肯定完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惊醒,才想起来房子早没了。他们原本的房子隔成了两家——东边老两口和二女儿一家住,西边是大女儿家的,老少三代住了10口人。但村里给到的赔偿方案是按一家算的,这意味着他们全家只能得到6.3万元的补偿款或一套60平米的房子。“十几年前修房子就花了十几万,还不包括家具。再说,咱家10口人,60平米的房子怎么够住?”张秀森家写了份有关这处房子属于两家人的情况说明,在村里挨家挨户找了人签了字,报给了包村干部。他说自己一生“没遇过这么大的坎儿”。过了60岁,他没工打也没钱挣了,虽说每个月有100元出头的养老金,但每次提取都要扫脸认证。张秀森“整不了这操作”——要么网不好使,要么脸识别不上。他在群里嗷嗷骂半天,也没人解决。他索性“不整了”,也因此一分钱也没领过。老两口就指着这套房子和门前的菜园子养老和过活。“过去我们辛苦挣钱不就是图个让生活更美好吗?今年美好没了,我们这一辈子的付出,啥都没了。”张秀森坐在三女儿家屋前叹息着。洪水对他们一家的打击是连锁反应式的——朱海艳的制氧机在水里泡坏了。以前每天早上醒来,她都得躺在床上吸20来分钟氧,可最近只能靠吃药来缓解。为了回家救灾、清淤、处理洪水带来的各种事情,张秀森的大女婿从江苏请假赶了回来。两三天后,老板直接告诉他不用干了,那份辛苦得来的焊工工作就这么丢了。大女儿的孩子上大学的学费、老太太的医药费,眼下哪件事都需要钱,哪件事都闹心。有关农村老人养老和过活的问题,就这样随着洪水冲击和房子坍塌,瞬间被推上台面。即便是那些有女儿在村里同住的老人,也要强、要面子,总想着不能给子女添麻烦,比如下山时崴了腿的李秀芹。年纪渐长后,她干不动活也不想伸手管孩子要钱,就在村里租下一处房子,开起了小卖部。她想着挣点儿生活费,够维持自己日常吃喝和吃药就行。洪水过境时,水漫过了货架,小卖部留下一屋子黑乎乎的烂泥还没收拾,两货架的货加上两台麻将机,少说也得损失了小一万块。她的左腿打着石膏,成天躺在亲戚家炕上发愁——万一房东不续租给她,那就得向儿子低头要钱了,“还没老到动不了,寻思能再干上几年。”大炕另一头躺着李秀芹的妹妹,小腿跟胳膊一般粗细,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身体一直不好,骨髓不造血,病了十来年,每隔半个多月就得去市区输趟血。最近因为涨水,没人献血,医生说血库没血了,只能等着上吉林市去输。姐妹俩坐在一起唠嗑,说是涨水后,村里诊所的那个50多岁的大夫不见了,还有一个74岁的老太太本来就身体差,躲水的时候呛了几口水,三天后在医院去世了。转而再聊到她们自己,“人还活着就行,啥也不寻思了。”8月底,张秀森总算等到了一点好消息——他们最终得到了两处房子,正等着来拆旧房。但张秀森还是愁,眼下已经入秋,一天比一天冷。不知道入冬前能不能住上新房,暂住的三女儿家房顶开裂,这两天裂到了墙壁,不知道是不是也得拆。万一要拆,一大家子人又能住哪儿去?整个六滴村情绪最平稳的,可能是纪老三。他只管躺在床上,靠着救灾送来的泡面过活。他没力气清理房屋,也不想求人帮忙,至于将来,他说他啥也不寻思,“记性不好,等都忘了,就过去了。”*本文头图为Midjourney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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