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网红书记,“鬼城”康巴什能否转身“瑰丽之城”?
▲ 2022年7月26日,夜间的康巴什滨河广场。 (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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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撕掉“鬼城”的标签,邢征做了许多尝试,其中一些方法被他称为“躺平式”。比如,找一个谐音字替代“鬼城”的“鬼”。
老天爷没有赏饭吃,康巴什的网红城市之路,更看重后天的努力。打造人造旅游景点、研发紧跟热点的文创产品、积极和各类名人互动,都成了康巴什寻求走红的道路。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国内大部分城市一样,康巴什的财政主要依靠土地。但2022年以来,康巴什一块地也没有卖,这是政府刻意为之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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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城市当中,我们最小,但我们人均点击量,高到爆表!”2022年7月5日,在中国网红城市指数发布中心挂牌仪式现场,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委副书记兼康巴什区委书记邢征来了一段“云致辞”。
视频中的邢征反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戴着墨镜,穿着一件印着“I love compass”的白色文化衫。在说唱的同时,他的身体也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手上还做出了不同的手势。
说唱结束,画外音响起:“不对,书记,是致辞。”邢征把墨镜和帽子一摘,双手往桌子上一放,开始一本正经地致辞:“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
正式致辞前的这段RAP,再次让康巴什“火”遍全网。
2004年启动建设、2016年正式设区的康巴什,曾因为基础设施不完善和常住人口较少,被外媒称为“鬼城”。
在邢征看来,康巴什是一座年轻的城市,“鬼城”成了它“唯一的历史包袱”。为了撕去“鬼城”的标签,康巴什做了诸多尝试,小到路边摊的设置,大到成立中国网红城市指数发布中心,不一而足。
甚至,邢征还想到了对“鬼城”二字进行改造,用“瑰丽之城”来代替。
如今的康巴什,试图讲述一个新的故事:它和不再完全依靠土地财政的城市发展规划有关,和“人努力、天帮忙”有关,也和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有关。
“康巴什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我得把这个故事讲好。”邢征说。
“误解”
康巴什位于鄂尔多斯中南部,外围是库布齐和毛素乌沙漠,和鄂尔多斯此前的行政中心东胜区相隔仅约25公里。公开信息显示,在康巴什新区建设前,这里只有两个村庄,常住人口不足1400人。2004年年底,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正式批准在鄂尔多斯市中南部设立康巴什新区。
《中国日报》的一篇文章显示,最初建设康巴什,在于东胜区发展受限,东西两面都是山,缺水,基础设施落后。而康巴什三面环水,解决了东胜的难题。
新城建成不久,康巴什就成了所谓的“鬼城”,这和外媒在2010年的一篇报道有关。
“鬼城”是个地理学名词,常用来形容空置率过高、荒无人烟、一到夜晚就漆黑一片、让人不寒而栗的城区。
2010年,一家外媒在康巴什拍摄了一组照片,不同于如今的人潮汹涌,彼时媒体镜头下的康巴什,安静、空旷、荒无人烟。灰蒙蒙的天空下,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路旁是一栋栋风格统一的楼房或者三层小洋楼,“在早上的通勤时间,街上仍然人烟稀少”;“一名行人走过一处几乎完全空置的商业区,这里几乎没有企业搬进来……”
“鬼城”也成了大多数人对康巴什的第一印象。
但在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城市规划与管理系系主任郐艳丽看来,“鬼城”的称号带有一些对这个城市的误解。“如果一个城市的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么它要做的,就是人力资本的积累。”而这需要比城市建设更长的时间。
律师王丹是2011年左右到康巴什生活的,大学毕业后,她加入了师兄在康巴什刚刚成立的律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也是康巴什唯一的律所。
王丹记得,那时候,公交车好像总是停得特别早,她常常骑自行车上下班。自己住的地方没什么邻居,晚上路边房子亮灯的很少,路上也是空荡荡的,看不到多少行人。
大约在2012年,康巴什的人就开始多起来了,不少外地人开始到康巴什工作。有一天中午,王丹开车和朋友出去吃饭,发现找不到停车位了,“当时忽然就觉得,这地方人怎么这么多了?”
郐艳丽进一步解释,在中国,大部分城市的建设滞后于人的聚集,“过去我们对城市基础设施、公共服务是不重视的,所以人在这儿了,甚至形成了棚户区,我们再改造城市。”
在康巴什而言,这条路是反着来的,城市的建设走在了人的前面。
随着人力资本的积累,康巴什进一步推出了“人才计划”。2022年,康巴什推出了企业职工及外来务工人员“零门槛”落户政策:凡有“合法稳定住所、合法稳定就业”的人员,均可申请落户。
康巴什区委组织部提供的数据显示,2022年,康巴什人才队伍总量首次破万。引进的人才中,既有“两院”院士,也有清华、人大等名校毕业的硕、博研究生,还有教育、国医大师等各类专家。
2022年7月24日,康巴什滨河广场,等待看音乐喷泉的人。 (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 图)
替代“鬼”字
“鬼城”的标签伴随了康巴什多年。时至今日,依然很难说清楚这个标签是否完全被撕掉。在短视频平台上,提到康巴什,即便视频的内容是为了突出康巴什的情况与以往不同,标题上却总也少不了“鬼城”两个字。
主政康巴什之前,邢征就听说过“鬼城”的称号。
44岁的邢征是2021年5月调任鄂尔多斯任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的,一个月后兼任康巴什区委书记。如今,他是内蒙古12个市盟中最年轻的市(盟)委副书记。
邢征拥有英国牛津大学、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法学硕士和理学硕士学位。此前,他曾在北京WTO中心法律部、北京奥组委市场开发部和国家开发银行任职。2020年10月,邢征“空降”包头担任市委常委、市政府党组成员,鄂尔多斯是他的第二站。
当一个年轻的书记,遇到一座年轻的城市,邢征试图讲述一个新的城市发展故事。“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我得把这个故事讲好,不能说到我这儿断了”。在邢征看来,年轻的城市有年轻城市的好处,“历史的包袱不重”。而对康巴什而言,“唯一的历史包袱就是‘鬼城’”。
2021年6月,邢征刚调任康巴什不久,很快就遇到了另一家外国媒体回访“中国鬼城”。康巴什宣传部的一名负责人记得,“当时我还在想怎么能把记者送走,书记就让我把他留住。”
当晚,邢征和对方见了一面。后来,对方在稿件中承认,“周围的人肯定比过去多了”;并引用了专家的意见,表示“一个城市要发展需要时间,康巴什的情况已经逐步改善”。
在邢征看来,这至少意味着,眼前这一关算是过了。
为了撕掉“鬼城”的标签,邢征做了许多尝试,其中一些方法被他称为“躺平式”。比如,找一个谐音字替代“鬼城”的“鬼”。
他查了字典,发现带“鬼”字旁的字大概有四十多个,如魑魅魍魉、魂魄。邢征发现,玫瑰的瑰是唯一一个好字——形容人长得魁梧叫瑰玮,形容漂亮叫瑰丽。“而且鬼王鬼王,干脆当鬼也要当个王,所以我们后来叫康巴什瑰城,瑰丽之城。”
邢征当时还在做另一件事:治理沙蒿。康巴什是建在沙漠上的城市,沙蒿耐旱,种植成本低,是西北地区的防沙主力。但由蒿类花粉导致的过敏性鼻炎,也成为了内蒙古西部地区的“地方病”。
内蒙古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医师李玲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近年来,蒿类植物引发过敏性鼻炎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到现在也没有确实有效的治疗办法。用长效激素效果比较好,但人们对激素普遍有抗拒心理,最好的办法是远离过敏源。”
邢征找到云南大学一名研究植物的教授,希望他能找出可以替种沙蒿的植物,既能固沙,也不会引起过敏。邢征记得,这名教授研究发现,玫瑰是最适合当地气候和土壤的植物。
根系能达数米的玫瑰也能固沙,北方不少地区都选择这种植物治沙。于是,康巴什开始引进玫瑰。康巴什园林事业中心提供的数据显示,如今,康巴什栽种了约11.85万株的蒙元玫瑰,种植面积约237亩。此外,在城市绿化带中,也用玫瑰、丁香、侧柏等植物,替代了沙地柏。
“这就是‘人努力,天帮忙’。”邢征说,如此一来,瑰丽之城也可以理解为种满玫瑰的城市。
如今,“瑰丽之城”的表述也不断出现在官方宣传推广中:2021年8月,康巴什举办了“瑰丽之城”康巴什网红创作者大会;2022年7月,康巴什还举办了首届“瑰丽之城”摄影大赛。
新标签
改变城市形象,单靠一些“小心思”是不够的。邢征的另一些做法,可以理解为在“鬼城”之外,给康巴什贴上新的标签,比如网红城市。
和西安、长沙、重庆等传统的网红城市相比,康巴什的优势并不明显。
邢征曾带队到西安考察,在他看来,西安的文旅发展模式不适合康巴什,“首先它是西安,全世界只有一个西安,十三朝古都。我们这是一个在沙漠里建出来的新城,比不了。”邢征补充:“假设故宫在康巴什,那我啥事儿都好办,我大半夜直播故宫院子里动物满院跑肯定能火,我做文创也能火。”
老天爷没有赏饭吃,康巴什的网红城市之路,更看重后天的努力。打造人造旅游景点、研发紧跟热点的文创产品、积极和各类名人互动,都成了康巴什寻求走红的道路。
2021年8月7日,田径运动员苏炳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想去内蒙古“好好休息一下,感受一下大自然的空气,还有当地的一些旅游文化”。随后,包括康巴什在内的内蒙古各盟市纷纷向苏炳添发出邀请。2021年8月13日晚,苏炳添录制视频回应:“康巴什,我会来内蒙古的。”
第二天,邢征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积极与苏炳添隔空互动。“在您来之前呢,麻烦您给我一个地址,我给您寄过去本地特产‘网红’雪糕两支。”邢征幽默地表示:“先吃一口‘鄂尔多斯’,所有烦恼都消失;再来一个‘康巴什’,苏副教授要升职。”
邢征所说的网红雪糕,是印着蒙文、中文“鄂尔多斯”和英文、中文“康巴什”字样的雪糕,“康巴什”雪糕上还印着两匹小马。到了2022年,康巴什的网红雪糕又新增了一款“茶绿马”。
2022年7月5日,在中国网红城市指数发布中心挂牌仪式的致辞视频中,再次出现了“茶绿马”雪糕。
而中国网红城市指数发布中心,也属于康巴什建设网红城市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我们不能一直蹭别人的流量,所以我们就想自己制定规则。”在邢征看来,比起西安、北京这些具备天然优势的历史名城,康巴什代表的是更多没有特色、苦于寻找发展方向的小县城,或许大家的交流和碰撞,可以找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在发布仪式上的一段说唱,让邢征彻底“出圈”了,媒体采访和活动邀约纷至沓来。也有不少城市联系康巴什,希望了解更多与网红城市指数相关的细则。
会担心网红带来的流量过于易逝和飘忽吗?邢征的回答是,网红也只是一个标签,最重要的是往里面填充什么内容,“网上你的新闻有人愿意看,线下的人会想着来,我觉得就可以了。”
实现想法的城市
对邢征而言,康巴什是一个能实现自己诸多想法的城市,这些想法有关他的施政理念,有关社会治理方针。
为了整治车辆乱停乱放,康巴什交警出台了“花轮行动”,而这个行动的构思,最早来自邢征在北京工作时的经历。
“很多车乱停乱放,老人和小孩都很危险,罚款也不管用。”邢征说,有一天早晨,他上班看到工人在地上喷“禁停”的标志时忽然想到:“如果这个喷漆喷到轮胎上,这不就丢脸了吗?让人看看到底是谁不守公德。”
如今,在康巴什,交管大队创造了一个警用设备,将喷漆装进套管里。倘若发现车辆违停,第一次会在车辆左前轮上喷一个花纹,也不罚款。“这个不影响安全,而且你上车一眼就能看到,去除也很简单,花点钱去洗就行了,就是麻烦。”邢征说,等到第二次、第三次再发现违停,这时候就会罚款了。
2021年7月,康巴什还在本地媒体上集中“曝光”了5辆被标记超过三次的车辆。
不仅城市环境,邢征还非常注重营商环境。他到任后,康巴什成了内蒙古首个开设政企早餐会的地区。
据《鄂尔多斯日报》报道,2022年2月15日,鄂尔多斯优化营商环境大会召开,并提出力争用两年时间,建成全国营商环境优秀城市。
两个月后,2022年4月8日,邢征就召开了康巴什首次政企早餐会,和十多位深耕汽车销售等领域的企业家共同交流。近年来,政府官员和企业家一边吃早餐一边开会的方式并不罕见,大都也是为了优化当地营商环境。
王占義是参与早餐会的企业家之一,已经在东胜区做了二十多年汽车生意。王占義说,此前,他和几名企业家就找过有关部门,希望政府能提供场地,让他们到康巴什开汽车4S店。
王占義说,当时几家企业看中了一块地,但是那块地上是某汽车企业烂尾的厂房。该汽车企业曾承诺在这里修建厂房、发展汽车产业,但最终,仅三分之一的地得到了使用,项目烂尾了。
2017年,康巴什区国土资源局希望将上述汽车企业迁出康巴什区,将土地另行开发,双方因种种原因发起法律诉讼与反诉讼。2021年9月,鄂尔多斯市自然资源局康巴什区分局收回了该地块的土地使用权。2022年年初,听到消息的王占義和几位同行又联系了商业部门,希望能用这块地。
早餐会上,王占義再次提出了这个请求。“有些关键问题当场就给答复了。”王占義说,如今,这块地已经进入了整理阶段,等到今年9月,他们就能入驻了。
类似的早餐会迄今已经开展近10次,内容涉及建设女性友好城市、优化营商环境等多个方面。
邢征正试图从多个维度来改变康巴什,包括干部队伍的面貌,这涉及行政效能的提高。
在他的“强迫”下,干部们走到了聚光灯下,公安局长天天做反诈直播,区长在助农惠民平台“带货”。在康巴什,所有单位和领导干部都有一个专属的机关和干部服务评价码,任何人扫描即可对单位和干部的工作进行评价,结果将对表彰、晋升等产生影响。
康巴什品德积分的基础分是100分,能获得加分的项目并不多。 (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 图)
刻意不卖地
在邢征看来,自己的部分想法是“无差别想法”,“在北京做可以,在广州做可以,在康巴什做也可以”。但另一些想法,是到了康巴什之后,结合当地实际产生的,比如,调整当地的产业结构。
鄂尔多斯作为传统的资源型城市,具备丰富的矿产资源,但康巴什是鄂尔多斯唯一一座没有矿的县级行政区。提起康巴什的产业,邢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产没地没羊,二产靠建房,三产是大而不强。”
康巴什政府官网的信息显示,2021年,康巴什完成GDP120.56亿元。其中,一产、二产、三产的占比分别为0%、24%、76%。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国内大部分城市一样,康巴什的财政收入主要依靠卖土地。但2022年以来,康巴什一块地也没有卖,这是政府刻意为之的结果。邢征解释,2021年年底,他们预判了2022年的经济形势,“我们当时就觉得,第一,减少财政供养人口,不必要增加的我们不增加。第二,不轻易卖地,调整经济结构。”
不再轻易卖地后,邢征带着一批年轻干部开始“创业”,2021年7月成立的鄂尔多斯高质量发展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高投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高投公司副总经理刘子源介绍称,高投公司的主要出资方是国资委。目前已经实现盈利的“多多评·码上生活”智能便民服务平台,是高投公司投资的若干项目之一。
“多多评”是一个本地生活平台,用户可以在上面点外卖、寄快递、买东西,也可以直接线下消费购物,基本涵盖了日常生活的所有场景。用户使用“多多评”消费后获得的消费积分,可以直接抵扣现金使用。目前,多多评的日活用户约15万。
比起消费积分,“多多评”更重要的内容是品德积分。比如,有人在路边救人了,公司就会找到这个人,奖励他品德积分。
与物质积分可以抵扣现金不同,通过品德积分可以获得更多稀缺资源,比如学位。2022年,康巴什拿出了2%最优质的学位,提供给品德积分高的人。“如果你有需求,但是你可能又没有好学校的学区房,你可以根据品德积分,让孩子去好学校里面读书。”
品德积分的基础分是100分,品德积分在125分以上的人,还可以在就医时享受绿色通道。在邢征看来,在公共产品供需基本对等的情况下,调整使用产品的先后顺序,是资源第三次分配的一种手段。
在康巴什,除了“多多评”,还有“多多摊”“多多品”“多多创”等,这是康巴什打造的“多多家族”,分别涉及小摊贩管理、电商带货、创业等多个领域。
目前,已有多个国内城市都看上了“多多评”的运行系统,希望购买,这套系统在青岛已经“挣了一千万”。
邢征表示,以“多多评”为主的数字平台,将是未来康巴什的主力产业。之前他和工作人员开玩笑说,一个马背上的民族,上回向中原地区输出技术大概还是一千年以前,主要是马鞍、马镫、马上射箭的技术;后来输出的都是能源,往外送电、送天然气。
“但是没有输出技术。”邢征的言语中带点自豪,“这次确实是输出技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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