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污水井吞噬的两位父亲:小区里隐秘的致命危险

张洁眼睁睁看着李峰跳进了绿化带里面的污水井。

那是10月30日下午5点10分左右，卧室里的张洁突然听到一声焦急的喊声，“有人掉井里去了。”张洁从窗户往外看，发现一个男人从十几米外的亭子往绿化带的位置跑去，对方身高一米八左右，体型偏瘦，他对着井口喊了两声，就跳了进去。后来，她才知道是李峰，他儿子与她住在同一个小区，李峰经常过来接送孩子。这个点，刚放学。

掉进井里的是李峰的孙子明明，才7岁。在李峰跳进去后，其他听到呼喊的邻居都汇聚到污水井边，有人还拿来了绳子。开小卖部的刘平也跑了过来。这是刘平第一次注意这口污水井，通往化粪池，井口为圆形，直径不到一米，但内部空间很大，起码四五米宽，井盖已经不知所踪。井里是黑乎乎的糊状物，很臭，李峰和孩子被这堆污浊物包裹着，孩子此时已经昏迷，脸埋在污浊物上，李峰用手托着孙子。

网传视频截图

井口有两个年轻人和四个老太太，他们将绳子扔给李峰，试图通过绳子将两人拽出来。但井里的李峰明显已经体力不支，他空出左手想去抓绳子，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慌乱的刘平赶紧给孩子妈妈打了电话，“你孩子和你爸爸两个人掉井里了，赶紧来！”她记得那时是5点18分，孩子和刘峰已经在井里待了十分钟左右。话还没说完，她就往店里跑去取梯子。梯子三米长，放进去直接被淹没了。

而此时，李峰在不断下陷。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嘴巴，他托着孙子，不让孩子往下沉。援救的几个人只好改变策略，共同拽着梯子，让年轻人孙壮将绳子一头绑在树上，一头绑在身上，踩着梯子下去救人。李峰在井内呼喊，“先救我的孙子！”下到井内的孙壮抓住孩子，一手抓住小孩沿着梯子爬出了井。随后，他又下到井内找刘峰。刘平记得，当时孩子全身都被化粪池的脏物浸透，一个邻居给他做了心肺复苏后，他吐出两口水。

网传视频截图

而此时，身高1.8米的李峰，已经完全被水淹没。孙壮下去后找了两次，才找到李峰。但大人很重，孙壮没有力气把他拉出来，体力不支的他爬到井外。这时，孩子的父亲李玉赶来了过来。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孩子，先给孩子做了几次人工呼吸，在意识到父亲还在井内时，他立刻沿着梯子往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很崩溃。李玉身高一米九，身材魁梧，看起来至少有200斤。混乱之中，他掉进了井里，“可能是去拽人掉下去或者踩空了，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只顾着埋头抓梯子，周围有很多人，非常嘈杂。”刘平说。

五点半多点，消防队来了。消防员先用机器往外抽井里的东西，之后放入梯子，全副武装下去救人，最先救上来的是李峰。刘平说，救出来时，他全身都是粪便，只有鞋子和脸露出来，脸色已经发青。过了十分钟左右，李玉也被抬了出来。但可惜，已经晚了，两个人都没了呼吸。在消防营救时，孩子的奶奶和妈妈也赶到了，“奶奶哭得不行，我一直扶着她。”刘平说。

事故通报截图

出事的小区为银川市灵武市灵州华府A区，出事点在3、4号楼南侧的绿化带内。这是小区内最大的一块绿化带，约40米长、20米宽，小区居民通常称之为“小花园”。刘平告诉本刊，小区没有娱乐设施，平常老人就在绿化带东侧的亭子里聊天，孩子们就在附近玩。

如果不是秋天草木败落，很难注意到污水井的存在。它位于绿化带中间，周围栽了很多桃树、枣树，有的树木有一人多高，靠近道路一侧还种了一排灌木，夏天时杂草丛生，有的草甚至长到了膝盖位置，一般不会有人往这个位置去。但事发前不久，绿化带的杂草被修剪了，光秃秃的，加上很多草都枯萎了，开始有小孩子跑过去玩。小区的几个老人说，前段时间去摘枣子，看到了污水井，井口是用一块板子盖着，但谁都没放心上。张洁的儿子则告诉她，去年曾从污水井旁边路过，那时井口也是盖着木板。

“如果我之前发现这个问题，我肯定会打电话叫物业来修理的。”刘平告诉记者，她读初中的时候，曾跌进路边井盖缺失的下水道井里，差点出事。刘平掉入的下水井，并非最危险的类型。西安的井盖维修人员陈立从2020年开始从事市政道路井盖的维修工作，他告诉本刊，城市建设中，各种管道，如下水道、自来水管道、煤气管道、电力管道、通讯管道等，每隔一段都要有一个通向地面的出口，这个出口就形成窨井，上面由井盖封住，“煤气、电气、通讯等管道一般只有一两米深，里面干燥无水，危险性相对小一些。”

最危险的就是污水井。陈立说，污水井一般有五六米深，有的甚至有二三十米深，里面存储有大量污水，不仅有溺水风险，且因为化学反应，尤其是化粪井，容易产生和聚集二氧化碳、一氧化碳、沼气等有毒气体，令人窒息。许传升曾在消防队工作了27年，他告诉记者，像污水井、农村地窖等都属于封闭或半封闭的有限空间，进出口较为狭窄有限，通风不良。许传升说有限空间的救援非常困难，且死亡率很高。如果井边有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掉进井里的人扔梯子、绳子，从外面把他拉出来，千万不要盲目进入井内救援。他记得以前消防内部曾经分享过一个案例，有一个人掉入一口枯井，井内腐烂的枯枝败叶产生了一些有毒气体致其中毒失去意识，营救的人非常着急，下去想拉他上来，结果五六个人都牺牲在里面。

在陈立的观察里，这几年，随着政府加大对偷盗井盖的惩处力度，偷盗井盖的现象已经减少了不少。出事的污水井，基本是由于井盖缺损的原因。最高人民检察院的统计显示，仅2019年，全国因窨井施工、管理、养护不当致人伤亡案件有155件，造成16人死亡。其中，因井盖缺失和井盖老化、破损、变形导致的伤亡案件为77件，约占整体案件的50%。“日晒雨淋、车辆的碾压和井盖下地基不稳都能造成井盖的磨损、松动。”陈立说，一般来讲，如果井盖上面过车，2-3年就要更换一次，如果没有大车碾压的地方，可能能够保持五六年，大车多的地方甚至一年井盖就会损坏。

《警察荣誉》剧照

为了避免坠井的发生，防坠式井盖和智能井盖也逐渐得到应用。陈立说，原先有些井盖是薄薄的一层铁，现在很多都更换为防坠式井盖，厚度是原来的三倍，同时井盖内还附带了铁质或者尼龙绳质地的防坠网，即使井盖损坏或丢失，人也掉不进去；但这种井盖还只是部分地区有，还未完全普及。一个在其他物业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他所在的小区每个季度都会进行集中检查，其中一个内容就是，清理井盖四周的杂草，铲除长进井内、管道附近的树根，查看井盖是否损坏，如果出现安全隐患就及时登记维修。

在对本刊的讲述里，不少灵州华府A区的居民认为事故的发生，跟小区的物业的疏忽管理关系很大。刘平告诉本刊，他们是2013年左右因为拆迁搬到灵州华府A区的，小区是安置房。灵武市金川物业服务有限公司自2014年7月1日起，为他们小区提供物业服务，约定物业服务费收费标准0.42元／月／平方米。

从一开始入住，小区居民就发现物业存在很大的问题。最明显的就是卫生情况，小区只有两个外聘的保洁阿姨，通常是一个星期打扫一次卫生，且只打扫楼梯口的空间，楼道则无人打扫，经常能看到烟蒂、唾沫、垃圾。其次就是残疾人车道被自行车、电动车占道的问题，“每次都给物业打电话，一开始都不理，直到不得不解决才会出面。”一位居民告诉本刊。最让张洁无法忍受的是电梯的安全问题。她说小区的电梯经常出问题，常把人困在里面。有一次她儿子就被关在了电梯里。她联系物业，物业又联系维修人员，花了许久才把儿子救出来，有居民的孩子为此不敢乘坐电梯。   

《欢乐颂》剧照

张洁说，小区400多户居民，配备的物业只有几个人，除了物业经理外，基本都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两个在门口做保安，两个在办公室负责收费，很多事情都不会管。小区居民曾经组织了二十多个业主，主张换掉物业，也尝试与社区沟通，但一直没有结果。他们作以比对的是灵州华府B区，小区是商品楼，原本与他们同一个物业，也为物业不作为的问题困扰。2019年，灵州华府B区业委会最终与物业公司解除合同，聘请了新的物业公司。

也是在这一年，在灵武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的全市物业管理工作检查中，灵武市金川物业服务有限公司被通报批评。通报中提到，其负责的一个小区缺少物业管理资料；乱堆乱放和私拉电线现象严重；消防设施设备不完善、堵塞安全出口；绿化养护管理不达标，斑秃现象较为严重。

刘平与李峰一家早在2005年就认识了，当时她在灵武市一家工地当工人，李峰负责开轧路机，之后去了水务局工作。刘平说，李峰在家中六兄弟中排行第五，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他的儿子也是，见人总是笑嘻嘻。对于孙子，李峰老两口很疼爱，邻居们经常看到他们带着孩子在小区里玩，孩子在前面，爷爷奶奶就跟在后面，见到花，小孙子总要弯腰凑上去闻，圆圆的脸笑着，露出两颗缺掉的门牙。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大家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