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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3日,河南南阳镇平县,小侯在做健身动作卧推时,因力竭未能举起120kg的杠铃,最终杠铃顺着他的胸部滑落至颈部,使他窒息而死。9月15日,记录这一切的视频被人发布在网上,关于健身的讨论、关于小侯家人与健身房老板之间的赔偿争议仍未停息。记者|彭丽
7月3日,周一,河南南阳镇平县,是一个小雨转暴雨的日子。中午12点43分,小侯来到了繁华的涅阳路与镇菩路交叉路口,TNT健身房就在那里。7月3日中午,小侯进入TNT健身房小侯到了健身房,先坐下玩了会儿手机,13点57分,健身房的老板张海走了进来,两人打了招呼。健身房2点半才正式营业,但小侯是熟人,他架起手机,准备拍摄自己卧推训练的视频,而张海则在前台休息。卧推是一个常见的健身动作,具体来说,就是人躺在卧推架上,用手撑起杠铃,以锻炼胸部、手部的肌肉。这天,小侯推举的杠铃重量是120kg。从他自己拍摄的视频记录来看,小侯躺下后,先是摆好了发力姿势,专业术语也叫“起桥‘’,即脚跟内扣、背部向上弓起,呈桥状,胸部及手臂肌肉紧绷准备。他调整呼吸,将杠铃从架子上取下来,举到胸上的位置,想借用胸部发力将杠铃推上去。然而,杠铃只被向上推了几厘米,小侯的手臂就开始发抖,呈现出无力支撑的状态。杠铃快速落到胸部,在胸部停留两秒后,顺着胸部滚到了脖子处。小侯的脸瞬间涨红,双腿与双手不断往外挥舞,近5分钟后,小侯停止了挣扎。事发时视频截图
14点30分许,在前台的张海发现异常,卸下小侯身上的杠铃后,张海哭着打了120,并给合伙人赵虎打了电话,两人都是小侯的朋友。20多分钟后,赵虎赶到时,医生已经宣布小侯正式死亡。赵虎回忆,他赶到时,只看到小侯静静躺在地上,他自己“整个人都是懵的”。赵虎说,头天晚上,他还跟小侯一起锻炼,锻炼完,赵虎提前下班,与小侯一起去附近吃了卤肉。不久前,他还和小侯约定好,让小侯当自己女儿的干爹。实际上,小侯2020年大学毕业后,还曾在TNT健身房当了两个多月的健身教练。当时,健身房配了一把钥匙给他,此后小侯就一直拿着钥匙,偶尔一个人,也直接开后门到健身房里锻炼。赵虎说,往常小侯一般是在下午下班后后的5、6点钟过来锻炼,锻炼时通常会在好友群里说一声,只有出事这一次,时间比较例外,他事先也没在群里说。出事时的那跟杠铃赵虎也认得,是小侯自己带来的,一种专用于大重量训练的杠铃。赵虎记得,今年5月底,小侯说没人送自己六一礼物,自己送自己一个,就买了一根1000多元的杠铃杆。买回来后,赵虎试用过一次,马上就放弃了,“这种针对大重量训练的杠铃杆表面很粗糙、摩擦很重,举起来时手都会痛。”小侯对这根杠铃杆却十分喜欢,在练卧推时,他会把器械自带的杠铃取下来,换上新的这根,此后经常使用。小侯算是一个资深的健身人士了。在b站上,从2022年1月起,他一共发布了27条视频,记录的都是健身日常,常做的动作除了卧推,还有负重深蹲、负重硬拉。在健身圈内,这3个动作合并,被称为“力量举”,也被称为力量举重。从20世纪60年代起,欧美就开始举办相关的竞技比赛。赵虎记得,小侯是从2021年左右开始专注“力量举”训练的。力量举的单一动作在健身中很常见,但专注合练力量举的则不多,即使在健身圈里,也算小众。在镇平这座不足百万人的小县城,县里另一健身房老板黄海告诉本刊,全县练力量举的人数不超过10人,“大多数人都只是跑一跑、动一动,以锻炼身体为主。”黄海与小侯没有直接交流过,却常常听店里的会员说起,小侯多么厉害,力量举水平在镇平“数一数二”。他还听说,2021年小侯去南阳参加过力量举比赛,拿到了名次,这在镇平健身圈里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赵虎则告诉本刊,小侯曾花一万多元,去南阳跟着一位老师学习力量举训练,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跑到南阳去测一次自己的极限(每项项目最多能达到的重量)。小侯在B站发布的第一条视频就是在南阳进行的极限测试,那时他已经能达到深蹲172.5kg、卧推120kg、硬拉210kg的水平,3月的极限测试里,力量继续提升,深蹲175kg,卧推125kg。李祥是一名资深健身人士,到今年已经健身近10年,曾在2019年获得IPF(国际力量举联合会)香港亚太卧推邀请赛93公斤级季军,后来还主办过全国性的力量举比赛,目前他的卧推最大极限重量是175kg一次。小侯出事后,他特意去看了小侯的训练视频,看完后觉得很惋惜,“他的身体素质、动作、天赋都不错,而且还这么年轻,如果没出意外,这么练下去有可能成为顶级高手。”李祥目前在深圳开了两家健身房,汇集了很多较高水平的健身爱好者,即便如此,他估计,会员里卧推能达到100kg水平的也只有10%左右,“其他比如市中心其他附近商业区的健身房,卧推到100kg的可能只有1%左右。”李祥尝试卧推160kg,图源@李祥JasonLee
小侯身高180厘米,体重75kg左右,肌肉匀称。除了身体素质和天赋外,小侯的训练也非常刻苦。在赵虎的印象中,小侯一个星期有5、6天都在锻炼。“我们常常会劝他,不要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锻炼上,该找个女朋友了。”赵虎说,小侯今年27岁,在小县城里,这应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他比小侯大三四岁,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健身房老板之一和小侯差不多大,孩子已经上一年级。对朋友的叮嘱,小侯每次都是笑着答应,但依然全心全意健身。赵虎也曾问过小侯,为什么这么喜欢健身,小侯说自己就是喜欢,说不上来为什么。小侯不幸去世的视频曝光在网上后,最近几乎每个来李祥店里锻炼的会员都会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李祥认为,最大的问题是,小侯在冲大重量时,身边无人陪同,这是健身的大忌。他说,所谓大重量是指超过一个人最大极限的90%时的重量,或者某个只能完成1~2次的重量。李祥回忆,自己使用150公斤卧推做组训练时,身边站了3个人保护,卧推160公斤2次时,身后也站了一个“很强壮的”朋友。另一个问题是训练强度太大。李祥说,对于理想的力量训练频率来说,同样的大肌群两次锻炼之间最少需要间隔72小时。而他自己,一星期左右才练一次卧推。“肌肉也需要休息,偶尔最佳状态的时候能能冲上一个重量,不代表这个人就完全掌控或者说每次都能完成这个重量,和平时的训练、身体状态等都有关系。” 而小侯在事发的前一天下午五六点,曾出现在健身房。当时赵虎正在给会员上私教课,小侯练了一个多小时的深蹲和115kg的卧推,距离他第二天的卧推不足24小时。李祥回忆自己的进阶历程,每一次都会格外谨慎,“这涉及到对自己状态的判断,我一般150kg能做到5组、每组5次时才会在下一次尝试160kg。在尝试160kg时,我即使能做到5个,也会只做4个,给自己留1个的余力。”但一般情况下,为了保护健身者,卧推架两边设有保护杠,位置稍高于脖子,保证杠铃即使掉落,也会掉在保护杠而非健身者身上。赵虎说,小侯使用的器械架是3d史密斯架,一般用来深蹲,而非卧推。实际上,小侯使用这个3d史密斯架+凳子的组合并不是卧推器械的最佳选择。在b站上传的视频里,小侯每次做卧推训练,都会搬来哑铃凳,搭配3d史密斯架一起用。2022年8月,有网友曾在小侯上传的训练视频下留言,提醒他注意架子,很危险,小侯回复“好的”。但架子依然出现在之后的视频中,包括出事当天。不过,李祥认为,很多健身房所购置的专门卧推架,也存在问题。开健身房之前,他曾因工作到全国各地出差,常常会选离酒店最近的健身房锻炼。在他的观察中,大部分卧推架上都没有保护杠,“即使像北京、深圳这样的大城市,也有很大一部分卧推架没有保护杠。”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李祥都会选择不练卧推,“保护杠好比汽车的安全带,没有安全带我不会开车。”同样未引起小侯重视的,还有杠铃上的用来固定杠铃片的卡扣。一般来说,卡扣卡紧,卧推时,杠铃片才不会滑动,避免引起左右不平衡。但在卧推大重量训练中,不扣卡扣更安全。李祥解释,“如果不扣卡扣,感觉不对劲时,可以先将杠铃倾斜至一边,让杠铃片自然滑出去,再倾斜另一边的杠铃片,这样人就能逃生”,李祥表示,在大重量的情况下,逃生的重要性要大于平衡的重要性,“一般冲击大重量时,我们都不会扣。”而在小侯的大重量训练视频中,他多次将卡扣扣紧。“最后,所有的因素叠加在一起,发生了这起悲剧,中间但凡能避免某一点,他都有逃生的机会”,李祥惋惜地说道。这也是李祥健身以来听到的第一起国内因卧推去世的事故。作为健身房中常见的锻炼动作,李祥解释,“卧推可以很好地锻炼我们的胸大肌、手臂外侧的肱三头肌和三角肌前束,这些都是很容易被看到的地方,练好了很有成就感。”但是,卧推也几乎是健身动作中风险相对最大的,“第一是把人压住了,动不了,第二个是掉下来,直接从手上掉下来砸到身上。” 姿势不对、对自己判断不准确都可能发生危险情况。出事后,因为赵虎等人与小侯家人在赔偿金额上分歧,小侯的冰棺在健身房放了7天。在多日谈判下,双方依然没有达成共识:小侯家人希望赵虎能赔偿90万元,而赵虎及其他合伙人不同意。7月23日,小侯家人将健身房及赵虎等人上诉至镇平县人民法院。中国庭审公开网显示,该案于7月27日在镇平县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庭上,代表小侯母亲的原告律师称,在高德地图上,显示的营业时间是上午10点到晚上9点。张海在小侯卧推前就已进入健身房,两人打了招呼,杠铃砸下超半小时后,张海才发现小侯发生意外,未尽到注意义务。且健身器材上未安装安全保护措施,整个健身场所未张贴任何安全管理制度及安全风险警示。赵虎等人的被告律师则称,健身房的营业时间为下午2点半至晚上9点,有与其他会员的聊天截图为证。小侯既非健身房员工也非会员,是在非营业时间进入,且未告知任何人。而他所使用的器械是用于锻炼深蹲等,并非用于卧推,他自身的锻炼姿势以及方式也存在问题。而张海到达健身房为非营业时间,在休息区休息,符合正常经营与作息时间。8月11日,法院判定,由赵虎等人承担90%的责任,赔偿小侯家人77万余元。北京春林律师事务所主任庞九林告诉本刊,根据民法典,“健身馆作为服务场所的一种有义务保证消费者的人身安全”,他表示,这与小侯是否自己拿着钥匙、是否自己出钱在健身房锻炼、是否在营业时间进去都无关。“根据法律规定,并非只有收费才承担责任,即使我没掏钱,只要场所方同意我进来,也应该保护我的安全。而健身馆老板把钥匙给了小侯就意味着同意他随时可以进来。”另一方面,健身馆的健身器材和安全器材都应保证消费者在合理的使用的情况下,不出现安全隐患,不能因为消费者使用不当健身馆就能推卸责任,除非有一种情况,消费者健身器材来实施自杀行为。而张某个人是否需要承担“未注意到小侯异常”的法律责任,则视营业时间而定。同时,庞九林也认为,健身房承担90%的责任的判定值得商榷,“因为当事人自身也有很大责任,当事人并非一般的消费者,曾当过健身教练,他应该懂得在旁边没有人保护的情况下不能够进行这类健身、也应该懂得器材怎么使用。”庞九林曾经手一个案件,一人去到朋友所住的酒店玩,喝醉酒后,在酒店阳台处意外摔落死亡。即使死者与酒店没有消费关系,但酒店还是需要承担相应责任,且酒店的阳台栏杆不符合规矩,最终法院裁定酒店需承担70%的责任。赵虎等人则对这个判决并不服气。赵虎今年30岁出头,2015年,他从部队退役后进入健身行业,曾经在江苏、上海等地做过健身教练。2019年,决心安定下来的赵虎回到镇平,与张君健等其他两位合伙人一起开了这家健身工作室。开业半年后,正好赶上疫情,三人只能借钱维持。今年上半年,健身房终于能正常开业,但市场给了他们沉重一击,“今年过完年的那个月一个单都没有,即使到后面,大家的消费意愿也不强,每个月只能覆盖成本。”7月,暑假来临,学生回流,是小城健身房里的旺季,赵虎期待了很久。但7月初的事故打破了他们的希望。目前,除一审判决的赔偿金额70多万外,他们还需承担会员的退费及健身房倒闭的损失近60万。上诉后,赵虎的微信、支付宝和银行全被冻结,妻子每月工资只有2、3000元,他不得不继续向周围人借钱。目前,他及其他两位合伙人向南阳市人民法院提起上诉,二审已经开庭,结果还未宣判。而这一切,如今小侯都不知道了。张宇是小侯的大学室友,他说,小侯的性格是体贴内敛型,大二张宇失恋后,小侯虽然不会和他说太多话,但去食堂时,会让他先去坐着等,自己则去排队买饭,还会给他剥鸡蛋。“从来没人给我剥过鸡蛋。他把剥好的鸡蛋放在我盘子里时,我有一点手足无措。可能察觉到我表情的变化,他又把鸡蛋拿回去,说‘你不吃我吃‘。”张宇早就知道,小侯注很自律。张宇记得,读大学之前,小侯就在健身,身上已有肌肉。大学的前三年里,小侯和另一位室友上完课几乎每天都去健身房,一个星期常常只休息一天。为了健身,小侯在饮食上很克制,每天都吃鸡胸肉和鸡蛋白,“宿舍里每天都是鸡蛋的味道。”不仅如此,他还是整个宿舍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早的人,十一点熄灯后准时上床睡觉。毕业时,张宇专门给小侯和另一位室友的肌肉拍照留恋,约好每年见一次,又因为疫情耽搁。往事不受控制地在张宇脑中回放,张宇觉得,“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岗位要求:2—3年或以上微信公众号内容运营、小红书内容运营经验,有强烈的想搞点事的愿望,执行能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