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刘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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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死于矿难的那一年，弟弟小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5个月。
弟弟出生时，妈妈因为孕期摧心剖肝的伤痛，导致产后大出血，走了。弟弟则留在老家湖北恩施县城里，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好在大姑是家里说了算的那个人，同时，也是极力一碗水端平的人。但或许是血缘使然，从我进爷爷奶奶家门的第一刻起，他就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我推辞，让他自己吃，他把头埋得极低，很受伤的样子。大姑家的表哥嘲笑他，他也不说话，就用恶狠狠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盯到爷爷奶奶呵斥他……可是，那短短的在一起的时光，却让生性敏感的我们都体验到了“家人”的真正含义。那种无须经营，不需时刻察言观色的亲近感、安全感，对我们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记得临走前一晚，我默默把兜里所有的零花钱藏到了小科枕头下面，还夹了一张纸条：弟弟，祝你开心快乐！我永远不会忘记写下“弟弟”两个字时，内心那份排山倒海的亲切与悲伤。我是在那一刻明白，“弟弟”是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亲人。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和大姑一家匆忙坐上大巴车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背包鼓鼓的。里面塞着各种零食，以及皱巴巴的一团零钱，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大姑默默地陪着我掉眼泪，表哥却讥讽道：“舍不得你弟弟，就回去找他呀，省得天天赖在我们家，真讨厌。”我透过泪眼回望，小科在我的视线里，只剩下小小的一团。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疯一般跑到前面，拍打着车门，让司机停下来，放我下去。结果，大姑夫终于怒了，让司机开门，并且告诉我：“你这次跑了，以后就永远不要再进我们的家门，养不熟的白眼狼。”小小的我，人生中第一次叛逆，用同样大的声音回敬他：“我以后就是要饭也不会去你们家了，你放心吧。”大姑夫咆哮着让司机开了车门，我则头也不回地朝着小科的方向奔去。看到我，站在原地哭成泥猴的小科瞬间破涕为笑：“姐姐不走了。”那是他第一次叫我姐姐，就像他后来跟我说的那样：“有姐姐可叫，我就不是孤儿。”而牵起弟弟的小手，我虽然知道前途未卜，可是，那种有家、有真正亲人的感觉，给了我无尽的力量和勇气。那句我后来遇到的话说得极对：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时候，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风烛残年的他们养活弟弟尚且艰难，何况凭空又多出一张嘴。他们一次又一次给大姑打电话，说尽好话，逼着我各种道歉。但，大姑夫放下狠话：“要回来可以，那我就跟她大姑离婚。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们当老的看着办吧。”可想而知，生计艰难的爷爷奶奶因此对我有多怪罪，多嫌弃。他们试图不让我上学，不给我饭吃，让我知难而退回到大姑家。他私自跑到旧货市场，把爸妈当年留下的《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两套连环画跟人换了小学四五年级的课本，让我自学。情急之下，小科摸起家里的菜刀说：“谁要敢动我姐，今天我就跟他同归于尽。”这一场闹剧的结果是，爷爷奶奶认定我和小科就是狼嵬子，养来养去只会养成祸害。于是，他们不声不响地卖掉房子，给我们姐弟俩留下200元的生活费，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老家，投奔了大姑。对于我们姐弟来说，没有父母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悲伤了。甚至，一想到从此不必看他人脸色过日子，生命里单纯地只剩下彼此，我们小小的年纪，却有一番如释重负的解脱。少年不识愁滋味地翻遍路边的垃圾筒，每捡到一个瓶子就尖叫着炫耀，每翻到一些食物，都意味着一天不必饿肚子。要是运气好能够在工地的水泥块里砸出钢筋时，小科就会口出狂言：“姐，等以后我发达了，给你买一个大房子。”尽管回到老家后，我只上了两星期的学，但她还是一眼认出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我。她把我们姐弟带回家，不仅让我们吃了一顿饱饭，还带我们去浴池洗了澡，并且在她家留了宿。三天后，姜老师帮我们姐弟俩在校办工厂找了一间住处，还跟社区帮我们姐弟申请了低保。尽管那个住处只是暂时的，可是，姜老师帮我们置办了锅碗瓢盆、床与被褥。记得搬进“新家”的那天晚上，我和小科兴奋得睡不着。一会儿去看看那些锅碗，一会儿又摸摸那个铁架子的双层床，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们计划着每月270元的低保要怎么用，幻想着将来有了出息，要怎么报答姜老师。我们哭着找来塑料布，把窗户补好，小科恶狠狠地说他一定要找到“凶手”。结果，三天后，小科终于蹲到那两个恶作剧的同学，他以一抵二，拿着棍棒将那两个三年级的男生打得鼻青脸肿。对方家长找到学校，找到姜老师，找到我，要求给一个说法。校长问小科：“你小小年纪，出手这么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刚上一年级的小科粗鲁地回击：“我们没爹没妈，除了靠拳头，还能靠什么？”不仅如此，他还现场警告那两个娃的父母：“你们家孩子还说要联合我姐班级的同学，一起欺负我姐。你回去告诉他们，要是敢动我姐一下，我让他们不得好死。”那是一个令我陌生的小科，真的可以用凶神恶煞来形容。他们简单地将他归结于有娘生没娘教、尽量躲远点的队列。他跟我说：“姐，这不是用来打人的，是用来防身的。我们没有爸妈，就得自己保护自己。”见我犹豫，他又把我的砖头扔了：“你是女孩子，别干这打打杀杀的事。我是咱家的男子汉，有我在，你谁都别怕。”白天以一抵二的“行凶”过后，晚上他在睡梦里数次哭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心里住着一个没有力量也要抵死保护的人，说的就是小科对我的手足情深。我上初三那年，我们寄居的校办工厂整体拆迁，我和弟弟又没家了。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辍学，这样就可以打工赚钱养家，让弟弟安心读书。可是，小科在我没去学校的第三天便发现了这件事，他同样以辍学相威胁，让我必须回去上学。结果，我上学后不久，便接到小科班主任的投诉，说他在班里做小生意，帮同学代写作业收费，高价倒卖新奇特文具……我批评他，他笑嘻嘻地反问我：“姐，你不觉得我很有商业头脑吗？”小科的确聪明，用他老师的话说，属于不怎么听课，但随随便便就可以考到班级前三的孩子。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在上了初中后，每天把自己泡在网吧里，不管我如何苦口婆心，他都迷途不知返。他晚上在网吧做兼职网管，后来给人做游戏代练，学校，反而成了他睡觉的地方。可是，小科却说了一句九头牛拉不回来的话：“姐，我一出生，就害你没了妈，所以，我从懂事起，就发誓这辈子必须对你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就让我早点当家吧，这世界上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的。”当网管，做代练，无师自通地承接上门给人修理电脑的业务，甚至后来还开始帮那些影楼做婚礼摄像的后期剪辑。赚来的钱，他一分舍不得花，一笔笔地存起来，告诉我：“姐，这是你以后上大学的学费。”事实上，以小科的聪明，他完全可以考上一所好大学，有着光明的前途。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弟弟小科已经被迫长成一个大人，一个少年家长。我进入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助学贷款，以及找各种兼职，我希望可以担起养家的责任，让小科安心读书。我做家教，发传单，去商场做促销员，时不时地给小科寄一些生活费。可是，每个月，我的卡上都会按时打进一笔钱，几百或者一千。我打电话到他的学校找他，十有八九他都没去学校上课。我请了假回家找他，才得知他半辍学状态地打工赚钱，只为了让我安心读书。那一次，我把他绑架到了武汉，请求辅导员帮忙，给弟弟找了一家初中借读。可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到了学校，小科的心思却根本收不回来。他依然逃学上网做代练，卖电子游戏装备，继续帮老家那些老客户做视频剪辑。当我第N次把他从网吧里揪出来时，他干脆跟我摊牌：“姐，我早就不想读书了。你相信我，我现在给人家做代练，既可以赚钱，也可以练技术。将来，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电竞手，养活你和我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还跟我嘻皮笑脸：“姐，你负责光宗耀祖，我负责不走寻常路。咱一定过得不比别人差。”如果当初我没有跑回来，爷爷奶奶无论如何都会让他把书读完吧。可是，面对这样的愧疚，小科特别生气：“你就没想过，没有你，没有家，我可能已经成了少年犯了。”是不离不弃的亲人，是哪怕居无定所，心里依然稳稳地存放着爱与被爱，是最苦的日子，依然觉得自己有依靠，有希望。2016年秋天，我大学毕业，通过校招进了深圳一家大厂，做程序员。我们租了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那是我和小科飘泊多年，真正意义的居有定所。我看过他做主播的样子，专业且有灵性，拥有一众粉丝。有一次，我下班时，恰好听到小科在房间里做直播，隔着门缝，听他讲技术，也讲他个人的人生故事，他说过一句话：“只要有家，干啥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我这样的人都能活下来，你们，也一定可以。”我深知，为了这个“家”字，这个小小少年承受了多少。我更知道，小科是一个聪明且智慧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的人生真的有无限可能。2017年4月，我因为替公司攻克了一个技术壁垒，拿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那笔钱，我帮小科报名了位于新加坡的职业技术学院，信息工程专业。他头脑灵活，思辨能力强。可是，我深知，这些天赋倘若没有足够的知识打底，挥发不了多久，也走不了太远。我想让他出国开拓一下视野，也长一些本事，看到更广阔的楼外楼、山外山。他心疼那些钱，他做梦都希望通过我俩共同的努力，早日让我在深圳有一个蜗居。我以前所未有的强硬跟他说：“在垃圾筒里捡剩饭剩菜为生的日子，咱俩过过。但我们活一辈子，不是就为了一个温饱，咱还得活得体面有见识。知识改变了姐姐的命运，现在，姐姐知识变现支援你，麻烦你把它们也变成知识见识，相信我，你一定比姐姐走得更高、更远，让所有曾经看不起咱们的人，刮目相看。咱俩，都得努力，实现咱家的王者荣耀。”我每天只要不在工作，就在视频里陪他一起做功课，跟他用英文对话。好几次考试失利时，小科在电话里痛哭失声，说自己就是一个废物，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但还是狠下心来跟他灌鸡汤：“你6岁时，把姐姐叫回了家。上了初中时，一个人养活咱们俩。还有比那更难的事情吗？你是知道的，咱俩的人生，从来都是先苦后甜的。你是姐的精神支柱，你得站直了。”如今的小科，已经从技术学院毕业，值得开心的是，他正在备考新加坡DigiPen大学。这是世界上第一所提供电子游戏技术和开发学士学位的大学。他的理想是成为这个专业方面的工程师和设计师。这期间，除了当初的留学中介费是我出的，他其余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半工半读赚来的。当初那个在垃圾筒里求生的孩子，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里？每次完成一个项目，在深夜里走出办公大楼时，我都会有这种恍惚感。我会问自己，如果当年我没有下车，那么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人生不能假设，我无数次感谢父母留给我一个弟弟，让我们在苦难里相依，成长为彼此的原生家庭。这些年，大姑一家试图跟我们修复亲情。可对我和小科来说，我们的亲人只有彼此。尽管导演没有给他们更多的笔墨戏份，可是，仅是几帧，我已经是深深了然那份生死相依。他截屏沈默为数不多与傅卫军同框的镜头给我，并微信我：姐，想你了。没有你，我的人生是会烂尾的。我们姐弟可以走到今天，相信，每一个看到故事的你们，也可以活出花团锦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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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回复“目录”，可阅读所有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