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2亿,他们怎么不开心
每年9月,是公益圈最热闹的时候,除了来自朋友圈的筹款链接,互联网募捐平台上,还有成千上万个公益项目上线募捐。
你也许有过这样的困惑:公益项目这么多,哪个更值得支持?
这个问题关乎人们对公益的信任。
“公众对公益缺乏信任和信心,这是公益最大的痛点。”希望工程创始人、南都基金会荣誉理事长徐永光告诉南风窗。实践中,建立信任的一块基石,是公益有效助力解决社会问题。
南都公益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徐永光
“公益怎么做才有效?”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不同的公益实践者,他们几乎都需要用更长的思考时间、更谨慎的措辞、更多的解释才能给出回答。
这的确不好回答。公益被寄予第三次分配的使命期待,行动过程中,公益面对的社会问题又是长期的系统性难题,而中国公益的力量仍然比较薄弱,在此之上,彼此对公益精神、发展理念、工作方法的理解分歧,也让效果评价缺乏共识。
但公益人向我确认,追问效果是重要的。
善意是公益的起点,但善意是否结出了善果,公益资源投入在多大程度上助力解决问题,帮扶对象是否平等受益,公众理当共同思考和追问。
“善不能激发恶”
从希望工程开始,30多年来,徐永光一直在为公益鼓与呼。这位习惯直言不讳的公益意见领袖,多年来持续向同行者传递的一个观念是,公益应该超越简单的“资源搬运工”,做些更有效率的事情。
公益需要钱,捐钱捐物是最常见、最传统、相对容易做的公益形式。其中,中国公益的善款,主要来自企业。
徐永光见过不少企业家在公益这件事上太过天真,他们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商业赚钱的事我都能做好,公益花钱的事我还不会做吗?我把钱撒出去就好了。
公益不仅仅是捐钱/《西虹市首富》剧照
曾有一位企业家通过原扶贫基金会向云南捐款两个亿,给受助村民每家每户发2000元钱。提及此事,徐永光态度鲜明:“这个事儿我是非常反对的。”他不介意把话说得绝对,“应急救灾之外,一个资助型的项目,如果被资助方不是参与者,一定是失败的,效果一定是负的。”
徐永光对南风窗解释,很多如此行事的企业家不知道,对村民来说,这2000元钱并不好拿:“是,钱肯定发到家,但最后这些农民为了有机会拿到这2000块钱,起码要先给村长送200,估计还不够……送2000块能改变多少?但却助长了腐败,加剧了不公平,公益不是这么搞的。”
徐永光之所以反对,不单单是“授人以鱼”还是“授人以渔”的问题,更为紧要的是,它关乎公益“向善”的本质,如果善激发了恶,制造了更严重的问题,有违公益精神,需要捐款人和公益人加以警惕和反思。
《追光者》剧照
多年来,徐永光见过太多由“资源搬运工”引发的新问题,他至今痛心的是2009年在一个四川村庄的见闻。
那是汶川地震重灾区里的一个村庄,灾后重建的一年间,这里得到了来自政府和公益机构的大量资源。
村庄有了崭新的面貌,水泥公路修到了村口,村民的新房屋也盖得漂亮。然而,村子里的路却还是泥土路,徐永光赶上了雨天,一出门,鞋子就陷进了烂泥里。
徐永光问村民,为什么大家不用碎砖头、碎石子把村子里的路铺一铺,让自己好走一些?
“村民就说‘等政府’。”
徐永光不理解,村子里的路不好走,一旦有人摔倒了,伤的也是村民自己,怎么这事也等政府?
《花儿与歌声》剧照
徐永光笃信,人都有自我管理的能力,村落的建设和维护需要村民自主参与,但他倍感“心都要滴血”的是,外界的集中援助,却让村民丧失了自主的意愿。
“这太可怕了,这就是善激发了恶,把人性的贪、懒激发出来了,这还是公益吗?”徐永光仍有后怕。
李小云是中国农业大学教授,2015年起,他以云南河边村为公益实验田,助力当地脱贫和乡村发展,他也深感:“我们不能因为所从事的事业在道德上无可非议,就失去了对该事业产生负面影响的警惕性。”
做公益并不天然正义,选择的方向不对、做事的方法不对,好心也可能办坏事,那将损伤公益的信用和价值。
任何实践都难以避免歧路,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公益实践者相继求新求变,提倡“超越资源搬运工”,探索激发受助对象内在动力的新思路,多做讲效益、更经济的“轻公益”。
善意也得讲效率
徐永光频频提到的一个关键词是:市场。在他的讲述里,听者能真切感受到“公益市场主义的代表人物”这一评价的意涵。
市场对应着供需对接,注重资源的配置效率,那是徐永光在意的事——公益资源是不是去到需要它的地方,有没有浪费。
在一次论坛上,徐永光听中国女子学院教授刘伯红分享了一个“四件皮夹克”的案例,直指公益领域需求错位、资源分配效率低下、资源浪费的问题。
一年冬天,刘伯红到灾区一个村子去送温暖,一名妇女向她反映,那段时间,她已经领到四件男款皮夹克了,可她需要的是婴儿奶粉。
《幸福到万家》剧照
徐永光对南风窗分析,政府发放救灾物资的管理严格得很,不会出现几级政府或不同政府部门重复发放的现象,可以肯定,来送温暖发冬衣的是慈善机构。
徐永光算了一笔账:假设一个村庄有100个人,每人都分得4件皮夹克,一共发出去400件,按每件皮夹克购置成本300元计,一共要花掉12万元。
但实际上,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送冬衣,因为有能力的村民可以自己购买解决,不需要援助;贫困户有政府照顾,需要公益援助的,我们按40个人来算,每人一件皮夹克,只需1.2万元,而从1.2万到12万,意味着90%的捐款被浪费了。
更何况,送冬衣时,军大衣比皮夹克管用,保暖又便宜,1件军大衣只需要100元,花4000元就能满足这40个人的需求。
原本只需要4000元就能解决的问题,结果慈善组织却投入了30倍的钱,“实在糟蹋,送人家不需要的东西,最后村民也觉得你乱来”。
“情怀最伟大,过程很享受,结果不重要,这是做公益最常见的毛病。”徐永光说,这种“白给”和“不要白不要”的捐赠心态,会造成资源浪费,导向无效公益,对公益是一种隐形伤害。
但与这种资源过度集中相对的,是一些仍然需要帮助的对象不为外界所知。
有时候公益资源会面临过度集中的问题/《Hello!树先生》剧照
一名公益人告诉南风窗,能够联系到公益资源的已经是条件稍好的了,真正迫切需要援助的却无法避免游离在关注视线之外。一如现实中,公益资源集中在城市,流向偏远乡村的公益资源仍然有限。
表面上,这是主体分散、信息沟通不畅的问题,但在徐永光看来,在更大的层面上,这是市场化不充分的表现:“需求导向叫市场化,市场化一定是互通有无、解决供求不平衡问题……哪里有需求,公益的触角就要到达哪里。”
找准真实的需求是效率的前提,在此之上,李小云认为,公共受益是现代公益区别于传统私益慈善、提升效率的关键。在他看来,最符合现代公益精神的一个案例,是比尔·盖茨基金会研发的无电冰箱。
非洲是全球婴儿死亡率最高的地区,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疫苗接种率非常低。特别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缺电问题普遍。没有电,疫苗就无法放置在冷藏柜中加以保存,这限制了非洲农村地区儿童疫苗接种率的提升。
比尔·盖茨基金会的社会创新实验室就设想,发明出冷藏能力维持三天、七天不需要电力供应的冷藏柜,以此保障疫苗的安全有效性,改善非洲农村儿童的疫苗接种率。起初参观时,李小云也觉得这个想法不可思议,但盖茨基金会中国代表李一诺后来告诉他,研发成功了,能够不用电力维持冷藏效果一个星期,他们已经把这个专利无偿转给了中国青岛的一家企业。
2020年4月21日,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吕山乡卫生院,预防接种门诊医生正在向市民代表讲解疫苗冷藏箱的正确使用方法及疫苗转运流程
即便无电冰箱没有直接瞄准到救助具体的贫困儿童,但从这项发明成功的那一天起,将会有数百万的儿童因此共同受益。
每一个给人惊喜的案例背后,都有一个公益人艰辛寻路的过程。不要低估公益起到实效的难度,有时,即便一个公益项目在逻辑上有效,却可能在实践中偏离预期,这是许多公益人的切身感受,对此,向来直言不讳的徐永光有了一丝包容:“要允许公益试错。”
大约从20年前开始,中国扶贫基金会副理事长刘文奎就逐渐认识到,帮助一个乡村脱贫和发展,今天送点粮食、明天送点书是不可持续的,不管去几次都解决不了问题。
从2001年开始,刘文奎和他所在的乡村发展基金会就在探索一条路径:怎么能够让一个贫困村庄实现可持续发展?有效率的工作方法是什么?
从2000年开始,他们在大凉山找了5个村,从基础设施建设到教育和卫生,投入1000万做了20多个项目,可7年下来,却没有显示出预期的成效。他意识到,光投钱却没有产业,老乡的收入没法持续增长,这个最根本的需求没有满足,其他项目都是不可持续的。
2008年,他们在另外的村庄引进现代企业制度,建立村内合作社,从外面招聘能人带着村民一块干,结果农民认为外来的人不可能跟村民一条心,谁也不把这个事儿当成自己的事,还会悄悄把厂里的物料拿回家,项目最终也没有起色。
《八角笼中》剧照
吸取了两次教训之后,2011年,他们在青海玉树甘达村做了第三次试验,支持村里的产业项目,除了建合作社,还让村里选出能人,带着大家一起干。
最终,一个原先做虫草生意的老兄站了出来,带着村民做起了运输队,基金会捐了7台车给村民做建材生意。灾后重建一年,他们赚了300万,也建了合作社,之后在村里开批发站,运营至今,持续给村民分红。
“那是我们在10多年里面第一次尝到成功的滋味。”刘文奎说,同时,一个更为有效的发展模型和工作方法初具雏形:乡村的发展,必须把村民组织起来建立合作社,必须以产业、市场为导向,村里的能人必须站出来,带着村民一块干。
在这些案例当中,我们可以捕捉到公益一个向好的转变,公益开始从情绪动员回归理性,以平常心和更为专业的视角,在实践中反思公益资源投入的效率和效果。
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执行副理事长刘文奎
公益的利己利他之辩
2017年,徐永光写了一本书《公益向右,商业向左》,他提倡用商业手段解决社会问题,他对南风窗解释:“公益向右,是讲效率,商业向左,是讲社会责任,二者在中间相会。”
2017年,徐永光写了一本书《公益向右,商业向左》,提倡在公益的基础上,结合商业手段解决社会问题,他对南风窗解释:“公益向右,是讲效率,商业向左,是讲社会责任,二者在中间相会。”
他设想的一条路线,是公益向商业转型:公益铺路、商业跟进、产业化扩张,可持续发展、有效解决社会问题。
这两个观点曾引发争议,当年,有人以“谬论”的言辞批评徐永光的观点,认为徐永光“否认人有利他的可能性”,有“美化商业、贬低公益”之嫌,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6年之后,徐永光如何看待公益和商业、利己与利他之辩?
公益和商业,在徐永光看来是解决问题的两种手段。但从公益转向商业,常常招致争议,被认为是借公益赚钱,是为了利己。
徐永光不止一次地用这样的观点去破除加诸于公益的道德绑架:“做公益是烧别人的钱,做商业是烧自己的钱,如果商业解决了同样的社会问题,让受益的人越来越多,难道是不道德的吗?”
南都公益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徐永光
更关乎公益本质的一大争论是,公益的动机是利己还是利他?
徐永光认为:“商业是自利利他,公益是利他自利。公益把利他放在前面,但也一定是自利的。”就像面包师要想把生意做大,要做出好的面包;公益有效地助力解决社会问题,才能获得真正的价值回报。
有时徐永光也不理解,利己与利他之辩为什么会成为公益界争论的一个问题,在他看来,其中道理,孔子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鲁国有一条规定,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如果有人能把他们赎出来,恢复其自由,可以获得奖励。孔子的学生子贡解救了人,却不要奖赏,孔子批评他:你做错了。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你的品行;但不领,今后鲁国就没人再去赎回自己受困的同胞了。
孔子的另一个学生子路救起一名溺水者,为表感谢,获救者送了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却认可子路“利他之后接受利己”的做法,说:今后鲁国人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
利己和利他并不冲突,价值回报不一定用物质来衡量。
《追光者》剧照
徐永光有个朋友叫方树功,他是公益机构十方缘的创始人,从事对老年人的临终关怀。
既往观念里,志愿者提供临终关怀服务是利他行为。但方树功告诉他,志愿者之所以有积极性,还是少不了自利,志愿者也是受益者,而方树功就是其中之一。
方树功原是一名航天工程师,一次偶然机会,他去养老院陪伴临终老人,更多时间用在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细数过往人生中那些成功与失败、挫折和过错,启发着他思索自己的生活。
有一回,在回家的地铁上,他开悟一般想通了,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活法,当即决定辞掉航天工作,去做临终关怀,让更多朋友分享自己的喜悦。
他说,帮助老人的同时,志愿者也从中受益,得到了老人用一生总结出来的经验,有的找到了新的职业,有的改善了家庭关系……在徐永光看来,那才是原动力,是利己的。
《八零九零》剧照
早年间,徐永光写过一篇《有私奉献是志愿精神的原动力》,将其区别于无私奉献;2017年,他在书里写:公益确实是社会利益至上,但不要以为做公益就比别人崇高。我做公益完全是“私”字当头,并非“牺牲自己,奉献社会”。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同时,身心愉快,觉得满足。
现下,74岁的徐永光告诉南风窗:“我这个人就追求自由,做公益是自由的,我能够自由地去创造、去做事,且有价值,我会得到成就感,这就是我自己在受益……见微知著,不能反人性。”
从二元的视角出发,利己和利他是彼此的对立面,但从互动、辩证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打破矛盾和僵局,发现利己和利他,像树与藤一样彼此交织。
捐赠人、受助人,谁是中心
长期以来,人们看到的更多是公益利他的一面,这是公益的起点,而支撑公益可持续的动力,在道德光环的照耀下,人们大多对此讳莫如深,徐永光觉得一些公益机构或许不得要领。
徐永光主张:“公益是以捐赠人为中心,把捐赠人的价值实现、对捐赠效用的满意为基本。”
“以捐赠人为中心”的观点挑战着“公益帮扶弱势群体、以受助人为核心”的认知。
南都公益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徐永光
“这是否会加剧捐受地位的不平等?”南风窗记者问道。
“资源支持的积极性起不来,你能帮到谁?”徐永光直言,资源分配不均才是不平等的根源。
徐永光补充解释:“把捐赠人效用的实现和满足作为最高目标,跟解决社会问题没有矛盾。只有把捐赠人的这笔钱用好了,让他的投入能够得到放大,捐赠人满意了,他才会积极参与,你的机构才能可持续,才能真正有效地解决社会问题。”
当年主持希望工程时,徐永光也是用这样的视角介入失学儿童问题,他说:“希望工程的捐赠人和受助的孩子是互为供给,互为需求,双向受益。”
去年,浙江新湖基金会秘书长叶正猛和他分享了一个案例,1999年,温州一个外国语学校有个希望工程班,叶正猛的同学资助了班上其中两名学生,当初的300元钱,让他们得以避免失学。
如今,两名学生一人成了北京一所“211”院校的教授,另一人读了英国剑桥大学的药学博士,在北京的研究所工作,两个学生还成了夫妻。
小小一笔钱就此改变了一两个孩子的命运,带来的价值回报远超300元钱原本有限的价值——即便改变命运是综合因素的作用,这个典型案例不能代表大多数,但却足以带给捐赠人价值激励、持续参与的热情,创造更多改变的契机。
公益带来的回报远大于原本有限的价值/《中国合伙人》剧照
但徐永光也发现,很多公益人没有理解这个观点,一些公益组织负责人寻求资方支持时,普遍流露出来的心态是:“我们这个项目好,你们为什么不支持?”而不是“你们这捐款用得真的不靠谱,很浪费,我能帮你实现价值的最大化。”
实践中,以捐赠人为中心会诱发“捐赠霸权”的负面影响,一切由资方说了算,徐永光坦言,这个现象的确普遍存在,过程中,也会因为不专业造成不注重实效、浪费资源的后果,这也是“公益不好做但好混”的原因之一。
他不止一次地表达他对增加公益价值和影响力的想法:扩大捐款规模是1,推动行业合作、建设生态是10,重建公众信任是100。
信任的支撑靠两条腿:自愿和透明。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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