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顶流”无穷小亮,为什么能靠科普出圈?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做博物科普第11年,还是有很多人问张辰亮:我知道你这些花鸟鱼虫的名字有什么用?
一个有“网感”的博物君
张辰亮现在走在街上,总有人把他认出来,从幼儿园小朋友到40多岁的中年人都有,有时候小朋友害羞,家长会把他们拽过来要合影:“我们家孩子可喜欢你了!”七八年前,去中学做讲座,被初中生认出是“博物君”本人时他还在偷偷高兴。今年他回母校中国农业大学做讲座,结束后有十几个本科生过来当面感谢,说,就因为从小喜欢他的科普,现在报了农业大学。年初在西藏墨脱拍片时,有位援藏干部告诉张辰亮,去年看了他们的流石滩植物纪录片,才报名来了西藏。在那部30分钟的纪录片里,团队介绍了水母雪兔子、绿绒蒿、贝母和各种绢蝶,这些美丽的珍稀生物都长在海拔4700米、含氧量低于13%的高原上。
“以后我可以指着这情怀吃饭。”张辰亮开玩笑说。他的粉丝很多是孩子,就像《红楼梦》剧组30周年再聚首那些活动一样,张辰亮想着等自己七老八十了,这批粉丝再想起他,也能算是一种童年回忆——张辰亮确实有这种影响力,他的网名叫“无穷小亮”,这个ID在全网各个平台的粉丝量,已经超过了5000万。
2015年,我们第一次采访张辰亮时,他刚刚在网上出名,谁都不知道他的科普工作未来还能有这么大的爆发。那一年,“博物”还算是一种新出现的生活方式,人们加入社团,开始观鸟、观花、学习辨认星座。张辰亮当时27岁,是《博物》杂志官方微博账号唯一的编辑,每天有大量网友追着他叫“博物君”,问:“这蜘蛛有毒吗?”“买了个盆栽,不知道是啥。”“这是什么鸟啊,在我家防盗窗上下蛋。”
问答看起来像是脱口秀,他说大白话,总在抖包袱:
“蝽卵。但是不用怕,已经是空壳了,虫子已经孵出来了,爬得到处都是了。”
“三突伊氏蛛(三突花蛛)。全国海量,多如苍蝇,一分都不值。”
“榆绿毛萤叶甲,幼虫吃榆树,榆树到处都有,所以它也到处都有。很多人都问我,下次记住了,别问了。”
“珠颈斑鸠,爱在人类窗台上孵蛋,你什么都不用做,趁它外出时把那半倒不倒的花盆扶正了就行,我看着难受。”
张辰亮的科普风格,从这时候就已经很清晰了:先写物种名,再介绍习性。最后一句逗个乐子。
他从来不写拉丁语名,因为普通人看不懂。物种名也必须放最前面——如果说“鸡冠花,红的”,就风平浪静,要是说“这是红的鸡冠花”,保准一群人回复:你怎么都不说这是什么?
“无穷小亮” 张辰亮(吴家翔 摄)
这都是在网上整理出的教训。张辰亮经常看到,很多人在网上鉴定物种,只发物种名,其他什么都不说,最后评论和转发都只有一两个。“这种鉴定就没有观赏性。你说大家看你这鉴定,真是为了学知识吗?其实是看个乐子。如果这个需求没被满足,那我就得去改,适应大家的需求。”
“什么样的文章你看两眼就关了?”张辰亮最想避免的是那种啰里吧唆的写作风格:明明人家一个简单的提问,回答非要先写一句“谢邀”,再扯一个自己的经历、自己二大妈的经历,好家伙,一下子给你扯到3万年前去了。开一句玩笑,还要在句子结尾写上,“(笑)”——其实根本就没人笑,完全是自作多情。
“这就是一堵知识墙直接拍到脸上。手机页面一大堆文字,全是大量的废话,要从字缝里去摘我想要的答案。”张辰亮说,找答案这个工序,不该是读者完成的,应该是创作者完成的。很多人说他有“网感”,会造梗,有幽默感。但没发现的是,那些微博也可以称为一种标准的互联网内容产品:要清晰,要有阅读快感,每一句过渡都要有逻辑。
2011年最早接手官微账号时,张辰亮还是实习生身份,他是中国农业大学昆虫学的在读研究生,从小就看《博物》杂志,很想把微博经营好,争取留下来做编辑。等到2021年离开这个岗位时,张辰亮管理了10年的“博物杂志”微博粉丝从不到2万,已经涨到了1200万。这也带动了纸质杂志订阅量的逆势上涨。
这十年里,媒体的环境也变了。纸质杂志早已经不是公众阅读的首选,微博在舆论场的位置,也不可逆转地退让给了短视频。老牌媒体们都要重新寻找自己的受众,科普工作也同理。
从学术论文,到纸质通俗杂志,到BBS,再到140字的微博,科普的最新渠道一直在变化。每一个新的媒体平台转换,都会淘汰一拨人。张辰亮1988年出生,这批“80后”经历了互联网启蒙,刚刚经历社交媒体的文字时代,现在又要开始面对短视频。“两次革命性的变化,相当于朝代的更替,这就是出英雄的时候,就看你能不能适应。”
一开始,确实也不太适应。2019年底,张辰亮自己在短视频平台开了一个号,叫“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他还是发物种鉴定,还是“物种名—视频介绍—抖包袱”的格式,一条不到一分钟。
现在看来,效果就是“凑合”——也有老粉丝捧场,但评论只有十几条。播放量最高的一期,是讲在瑞士首都伯尔尼,当地人盛夏会跳进护城河里游泳,图个凉快。视频里的河流是漂亮的碧蓝色,旁白里张辰亮用北京口音解说:“我站着看了一会儿,老头老太太,大人小孩全都有,听说还有上班族,大早上从家门口跳下来,到了单位再爬上来。穿上衣服上班去了,还不堵车。”
这一期突然火了,有1000多万播放量,这种城市野泳的话题吸引了上万条评论。但张辰亮只去过这么一次瑞士,视频虽然火了,但是不可持续,这不是他最擅长的方向。
图@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
到底什么科普内容,在短视频上会火?
2018年、2019年张辰亮自己刷视频,发现有两类知识类视频受欢迎:一类是国外的博主,拍拍俄罗斯超市里牛奶多少钱,这类似他拍的瑞士人游野泳,观众会觉得新鲜,开眼界;一类是营销号做的奇怪动物,比如“最爱老婆的螃蟹”,大家看着好像也在学知识,其实知识都是错的。
转机出现在半年后,张辰亮做了一期视频,鉴定家庭常见的白点小虫,是粉螨。视频里,朋友家闹这种虫子,寄给小亮,他用微距镜头放大,发现是一种螨虫。他查了螨虫专著,鉴定出具体种类,告诉大家虫子常滋生在大米、火腿、坚果表面,如果家里有羊毛地毯,也容易生尘螨。保持通风干燥,多晒太阳,用除螨仪都有效果。
“这书除了这些知识,它还教你怎么画螨虫毛,还有怎样饲养螨虫。用这种简单的东西就可以养了,是不是非常萌呢?”
这一期收获了60万点赞,变成了大爆款。此前半个月,他还拍了一期北京早春的花和虫,就在家门口的小河边,镜头对着4月刚萌发的花花草草,逐一介绍早开堇菜、榆树钱、黄钩蛱蝶、菜粉蝶、小豆长喙天蛾、山桃和山杏等,一期密集讲了十多个物种,也收获了300多万播放量。
两个视频一火,张辰亮终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角度:这些东西常见,但大家又不知道什么门道。“又跟大家生活贴着,又浓缩,又独特,这就是我的一个方向。”
《但是还有书籍》剧照
2020年4月17日,张辰亮发了第一期近期网络热传生物鉴定,在4分14秒里密集介绍了12种物种。戳穿了几个假信息:网民自称在家门口爬山遇到的大鸟,是居住在非洲的灰冠鹤。定位在石家庄的神秘水下动物,其实是海牛,只在美洲和非洲分布。还有赶海博主一惊一乍发现的玫瑰螺,实际就是鹦鹉螺被去掉外壳,再染色,又被博主自己埋自己挖出来的,张辰亮模仿营销号的腔调:“就是为了让你点个双击,加个关注。”
这个密集辟谣加讲段子的新形式,瞬间一炮而红,全网各处都有人搬运,很快有评论说,自己是从QQ空间找过来的——微博、B站、QQ空间,各个平台都有人盗发这一条视频。更出乎意料的是,三年后,张辰亮已经把这个“网络热传生物鉴定”出到了第49期,依然能每期都有全网4000万左右的播放量,做一期火一期,变成了一个罕见的常青树热点。
回头总结,除了博物知识本身的新鲜感,还有一些天时地利:2019年开视频号,虽然有点晚,但几个平台都还有流量扶持。“如果放在2023年,各个生态位也都站稳了,大家可看的东西太多了,你就是再大的网红,也很难有突破。”另一个是张辰亮的音色,浑厚,不高不低,听着很有亲和力。他的普通话带一点北京口音,但又不是“嘿!您瞧怎么着!”那种浓厚傲娇的京腔,反而很吸引人。
跟微博一样,其实整个视频的编排,还是有一个清晰的逻辑线的。每次剪辑要花掉一两个整天的时间,这部分工作永远不能外包。
张辰亮点开自己的点赞页,随机给我们展示了一下他点赞的视频页面,每一条在点赞时,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编排——
以最新的49期为例,这期10分钟,十多个物种,开篇就要2秒内飞快地说出“鉴定一下网络热门生物视频”(你说得慢了,大家就划走了),这个标题越说越快也变成了一个风格,网友一愣神的工夫,第一个物种就已经开始讲了。
第一个物种,要最漂亮的、视觉上最吸引人的。是像木棍的掌舟蛾属的蛾子。(大家会愣一下,哎?什么玩意儿?)
第二个物种,要有趣味性。是葡萄牙一个水库,航拍很像一条中国龙。(得用一个更有趣的东西留住用户。)
第三个物种,趣味性变弱,但又应该说的东西。比如讲人造水渠,要为动物留下逃生通道。
第四个物种,再换一个新奇的物种。是别名叫“死人手指”的猫儿屎果实。(不能让大家分神,不能有尿点。)
第五六个物种,会是一个休息时间,讲当红电视剧里错误的蝴蝶标本制作知识、讲可爱的玻利维亚卷尾豪猪。(你不能全都给他刺激,有的物种就是让人休息的。这时候弹幕就会比较少。)
第七八个物种,休息之后,再来几个硬核的生物,但此时观众该疲惫了,最后就到了经典的“水猴子”辟谣时间,揭秘全球各地的“水猴子”传闻,告诉你这些神秘未知生物其实本来是什么。(这时候大家就全来精神了。)
《但是还有书籍》剧照
“这个结尾,放在相声里,叫‘底包袱很硬’,是最后一个包袱,讲完就下台了。”张辰亮也用“水猴子”这个固定的结尾,培养粉丝忠诚度,提高视频的完播率。
最新这期没有水猴子,讲的是虚假的“手指水母进化成人形水母”——压根不存在这样一个生物进化。这是短视频平台热搜上的一句玩笑,营销号为了蹭流量,自动抓取热搜,再用AI自动生成文案、制作视频。播音腔配上水母的视频,评论里很多人真的以为进化论被颠覆了。
张辰亮把这种视频放到了最后:这种营销号自动生成的假视频,正污染我们每天看到的信息,一些新闻机构不做调查核实,直接剽窃类似的视频、照片,做出“松花江产生巨大立体冰花”的假新闻。不光传播假消息,也在破坏新闻伦理、破坏媒体公信力。这其实是当下另一种形式的“水猴子”谣言。
做科普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9月初这个周五,张辰亮一早来到单位,办公室空无一人,所有同事都在家里加班修改片子:当天晚上8点,他们将上线一期半小时的纪录片,专门介绍西藏墨脱的自然生态,大家为这个片子已经忙活了大半年。
张辰亮开始做长纪录片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博物》杂志副主编,兼中国国家地理融媒体中心主任。因为网上说他的方脸很像藏狐,融媒体中心的年轻员工都叫他“狐主任”。
《但是还有书籍》剧照
长纪录片,这又是一种新的媒体形式。墨脱这一集拍到的墨脱冷杉、横纹树蛙、圆疣树蛙、西藏优螳蛉、墨脱芭蕉……很多都是中国西藏墨脱地区的特有种,这是普通网友无法抵达,也不可能轻易拍到的物种。
张辰亮在片中是主持人,他从高耸的高山杜鹃下走出,说:“人走在它的树下,仿佛成了一只昆虫。”其实他从树下走了三四遍,从各个角度都拍了一条。这个台词,也是出发之前,在北京办公室里,导演和他一句一句全都修改好的,到了现场,严格按照脚本计划执行。
这跟发微博、做短视频的个人感、粗糙感截然不同。纪录片拍摄至少要用到近10个人的人力,千里迢迢到野外,要么缺氧,要么气候极度湿热,各种要命的突发状况,最后发现根本没有精力再去现场临时想解说。张辰亮在镜头前不化妆,最多头上喷点摩丝,以免发丝乱飘,脸上被扑了点粉,免得满面油光。他穿着冲锋衣,直视镜头,一张嘴还是听得出来北京口音,只是腔调上正经了不少。
这种长纪录片的拍法,又是从头摸索的。2021年开始成立融媒体中心,他招了十几个人,做过“单位热门同事鉴定”,也做过中科院地理所大院的探访,头一年多效果也是起起伏伏,有时候一个视频火了,下一个还照着这个路子拍,浏览量莫名又很惨淡。
35岁的张辰亮压力比过去大了很多,他自己的微博和视频几乎没有成本,但现在一个部门,一年几百万的人力物力支出。新的科普到底要拍什么?一直拍到云南香格里拉的流石滩,和海南的热带雨林,大家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路线,放到墨脱这一集,他们是要把最珍稀的中国地理生态讲给观众。
《生命奇观之墨脱森林》
这是一个视觉的影像类的杂志,还像以前一样,所有物种的编排都有内涵的逻辑:先提出一问,为什么干燥的西藏,会有墨脱这样一片湿润的地方,演化成为一大片森林?
在这个大问题下,剧组拍摄了杜鹃花、树萝卜,也拍摄了横纹树蛙的卵会直接挂在树叶上不会干燥;拍摄了会把卵产在竹筒里,依靠流进竹眼里的雨水繁殖后代的圆疣树蛙。最后,用一种昆虫,把植物、两栖动物全都串联起来,就是旱蚂蟥。影片把蚂蟥这一章节拍成了恐怖片的场景,渲染蚂蟥吸血的恐怖氛围,片子最后,张辰亮问,为什么当地能有这么多蚂蟥?说明这里有足够多的兽类做支撑。
张辰亮说,一部纪录片也可以看作一篇文章。“在短视频统治的世界里,拍纪录片本身就是一个自杀性的行为。你不把纪录片拍得吸引人、没有尿点,你整天砸钱到底干什么呢?”
这部片子一开始的摇臂镜头,有观众立刻指出来,这个开场很像BBC的《绿色星球》,那是市面上最高水平的自然纪录片,主持人大卫·爱登堡爵士今年已经97岁,是英国自然纪录片的重要开创者,他从16毫米胶片机开始,做出了BBC第一个海外探险类纪录片,随后的七十多年里,全球几代观众,跟着他的足迹,探索了海洋、森林、冰川极地,和无数用时下最高精尖的技术拍摄的珍稀物种。
《绿色星球》剧照
在大卫·爱登堡的纪录片中,他曾经介绍过,不同的媒介形式,给科普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比如上世纪70年代,有艺术家将鲸鱼的歌声第一次录成黑胶唱片公开发行,这让鲸鱼第一次在公众面前有了个性,引发了强大的反捕鲸运动。再比如1968年,通过“阿波罗8号”宇宙飞船的镜头,地球人第一次通过电视直播看自己所在的星球,“它也许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真理:我们的星球是微小的、孤立的、脆弱的。它是我们唯一的地方,是我们所知唯一存在生命的地方。它的宝贵是独一无二的”。
做博物科普第11年,还是有很多人问张辰亮:我知道你这些花鸟鱼虫的名字有什么用?
“我其实挺烦这种问题的。但既然所有人都在问,与其跟他们对抗,不如你想想怎么让这些知识有用。”张辰亮给自己想了一套解释,听起来很平实:他看完后可以跟朋友在酒桌上用你教的知识吹牛,是不是也挺有用?
放到现在拍香格里拉、拍墨脱、拍新疆花海,观众们看了这些片子,或许就会生出去那里自驾旅游的愿望。等到他们真的到了现场,看到这些物种,他们会感到特别亲切:哎,这不就是小亮说的那个什么嘛!
“他们不是瞅一眼就过去了,他们甚至可能会喊,哎,停车停车,我下去要合个影!”张辰亮说,这就是科普的用处,“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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