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姆斯的弯曲时间|克劳迪奥·马格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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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三卷,为免费内容。
《克雷姆斯的弯曲时间》是意大利作家克劳迪奥·马格里斯的最新作品,收录了五则与时间有关的短篇故事,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有着不同的身份,年轻时曾是企业家的老门卫,与学生相遇的老音乐教师,遇到陌生女士的演说家,大器晚成的作家,观看青年时代电影的老教授。
在每一个故事里,主人公都回忆起从前的某个片段,每个人都去寻找自那些已失去的和已找回的时间。那些与生命、爱情和经历有关的时间。时间与因果关系如影随形:由因结果,果又会成为后续的因,最后一切都会归于原点。
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同名小说的部分,分享给读者。
公元一一五三年,阿拉伯地理学家阿尔·易得里斯说,在他看来,克雷姆斯的辉煌和荣耀超过了维也纳。而如今,它更像一座当代的维内塔[1]——那座被海水淹没的城市,根据传说,在海底的阡陌中,还能看到穿着古装的人在游荡。如果有人忽然从巷子间的一道门里出来,在时光的暗影中,就仿佛挂毯上的人物闯入了世间。而在更加沉寂的迪恩施泰因,那里距离纪念克歇尔(据说莫扎特作品目录是他做的)的铭牌不远,药剂师看到了一位远方来客,顿时神采奕奕,他自豪地向来人展示了整间药店,并且炫耀这座城市过去的辉煌,随口贬低了一下克雷姆斯,让人听出瓦豪河谷的这两座城市的旧怨。
那天晚上发生在克雷姆斯的事,证实了因果关系可以逆转。人们在一家简朴的宾馆庆祝我那日短暂的荣耀——那里的葡萄酒很有名(那是马克西米利安皇帝赞美过的酒,但有人觉得它过于酸涩),所以被选作了场地。那天下午,我在克洛斯特新堡——维也纳的“埃斯库里亚尔”——举行了一场关于卡夫卡的讲座,我是主讲人。克洛斯特新堡[2]保存着圣利奥波德的圣骨,那是巴本堡的利奥波德三世公爵。这座修道院对于哈布斯堡王朝的查理六世表现出过多的悼念,在教堂的圆顶上,本该是十字架的地方,却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王冠。
讲座一般都会成功,诀窍在于深入浅出,具体来说,就是通过一些风趣的陈述来揭示有深度的思想。总之,那次讲座很成功,和其他比较重要的研讨会一样,会后,主办方会邀请主讲人吃晚饭,也会有一些崇拜者、朋友,还有这种场合不可或缺的人参加。他们带我去吃晚餐,不知道为什么,地点选在了克雷姆斯。那晚下了雪,空荡荡的老城愈发寂静沉闷,我们面对当下的那个夜晚,仿佛那已是过去的夜晚,像记忆一样无声无形。白色的雪似乎不是真实的,而是一种柔软虚无的存在,像一个遥远黯淡的影像。
我是晚宴的主角,几个人围着我说话,一位的里雅斯特太太不失时机地加入了谈话。她嫁给了一个奥地利人,在一百公里外的林茨住了很多年,她很高兴在异国他乡见到自己的同乡,认为自己有权和主讲人攀谈一下。这位太太后来对我说,她表妹和我是同学,经常和她说起我,说起我们的友谊。“她其实不是我表妹,她是嫁给了我表弟。我想想,她当姑娘时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等一下。她姓什么,就在嘴边呢,她叫……”
不幸的是,我从来都没有过女同学,班里全是男生,我是在男生班级的汗臭中长大的。我对她说,这一定是个误会,但她坚持回忆起那个名字。我一直很讨厌那些打着心理学旗号的瞎扯,当然也不喜欢一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她还在思索那个姓氏,让我惊异的是,我用平静的语气简洁地说:“您说的是诺丽·S 吧?但您记错了,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她一定不记得我,因为她不认识我,我们从来没说过话。”
我很吃惊,甚至比她更吃惊,自己竟然在那么多名字中说出了这个名字。她惊奇地加以确认,我却无暇去思考自己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从何而来。眼前这个健谈的女人,她明显的谎言、毫无疑问的误会让我很享受,我更愿意相信她,而不是根据科学推理,拒绝这种不符合事实的断言。“是的,当然是她,不过您是怎么猜到的?诺丽,我说真的,她记得您,她经常说起……”
我谦虚了几句,态度明确,也很温和,但我流露出像溪水一样清澈的幸福。这件事假得太明显了,诺丽·S 读高三时,我在读高二,她很美,遥不可及。她棕色的发卷在明媚的阳光下要显得浅一些,阳光会从高中教室开着或关不严的窗子洒进来,照在她的头发上。全校的男生都爱她,我们爱了她很多年,像卫兵一样忠诚而坚定。当她从走廊上经过时,旁若无人,若有所思。她让几百名新手明白,并永远记住那个景象:命运之外的东西写在她脸上,在她浅色的弯弯的眼睛里,比任何名垂千古的诗歌都更清楚。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来说,一个十八岁的迷人女孩比一位教授眼中的好莱坞天后更加遥不可及。通常我不会高估自己,也不会太低估自己,但事情一直是这样,我无法想象自己和诺丽之间的差距会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每个“稍息、立正”的卫兵和风中飘扬的旗帜之间的距离。在所有男生对诺丽的爱恋中,我们明白了爱神的普遍性,爱神是绝对、普遍和神圣的,展现在每个人眼前,就像内沃索山的林中空地和米霍拉什卡敞开的海面。在那份没有例外的公开爱情中,我们都是兄弟,就像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一起面对光芒四射的未来,因为太年轻了,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我只是羡慕一个同学,他叫斯特凡努蒂,当然他在诺丽心里也没有任何分量,他因为单相思而被大家熟知和嘲笑;可以说他是官方的“不幸情人”,是我们大家的代表。显然他有做代表的天分,后来他出现在一些大会的代表席上,职位虽没有代表诺丽的爱恋者那么重要,但仍然具有代表性。
我很羡慕他,嘲讽和舆论让他和诺丽在某种程度上有公开的关联,不管是被拒绝还是一厢情愿,他们总是有某种联系,但我和诺丽没有,就连一些负面的、间接的联系也没有。实际上,我认识她,但她不认识我,就像我知道美国总统长什么样子,他却不知道我一样。所以诺丽不可能跟这位太太说起我,因为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们俩从来都没说过一句话,我不可能成为她句子中的宾语。毫无疑问,她的语言中即使没有我,也会像海鸥的飞翔一样和谐流畅。当时,这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处境让我很享受。那位太太和我套近乎,因为她表弟的妻子和我很熟悉,她以为,我那晚上短暂的辉煌也可以让她脸上有光。但唯一的可能是——尽管没有任何根据——诺丽谈到我,对我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就像给我戴上了一顶奥林匹斯桂冠。
那位太太还在坚持自己的说法,说她所言全是真的。我对那位太太说,我很高兴,也很感激她善意的谎言。尽管我知道那是谎言,但我整个晚上都会很开心,那会像音乐一样萦绕在我耳边,激发我的想象,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克雷姆斯的这个夜晚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讽刺而甜美的序曲,让我在不久后扳回一局。差不多一年后,在罗马,我和一个朋友谈起以前的高中同学时,他告诉我,几个星期前在海边度假时,他遇到了诺丽,说她提到了我,谈起了我的很多事。那时尽管已经很晚了,但我实在忍不住打通了岛上那家酒店的电话——他们就是在那里意外相遇,并在海滩上聊了一会儿。在等电话接通时,我意识到这通电话很奇怪,然后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说几个月前在克雷姆斯,她表姐——那位太太告诉我……很冒昧……但我很快被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打断,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开始和我寒暄,就好像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所以,我就像斯韦沃笔下的那个老人?多年后的一个傍晚,他才和少年时遇到的女孩建立了联系,完成了记忆中的心愿。那是他在多年之前的一个夜晚隐约看到的女孩,或者说,半个世纪前,他其实并没有燃起爱火,因为在当时,生命的光芒被生活的焦虑所遮蔽?夏日的微风从电话旁边的窗子吹进来,那是来自无限空间的风,一切都同时存在,行星的公转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恒星的光芒。也许,克雷姆斯附近的多瑙河就是环绕世界的海洋,水在流动,同时瞬间又回来,海岸一直倒映在大海的波浪中。
时间是因果关系的核心:原因产生结果,原因在结果之前出现,从一个结果出发,人们可以追溯到产生它的原因。因此,电话里那种亲切的语气,是过去相互认识和熟悉的结果,它修改了结果,回到过去,产生了几十年前不存在的东西。是的,时间是因果次序,但如果“原因”在时空中的传播速度一直低于光速,我心想,我努力回忆在学校学到的知识,还问了物理学家朋友,都没有得到理想的解释。狭义相对论可以肯定这一点:两个事件在低于或等于光速中运行,不能通过因果关系连接起来,不能以绝对的方式安置在时间中。
所以,我和诺丽住在林茨的表姐交谈、和她在电话里聊天是原因,还是结果?也许两者都有,这多混乱,多迷人——这是我和诺丽熟悉的原因,这种熟稔应该出现在四十年,不!差不多是六十年前,在克雷姆斯附近流淌的多瑙河水已经流入黑海了吗?为避免混乱,我们应该改革语法,将动词的其他时态去掉,只留下现在时。诺丽走在高中的走廊里,这就像巴门尼德的“存在”,这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只是一种现在?时间——灵魂的延伸,这是圣奥古斯丁说的。我的灵魂已经延伸开来,拥抱了我当时不在的时间?我更希望诺丽的灵魂拥抱了我——广阔心田上的一个点,一切都在里面,一切都说得通。
她的发丝,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颜色更深一些。夜幕已经降临在海面上,没有月亮,但天空很明亮,地平线上还有一抹亮光;白色的浪花拍打在海岸上,向后退去,又回来,她就在那里,脸上是明媚的笑容和对世界的爱意。有一次,学校组织高中最后一年的学生去米拉马雷城堡参观那个著名的物理研究中心,它就建在迷人而媚俗的城堡公园里。一位缺乏远见的大公贸然从这里出发,成为了一个注定要走向死亡的皇帝[3]。“物理学的共形场论,也概括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这是学习之旅,聆听杰出科学家的讲座,也是参观的一部分,校长说,“今天我们看到的几何实体,使人想到巴门尼德关于永恒的概念……”
那声音从许久以前传来,听起来富有磁性,流露着一丝得意。海风吹动一簇簇叶子,风穿过柏树和榉树,那是马克西米利安和夏洛特种在这座花园里的,圣人和死者的岛屿。倾听或者没倾听,声音散落在记忆的回声里,同学中有人时不时扔出一块石头,同心的涟漪在公园池塘里一点点扩大。那时声波已经把这些话传到礁石和树叶之间,城堡脚下有一座大理石狮身人面像,它望着神秘的大海。这些话通过耳道和耳膜,传递给听众理智而有教养的神经元突触。大家都很高兴能有那次机会,就像任何记忆深刻的讲座,那些话还在继续传播,传到城堡前幽暗的树林里——除了靠海的那边没有树,茂密的树林从三个方向环绕着那栋白色的忧伤城堡——还继续在传播。从那一刻起,一年年的时光,像从公园的中心喷泉向每个方向延伸出来的小路,在经历那么多年稠密的时光之后,到了我这里,回荡在我的心田里,荡起了波浪。今天,现在……这是什么意思?那个特别健谈的演讲者坚持说,今天和昨天,现在和明天,之前和之后,都只存在于脑子里。我们的脑子反复无常但很专制,决定把“之前”放在这里,“之后”放在那里。
因此,现在是何时?是永远,虽然有时只是一秒,白兔先生对爱丽丝说。奇境和镜子的另一面是任何地方,也是永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另一面,没有任何另一秒。如果事情就像那个教授说的,不仅仅是动词时态,包括时间副词和介词都要被取缔。共形场论,几何体,“之前”和“之后”只存在于大脑中——在这个专横的头脑中,很麻烦,很混乱。
现在,现在的诺丽和我……她脸上明媚的微笑;清澈的流水,大海深处的云,透明的心。那些话延伸出来,环绕着大海,到达演讲者的肩头,地平线的直线变得弯曲,穹庐四合……假如在时空中,按照演讲者的说法,时间是一条曲线,而不是直线,在一个巨大的实体上,时间可能会是一条闭合的线,或者呈圆形。这样一切都会回到原处,我已经去过多瑙河的入海口,我正在这里,与此同时,我正随着流水追上它。
至少对于某些来自维也纳的人来说,克雷姆斯排在迪恩施泰因前面。一九一八年,有人从亚得里亚海滨的公共建筑上撤下了双头鹰标识,属于奥匈帝国的的里雅斯特成为意大利领土,一九八九年,柏林墙被推倒,而宇宙大爆炸发生在一百四十亿年前,有人这么说。一年意味着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圈,一天是地球自转一圈。但当地球和太阳都不存在时,年月是什么?在那些不存在的年份里,能存在和发生什么事呢?无论如何,在一年年的时间里,战争起起落落——落在哪里?伤口还在,就像身上的纹身,在世界和每个人的皮下燃烧。地球仪很光滑,手轻轻触摸地球仪多彩而圆润的表面,在蓝色的水面之下,在那些遥远的岛屿,都是流血和腐烂。子午线像切开一个橙子那样,把地球切成一份份,船只切断那条线,就像切断了时间。有那么一刻——这是什么意思?不,不是一刻,是几分钟——船头在十一月二十五日,船尾在二十六日,是的,也可能正好相反。日期的分界线,一份爱向前,另一份退后——明白吗?这都是在时间里,否则还能在哪里?而如果爱情就像那条线,那条看不见、不存在的子午线,只是一种纯粹的共识呢?
[1]Vineta,传说中的海底城市,位于波罗的海南部海岸。
[2]克洛斯特新堡是维也纳北部小城,有“修道院之镇”的称号。下文“埃斯库里亚尔”是西班牙小镇,其大教堂是世界上最大最美的宗教建筑群之一。
[3]指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o I, 1832—1867),奥地利大公,1864 年在拿破仑三世的怂恿下,接受了墨西哥皇位,后被墨西哥军事法庭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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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Pawel Czerwinsk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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