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周前，朋友和我说起一家开在怀柔吉寺村、名叫 SoulPark 的餐厅，赞不绝口。
这是它的起源故事：2020年1月，一个89年的西安小伙儿来北京找女朋友回陕西过年，结果原地滞留了；住了大半年后，发现怀柔村里是他理想的生活，就租下个小院儿，和其他两位朋友一起，慢悠悠搞装修、开餐馆，在这里安顿下来。
当时我正陷入题荒（传说中GQ实验室编辑永远不会遇到的“创作瓶颈”），所以即便一开始心存怀疑，不知是否还有更多故事可讲，我还是联系了他们。
当时我也没料到，采访结束后两周，这个发生在怀柔小院里的普通故事，会成为我的某种精神寄托。
动笔前，我想过可以给这个故事扣上的各种大帽子：它或许是关于平凡北漂在北京体面生活的一种可能性，关于“向往与归属感”；是4个年轻人用一种朴素的方式，进行无意识的“社群主义”实践；甚至借用同事 Echo 的话说，“这算不算用 15万在北京实现财务自由了？”
但当想到那个周末，这四位年轻人不断向我提起，“这就是一种普通生活”，又会觉得我的升华没什么必要。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文章，是我在那个周末前后和他们聊了些什么，感受到了些什么。
有些长，但希望你会看完：
出发前：“逃离大城市找到桃花源”的故事，还有必要说吗？
会报这个题，一是朋友和我描述时语气激动，“太离谱了，那么偏的一个地方，小院儿整得有模有样。卖精酿和墨西哥菜，拉了个衣架卖古着，东西还做得巨好吃，真的巨好吃。”这位朋友见多识广，不会被轻易震到。听他滔滔不绝了10分钟，的确被俘获了。二是我的理智脑清楚，这种“远离大城市好好生活”的故事，正变得更受欢迎。但扪心自问，我自己真的还对“逃离超一线城市，在隐居中找到个人自由”感兴趣吗？
快十一点的 CBD 办公室，灯还没关尽，落地窗外漆黑一片。对面的同事在噼里啪啦敲键盘，隔桌的同事正和客户通话，“嗯，明白，都可以改，我们尽快给到一版。”侧听到同事在忙，总让我紧张。想着这个星期已经游手好闲了两天，“我要被这里抛弃了吧？”的荒唐想法，又开始往脑袋里钻。这时候，微信跳出来 SoulPark 老板斐哥的消息，说要留我住一晚，怕晚上回去不太安全：
8月5日 13:43
得爬一段小山坡才能找到 SoulPark 的下沉小院，周围大都是灰矮的农村建房。那天是个大晴天，石头被晒得发亮；上坡时迎面遇上几位村民，穿着白汗衫趿拉着拖鞋摇着蒲扇，后面跟着几只鸡摇摇晃晃。
朋友刚在店里坐下就和我说，“你知道吗，刚才看你走在前面，我觉得咱这是在拍《托斯卡纳艳阳下》！”👈 左右滑动 👉
我摆摆手，“刚太晒了，我得缓缓”。正当我发呆，老板斐哥出现了。跟我想得不太一样，斐哥是位粗旷的西北汉子，大花臂，戴了顶黑色爵士帽，声音敦实带点沙哑。他说自己早上在给阿荣和小胖剪头发，刚在最后收拾我晚上要住的房间。
“你们先吃点，我和阿荣已经说了。我出去办点事，回来咱们唠。”是真的好吃。汉堡面包松软，肉饼汁水饱满，炒过的洋葱鲜甜，配上溏心蛋和煎透培根+洋葱圈的 crunch，几乎完美；Burrito 被切成了四小截，很精巧的摆盘；tortilla 是拿趴炉烫过的，热而脆，包着烤过的鸡肉、拉丝芝士（给得特别足）和能吃到番茄味道的绵软烤饭，一口下去满足极了。当我还一边想着“再也不想吃油梨树了”一边琢磨着“厨师是个啥样的人”，一个燕子一样轻盈的女孩端来一小壶冷萃茶。我和朋友对她疯狂表示，这太好吃了。“是吧，当时贺斐找阿荣回来他还纠结，说自己只学了两年厨，还没准备好，我俩都说他肯定没问题。”没等我开口多问，女孩指了指在院子里扫地的男生，“小胖也可以和他多聊聊，一个985大学生（后来知道是211，但也不太重要），当年唐山高考前1000名，现在来做服务员，还老被贺斐骂，哈哈。”闲聊了两句之后，得知女孩名叫美瑛，是斐哥那位“为爱留京”的女朋友。两个人16年就认识了，19年下半年开始处对象。她之前在三里屯做艺术留学咨询，现在在做乘务员。这两年航班少了，不飞的时候她就在店里泡茶、做饮料、负责吧台的一切事宜。美瑛还提到这里就他们四个人打理，平时都住在小院里。“今天天气很好，星星应该很好看。”朋友瞪大双眼，我猜她正想着“这是什么神仙日子”，我的大脑则一片空白。
8月5日 15:26
刚聊没多会儿，斐哥就问我稿子会怎么写。我说我得先聊，得找找故事。
“嗯，我就是不想搞得自己太能，这家店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开的。”“我、美瑛、阿荣、小胖，我们四个人各出15万，到年底了利润也平分。这里租金便宜，装修有不少我们自己动手。”“平时不发工资，四个人日常开销都从账上走。我们也不买什么东西，年初大家全票通过一个‘一年不买计划’，阿荣和小胖的好多衣服都是我给他们的。”我头顶的小灯泡一下亮了，“太美好了吧，这不就是一个小型共产主义社区吗？”“非要把我们说的那么特殊吗？” 斐哥眼神有些疑惑。“之前几家店都是这样的。谁有这个想法，我觉得他们靠得住，我们就出钱一起干。”是的，斐哥开过不止一家 SoulPark。因为不符合“小白领逃离大城市找到世外桃源”这个（愚蠢）故事框架，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该放弃这个选题。但聊了一个多小时后，斐哥频繁提到的“一起”，好像击中了我某个地方。
此时斐哥摘下帽子，露出大光头，眼前他又勇猛了几分，“我从小就想做个员外，院子里养很多文官武官那种。这些年遇到不少挫折，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能力，那我就把能照顾好的人照顾好。”斐哥和我介绍了其他几家店的合伙人：第一家店开在陕西汉中，现在的店长是之前的驻场吉他手；惠州的店，合伙人是他在云南认识的摄影师朋友；武汉的店，是在斐哥常去的论坛里，有一个懂精酿但不太懂开店的女孩找到他，接着一起开的。现在怀柔店里的阿荣，大一就在汉中的店里打工，现在来了北京做厨师；坚持自称“服务员”的小胖和斐哥认识时还在高碑店做影视后期，听说了斐哥的计划后，非常想加入这个怀柔小集体。“其实我们没想在北京一直待下去，别说那俩小子了，我自己也买不起房。我考察了一圈（包括北海、西双版纳和海口），想过个三五年，带大家一起搬到惠州。惠州有海，房价现在一万出头，如果有人需要，我可以给他们做无息贷款；和惠州的朋友开一个更大的铺子，大家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有什么累的啊”，斐哥语调上扬，让我意识到这问题有点没必要，“一开始就说了嘛，别把我说得多厉害，大家都有付出。”斐哥说没有。他自己总结，是大家都投了钱进去，目标很一致；能玩到一起的也都不是想赚大钱快钱的人，不会有太多冲突。我忍住没说，此时的我还没法完全相信，人和人之间可以建立这么纯粹的信任。
8月5日 21:03
厨师阿荣：“是啊，我很信斐哥。”
我开始怀疑是否高估了“个人选择”
厨师阿荣，或者说 chef 阿荣是94年的，甘肃天水人，有一张20岁不到的娃娃脸。此时我俩坐在院子里，有蝉鸣，有树影，有夏天的风。我嗦了一口他刚刚给我打的 IPA（啤酒花放很多，有柑橘香），“所以斐哥和你们说了要一起去惠州的计划吗？你是真的想一起去吗？”“嗯，他说以后我再谈女朋友，要给他把把关。有这么一个大哥，挺安心的。”阿荣眯了眯丹凤眼，“也没有吧，我挺依赖他的。我大一就在他汉中的店里打工，那时候想在校外租房子（同宿舍音乐系的人太吵了），他就把他闲置的一套房子给我住；那四年斐哥教了我很多做人道理，大四实习也是他帮我找的。后来我毕业了，不想坐班，他就说武汉的店会需要厨师，介绍我去了一个餐吧学厨。”“对啊，为什么不去呢？做厨师多开心。从开始做到出品，很治愈；到最后装盘，会很激动。”“有时候我会出厨房，看看客人第一口吃下去的表情：看到他们吃得开心，挺有成就感的。”我回想了一下中午“巨好吃”的阿荣出品，意识到“你的人生是不是你自己选的”这类问题，可能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意义。这时阿荣指着小院房顶最边上的两溜瓦片说，“你看，这些瓦片是我们新贴的。”之前斐哥给我发了一个视频，是学影视后期的小胖做的一个装修记录小片儿：大家伙儿自己搬砖、和水泥搭起来的吧台、石桌和台阶，举着比人高的刷杆从里到外粉刷小院，重新搭建封闭式厨房、打隔断装推拉门、做置物柜子、改装上下水……一大堆“正事儿”之外，阿荣还不忘给树旁边的小围栏做点设计。我问阿荣装修完是什么感觉，“做这样的体力活，很满足吧？”“是啊，忙完了以后，感觉这个地方就是属于我们的了。”快11点了，阿荣回屋了，美瑛从屋里出来，问我会不会需要褪黑素，“但我们屋里那瓶好像快过期了。”“没事儿，不用了，我再看会儿星星，等下就回去了。”抬头是漫天的星星，能看到它们在向前移动，四角光芒，忽闪忽灭。后来阿荣和我说，他爸妈在他二年级时候就离婚了，“要两边跑，挺没归属感的。从小就觉得得靠自己，大一就出来打工了。”我想起斐哥提起过，小时候自己是老师眼里的“祸头子”，和家里的关系也曾一度紧张。17岁还闹出过“爸爸把他户口本那页撕了，被赶出家门，他半年没回家”这回事。也许人和人的相识相知相互扶持，也像是那天的星空。茫茫相似，将万物勾连。
8月6日 14:45
昨晚睡得很好，我甚至8点半就自然醒了。
半蜷缩在床上，窗外海棠树摇晃，我在想：如果我有这样的机会，让我出一笔我能负担的钱，过这样的生活，我会接受吗？
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
该和小胖聊天了，那位“唐山市高考前1000名”的97年小伙子（以及小胖并不胖，最多是脸圆了点）。
我和他说起早上这个片段，自我解释道“可能是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这有什么遥远的，我们不就是很普通的生活吗？”
“怎么个普通法呢？”
“就是一群能玩到一起的人，找一块地，自己养活自己，一起生活。”
大概是看到我还有些困惑，小胖接着说，“这就是我的童年。我是村里长大的，当初斐哥跟我说起这个事，我想来，就是因为这和老家的生活很像。”
“你毕业后来北京不是为了能留在北京吗？”
“当然不是”，小胖此时的语气，让我意识到我又问了个荒唐问题，“我刚工作的时候就想过，等我赚到了小几十万，我就回老家。”
“北京对你这么没有吸引力吗？或者说，城市的自由对你没有吸引力吗？”
小胖推了推眼镜，“还是有吧，我以前哪知道咖啡有这么多种做法。还有三里屯啊、夜店啊什么的。”
“但那些东西好像和我都没什么关系。”
小胖和我说，相比较之前在北京一个月六七千的开销，现在他平均每个月开销大概是600块。以及他现在最在意的就是做好服务员工作，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更细心、更懂和客人交流。
“可能这些事对你来说没什么，但刚来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好，总被骂。现在能提前发现客人需要更多纸巾、在院子里乱跑的小孩更知道怎么应付了，这些小事都很让我开心。”
在小胖和我描述了一些“能坐在屋顶上看到银河，怀柔的星星不算什么”的老家生活后，我关掉了采访录音。
我刚要起身，小胖往椅背一靠，托着腮帮子，自言自语，“城市的自由？城市的自由是什么啊？”
我说，可能就是某种自我实现吧。
“不是这样吧”，忘了说了，小胖晚上会在自己房间里捣鼓嘻哈乐，“城市的自由应该是黑人街头的那种自由吧。”
“怎么说？”
“就是带着自己的朋友、兄弟、社区，一起去实现大家的自由。”
我曾经在很多团建场合听到过“一个人也许走更快，但一群人才能走更远”。
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句话，在某些时候，可能是真的。
8月8日 21:26
又回到了 CBD 写字楼的工位上，窗外还是熟悉的高楼夜景。很多个休息间隙，我都在回想 SoulPark 一家四口和我提起的“集体生活”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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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起得早，做好开档的准备工作，三个男生会一起去游野泳；
午餐时间过后，他们溜达到吉寺村的 CBD ，提溜一袋水果回来，和爷爷奶奶扯些闲篇（斐哥告诉我，吉寺村里有位目测年纪五六十岁的“黑丝大爷”，“每天一套小穿搭”）；
晚上8点之后 SoulPark 就不再营业了，一家四口坐下来围桌一起吃晚饭。有时饭后消食活动是之前跳街舞的斐哥带着大家一起练舞，“是小胖先提出的，他想做嘻哈歌手但说自己不会律动，那我就教教他”，斐哥这么和我说。
多让人神往的图景。
但它又不止是关于图景，我实在忍不住想给它“上些价值”：从目前在山东大学任教的加拿大学者贝淡宁关于社群主义的博士论文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心理性社群”这个概念，“心理性社群指的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参与共同的活动，并且在追求共同目标时感受一种心理上的‘共生共存感‘。”
“共生共存感”，对于已经接受原子化现实，甚至觉得“孤独终老”是不可避免的终局的我来说，何其陌生又何其珍贵。
至于他们一家四口的“一年不买计划”，与其用“低欲望社会”这种略带丧气的说法，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一种“有情饮水饱”：当我们愿意用真挚换取真挚，当我们可以放下“自己将归属何方”的惶恐，当我们可以在互相信任中被滋养，物质，还会有那么重要吗？
不知道为什么，长久以来第一次，我没有那么害怕漫无边际的黑夜会把我吞没了。
即便那个怀柔小院里的生活，是一个遥远的想象。
图片提供：SoulPar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