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古城里的未来社区，如何连接生活与想象？

过去三十年是中国高速城市化的三十年。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城市住区开发经历了短暂的多样化后又逐渐趋于同质化。究其成因，在于住区开发的首要驱动力是获取最大资本回报。目标决定操作过程与设计结果，所以新建住区开发都会先找设计院做一套“强排”方案，就是在满足各类规范，比如日照、消防等条件下，通过数据计算生成一个可售住宅量最大的方案。

显然，这是一个计算结果而非设计结果，但它又成为住区设计的起点和依据。于是出现了大量一模一样的社区：千篇一律的正南北朝向、等间距的兵营式排列、偌大空无的中央花园……这种单一、乏味的重复，对住宅比例超过建筑总量三分之一甚至更高的城市来说是非常恐怖的。

为了把这些住宅以更高的价格销售出去，便衍生出一套以营销为目的的对“好住宅”的定义：南北通透、石材立面、大花园是好的……诸如此类。慢慢地，这也成了大众对“好住宅”的理解，所以大家买房只关心小区位置、户型、得房率、楼层、朝向，这进一步加剧了城市大型新建住区的同质化。

如果住区占到稀缺公共资源，比如江景、湖景、山林、城市便捷服务、交通枢纽等，销售便会溢价。这种市场规则带来住区开发的另一个问题：对公共资源的私有化占用。比如挨着湖，开发商恨不得把临湖面占满、房子做到最高，这样才能实现经济价值最大化。但中国社区是封闭的，这种极致占用从更大维度来看，对公众共享公共资源产生了损害。

这些都是我们在当代住区开发设计中看到、遇到的普遍性问题，但大型城市住区开发牵扯太多综合性问题与多方利益，建筑师作为其中相对弱势的一方很难凭一己之力做出改变。

浙江是全国商品房开发的大基地，也是最早开始落实“人居”概念的省份，于是有了关于“未来社区”的先行探索。衢州礼贤未来社区是以政府招投标的方式进行设计征集，政府作为规则的制定者、开发的监督者，而后以带方案招拍挂土地的方式交给开发商。这种“政府主导、设计先行”的开发模式，让开发商成为项目后端的执行者，俗称“打工人”，不再拥有主导的、决定性的话语权；而设计师的主动性介入——对住区使用者的调研、访谈等沟通，让使用者也不再是纯粹的“消费者”，他们的想法与意见也会影响设计结果，进而成为某种意义上建造的“主导者”。项目推进过程中，衢州市政府、住建局还给予了设计“在不触碰房屋安全、消防、日照等基本条规下，允许部分创新突破”的底层支撑，比如大量公共面积由政府买单、运营，以保证对公共生活营造的设计构想。

有人质疑衢州的人口、经济总量都比较小，在衢州探索未来社区真的合适或必要吗？我觉得非常合适且必要。

第一，住宅类型与形式的同质化危机不分城市，房地产的资本力量已从大城市渗透到小城市，甚至新农村，不留任何“空白地”。我认为未来社区最本质的意义是打破以开发商为唯一主体的住区开发模式的思维限制，因此在任何地方的探索、创新、突破都有机会带来启发。

第二，在衢州这类三四线城市中推行未来社区，其经济投入、政府压力、百姓接受度都更宽松，反而有机会创造出更具前瞻性和突破性的成果。比如，这种带方案招拍挂土地交给开发商的方式，若是在上海、深圳、杭州这样寸土寸金，资本力量及所谓居民意识远强于政府力量的一线城市是很难实现的。礼贤未来社区推进过程中也经历过与开发商的博弈，政府的坚持和“强势”是保证项目推进、落地的最重要的因素。所以，衢州礼贤未来社区并非建筑师的设计成果，而是项目决策者、设计师、建设方、运营方以及使用者多方合力协作的成果。

“做围合的院子”，这是设计一开始就定下的概念构想。不仅是为了与兵营式布局产生差异，这种形式本就是老祖宗留下的关于居住空间的设计智慧。gad杰地的设计在投标阶段，无论商品房或安置房组团都采用了小尺度的围合院子，类比的话有点像度假酒店里那种亲近、可爱的小院子的感觉。但公共中又带着局部的私密，很有氛围感，非常适合小憩、聊天，让大家愿意从家里走出来逛逛待待。

刚才提到中国社区的封闭性导致公众共享城市资源的问题，其在更小维度上其实也阻碍了社区之间、社区之中人与人的交往，让一个个社区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城市孤岛。我们希望我们的设计可以对这两个问题有所回应。

组团布局上，我们把用地中最核心的位置布局邻里中心、幼儿园、公交车站等城市公共功能空间，以保证沿河景观资源的城市共享，而非某个社区的私有。此外，我们将社区底层抬高，建立了一套架空的、共享的、安全的城市立体步行系统，以连接城市、社区中不同居住组团和公共空间，包括邻里中心、幼儿园，并最终跨江连接严家淤岛，模糊社区与城市的空间边界。步行系统下则作为菜场、店铺、养老机构、幼教中心等城市、社区共享的公共功能空间，打开、模糊社区与城市的功能边界；而这种功能混合也实现了“生产与生活兼容”的设计诉求。

当时就是否需要建立这套架空步行系统也引起过争论。一方面，这套系统可以减少地下停车场的开挖，利于经济成本控制；另一方面，公众将获得一个更方便、安全的步行环境，各种交往、串门也便更易发生，这种生活场景很打动人。

有些遗憾的是，安置房中并未实现小院子的理想，也没能与架空的步行系统相连。因为项目中标后，安置房户数从820户增加到1059户，这让限定的用地变得极限局促，只有更大尺度的板楼才能实现这样的容量。但我们依然保留了“围合的院子”的概念，并通过色彩分层的方式削减人对大院子的感知，让其感觉起来更亲切宜人。安置房的使用者多是原周边工厂的职工，他们彼此熟悉，因此，虽然没有外向的立体步行系统，我们在组团内的楼层间架起了跃层的立体游廊系统，让他们可以更便捷地串门，这也是我们强化公共交往的设计心思。

常规住区开发模式下，安置房往往会被放在整个住区最没有经济价值的位置，我们认为这也是一种“不公平”。礼贤未来社区，安置房组团被放在整个社区的东北地块，这是必然且主动的选择。“必然性”在于安置房的高容量与大体量：需要一个面积更大的地块，以及用地附近军用机场对建筑限高的苛刻要求下，只有东北地块可突破限高；“主动性”在于东北地块虽不临江，但享有城市公园景观，也有使用邻里中心等公共资源的最直接的便捷性，这是资源分配的公平。而设计语言、用材的统一，是我们赋予的形式的公平。我们希望通过设计，让每个人都能获得平等的生活尊严。

对“公平”与“尊严”的关注、保护也体现在对人才公寓和公租房在组团中的布局：它们被布局在组团的东西向体块。虽然损失了部分日照，但得到了直接的江景资源与共享的大花园。其实对人才公寓和公租房的年轻租户而言，他们白天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对日照要求也并不高。当然，这也避免了对部分陈规“好住宅必须南北朝向、通风”的认知挑战，避免销售、分配时的“矛盾”。但之后我们很欣喜地发现，大众对朝向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并没有我们预想的敏感。

礼贤未来社区往北大概500米，会看到衢州古城墙礼贤门。还有衢州老城中的老宅披檐，这些都给我们带来建筑形式上的设计灵感，社区中大尺度的拱门、层叠的披檐便由此而来。我们希望借由这些元素对历史和地域有更直接、可读的回应。当然它们也承担现实使用功能，比如披檐的避雨、防水。

未来社区基本成形时我去过一次现场，偶遇了一个本地人。他骑着电瓶车然后停下来开始端望未来社区，我上前搭讪：“您觉得这楼咋样？”他说：“我们衢州以前住的就是这种房子。”他的回应让我很激动和欣慰。虽然我们不可避免地进入并实践着一套由西方构建的现代建筑的语言体系，但我们依然希望可以在心理层面延续、唤起属于自己的情绪、情感与记忆。中国的未来必然从中国的过去中生长、走出。

衢州礼贤未来社区的安置房片区于2022年8月验收交付。虽然因经费、技术、工期等原因，那些更符合大众印象中关乎“科技未来”的智能化、生态化理想没有实现，但不仅安置房顺利分配完成，未完全建成的商品房也被一抢而空，这足以证明大众对未来社区的认可与接受，以及这种新住宅类型的市场、经济价值。

安置房采用了通廊式的布局，而不是单元式的。一方面还是受数据指标的限制，单元式布局会产生更多的入户公共面积，且安置房户型面积需求集中在50平方米-100平方米之间，这意味着户型类型是较为均质的；另一方面，我们平时住公寓大家都有体会，单元房非常不利于邻里交往，除了对门儿几乎谁也不认识。而通廊式布局将通过空间的方式，“强势”地让交往被动发生。

当然通廊式也带来私密性问题，但安置房熟人社群的基础让我们觉得这也不是一个问题。也是基于熟人社群的基础，我们尝试将空间引导的公共性和交往性在这个设计中更极致化，除了围合而成的大尺度公共花园供园区所有住户共享，顶层屋顶花园为楼栋内住户共享，我们还在不同楼层间设置了几层住户共享的通高空间平台，以及刚才提到的跃层的空中连廊，也在每层楼中设置了几户人可以共享的小公共空间。我们希望这些空间能给住户更多使用、生活的可能性，让大家愿意走出来，有地方停下来，有机会熟络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么多公共空间必然导致得房率下降，若以常规市场销售方式，这无疑对销售和分配都将产生影响。为了保护住户权益并让这个设计概念落地，衢州市政府再次给予了极大的政策和经济支撑：政府测算出近些年城区内相似层数的安置房平均得房率约为85%，便以85%作为未来社区安置房的得房率，多余公共面积则归政府所有并出资维护。

未来社区建成后，我们一直在关注这些不同层级、尺度的公共空间的使用状态，除了大花园、沿街跑道，老人们会在通廊里遛个弯、打个太极拳，孩子们会在公共区玩耍……比较意外的是，我们曾担心住户对公共区域的过度占用而引起一些矛盾，比如堆砌杂物等，但这种情况根本没有发生。我记得曾碰到一个老太太带着孙子在公区搭了个小桌子写作业，我上前攀谈时她嘱咐我不要拍照，说她平时桌子都是收起来的，只有用的时候才支棱起来，大家都是邻亲，别让人觉得她占了公共空间。这件事让我很触动，一方面感慨于南孔圣地礼教下百姓的礼数道义，另一方面又有些遗憾于他们的“克制”，如果绿城物业主动在公共空间布置一些桌椅和玩意儿、给予对住户使用的引导和鼓励，或许将出现更多更有生活氛围的场景。

所以我们设计的建筑只是搭了一个架子——容纳生活发生的架子。前一段运营管理方跟我说住户想包阳台，问我行不行。我毫不犹豫地说“包呗”。一般商品房的外观是不允许改变的，但建筑本就是随着生活的变化而生长、变化的。我想起在上海老弄堂里见过的一个“钉子户”：一栋楼“长”出了五六个阳台，虽然是违建但显现出生活的生动性。

我觉得住宅建筑不是权力的象征，也不是建筑师个体理想、意志的成果，它的生命力、生动性、最终的形态，是需要使用者一起参与、填充、完善的，没有使用说明、使用规则，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留下他自由生长、生活的痕迹。

当然我们也通过使用者的使用，看到我们设计还可以再完善的地方，比如通廊有些地方的封闭设计不够完善，会有雨水淋进来，那我们是不是再做一些处理？很多居民的自行车、电瓶车没地方停放，那我们是不是要在公共空间上再调整一下？

gad杰地设计每年都有一个设计周，去年讨论衢州礼贤未来社区时，一个“90后” 建筑师说，他们这代人从小就生活在单元房里，邻里关系淡漠，而这个设计的未来指向回到过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但这不是他们必须的，他认为“未来不该如此”。我理解并接受每个人眼中对不同未来想象，但于我而言，城市建设已经从增量进入存量时代，未来社区的出现寄托着我，或者说我们这代建筑师的美好愿望：希望作为私人生活场所的住宅依然能对社会公共性产生一些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