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人：生活与歌

2023-11-14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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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人身上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或许是他们歌词中的意象，或许是方言的粗概感，或许是那种与南方湖湿破败相应的玩世不恭的气质……

仁科与茂涛

当自己一直默默喜欢的音乐忽然被大众所熟知，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仿佛自己珍视多年的宝藏被别人发现，那种独有的优越感不复存在。对于一些歌迷而言，五条人的走红或许就是这样，有人喜欢仁科那与生俱来的综艺感，有人喜欢阿茂那狂拽酷炫的墨镜风，有人喜欢五条人那种城乡结合的土潮风……五条人确实很有魅力，不仅仅是人格上的，更多的是他们身上的那种戏剧性与反差感，以及音乐中的现实与反讽、荒诞与洞见、复杂与浪漫。

2023年2月14日，第七届广州三年展，著名乐队五条人的装置作品《梦幻丽莎》在广东美术馆展出（视觉中国供图）

一

早在2009年，五条人就发布了第一张专辑《县城记》，该专辑甚至被主流媒体《南方周末》评选为年度音乐，颁奖词评价其“彰显了音乐的终极意义——吟咏脚下的土地与人”，这样的开始在音乐界绝对是一个很高的起点了。《县城记》写的是仁科与阿茂小时候生活的县城——广东海丰的一些故事，它根本不是写给大众的，也注定不能畅销，因为它是用海丰本地方言演唱的，这是一种甚至很多广东人都听不懂的语言。这种障碍与地域性特征恰恰是客观存在的真实，正如乐评人李皖所言——“地域如此之小，事相却如此之大”，也正如五条人专辑里的宣传词——“立足世界、放眼海丰”，当然，十几年前，这是他们的自嘲与戏谑。

一个微不足道的粤东南县城，一个城市与农村的中间形态，就这样成了普通大众日常生活的缩影，一个故事的输出机。其中的《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是五条人最好的作品之一，世界变化剧烈，而人们则在变化中颠来倒去，在番薯、芋头、楼价等柴米油盐的生活中经历一个又一个轮回，“今日啦全球化啊，明日就自己过”似乎成了当下的神预言。《道山靓仔》是他们在“乐队的夏天第二季”“临时起意”演唱的曲目，讲述了海丰道山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整天鬼混被关进看守所，他妈妈等他回家吃饭，他后来感到悔恨的故事，“佬势势”是海丰俚语，形容一个人很拽，五条人临时换歌让大家手足无措，也有一些道山靓仔不羁与任性的意味。

《倒港纸》中的几声“hoklo”可以让人类学家忙活一阵了，表叔公从在东门头兑港币到在广州北京路兑美金，反映了金融危机后的时代变迁。《踏架脚车牵条猪》只听名字就挺有趣的，这样的场景出现在“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的海丰县城好像也并不违和，在一次采访中，五条人说对海丰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吵”，歌曲中的一些喇叭声、摩托车声、脚踏车声等生活采样便与此产生了呼应。《李阿伯》讲述的是普通父亲平淡无奇的生活，有人说这是歌曲版的《活着》，五条人则是现代白话版本的白居易，民谣界的鲁迅，是生活的观察者、现实的记录者。五条人音乐中的烟火气是另一种诗意，关注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这是被主流忽略而又真实存在的社会景观，宏大叙事下的个体观察。

《县城记》（2013）

《县城记》是一张不看歌词完全听不懂的专辑，对大多数听众而言的“外语”也是五条人的母语，普通话像是被这个社会规训了的工具，而母语的原始神秘却被逐渐淹没，专辑里的故事与人只有使用方言演唱才具备那种粗粝感与回味性。仁科的那句口号——“宁可土得掉渣，也不要俗不可耐”虽然是一种调侃，作为某种宣言也未尝不可。

广东海丰古建筑红场（卢文摄/ 视觉中国供图）

二

仁科曾经说记者最常问的几个问题是：五条人究竟有几个人？为什么一直坚持用海丰话创作？为什么一直用讲故事的方式演绎歌曲、刻画底层人物，用白描的方式赤裸裸地描写现实？风格一旦形成就会成为标签，甚至是刻板印象。五条人不一定是五个人，海丰话也可能被广普替代，“生活观察者”有时也是历史的叙述者、现实的批评者、向往诗与远方的浪漫诗人，以及拥抱商业资源的艺人。

第二张专辑《一些风景》延续了第一张的风格，同样是方言，同样有对小人物的刻画，但又更加丰富，关于民俗、时令以及历史人物的内容，增强了整张专辑的戏剧性，音乐上也更进了一步。例如《收冬》是关于海丰民俗风情的描绘，也是属于五条人的“黄河谣”。《曹操你别怕》就融合了说唱、朋克、戏曲等因素，将田间打群架的场景与一位饰演曹操的演员因为同伴们私下分食番薯粥而恼火的故事拼接在一起，现场的演出效果极其生猛，这首歌有趣又无聊。同名曲《一些风景》有一个很长的前奏与尾奏，可能是为了稀释歌词内容与他们不那么具有音乐性的音乐，作为专辑的最后一首，它也具有回顾总结的意味。

《一些风景》（2012）

《陈先生》只有三句词：“1878年，伊生于海丰；1933年，佢死于香港；1934年，其葬于惠州。”分别用海丰话、粤语、客家话演唱，与陈先生的生平对照，虽然这首歌的原型是海丰县的历史名人陈炯明——一位曾与孙中山一起闹革命的军政首领，但却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人生不过生、死、葬三件大事，绝大多数人平淡一生，最终归于尘土。还有一首《彭阿湃》并非这张专辑的曲目，与历史题材《陈先生》呼应，也是为了纪念同为海丰人的彭湃，歌曲以应答的方式讲述了穿西装、捧留声机的彭湃烧地契不被农民理解的故事。《大会》是一个音乐讽刺故事，五条人化身说书人，模仿了领导开会的场景，啰哩啰嗦，说了一堆废话却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这真的是音乐吗？

广东海丰古建筑陈炯明都督府（卢文摄/ 视觉中国供图）

“猪”是五条人作品中经常谈到的对象，比如《城市找猪》，城市里怎么会有猪呢？将“城市”与“猪”两种意象并置有一种荒诞感，“农村已科学地长出了城市……城市又艺术地长出了农村……”耐人寻味，如果歌词中的“猪”暗指钱财、“小鸟”暗指自由、“想象”暗指欲望，便有了一个关于物质与精神抉择的哲理性解读，以及关于“城市化—逆城市化”的现代化课题。也许这是“过度解读”，毕竟当记者问“猪对于你们意味着什么”时，他们只是回答：因为猪很日常，猪就是猪。

《广东姑娘》是五条人的第三张专辑，此时的仁科与阿茂已在广州生活多年，住在城中村，卖打口碟与盗版书，有了新的故事与题材，因此专辑中有一半是用普通话演唱。《走鬼》很有画面感，曾经是“走鬼”的五条人有着与城管斗智斗勇的丰富经验，这首歌讽刺中带有苦涩。《我的头发就是这样被吹乱的》四句歌词毫无意义，让人听了有一种“我也能写”的感觉，这或许就是仁科所说的“诗意”吧。不过五条人在这张专辑中也有“苦中作乐”浪漫的一面，比如同名曲《广东姑娘》，四字的断句，虽然毫无押韵，但却真实而直白，淡淡的并不矫情，音乐有些怀旧，很像20世纪80年代的卡拉OK金曲。《晚上好，春天小姐》很明媚也很忧伤，因为春天很美好，而城中村的发廊女、站街妹却很底层，这是属于五条人的人文关怀。

2020年12月26日，深圳南头古城，五条人士多店里摆放着《梦幻丽莎》专辑（陈烁明摄/ 视觉中国供图）

之后的《梦幻丽莎发廊》可以视为《晚上好，春天小姐》的“续集”，春天小姐离开了工作的梦幻丽莎发廊……这张专辑的封面也很“俗趣”，是典型的城中村的门面装饰。再之后的《阿珍爱上了阿强》也只有六句词，却足足有近七分钟的长度，因为它有一段很长的尾奏，似乎在填补缺失的故事感，有一段旋律还致敬了《一些风景》，最后的结束似乎与那个魔性的前奏格格不入，虽然前面的铺垫有些文艺，但最让人深有体会的是随后毫无修饰的“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这样的白话歌词与说话式的旋律竟然让人如此上头。

三

鲍勃·迪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有人笑谈五条人应该获得鲁迅文学奖。他们两人没有上过大学却获得了文化圈的关注，上过马世芳、梁文道、许知远的节目，“一席”“新视觉”拍过关于他们的纪录片，五条人身上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或许是他们歌词中的意象，或许是方言的粗粝感，或许是那种与南方潮湿破败相应的玩世不恭的气质，这是与所谓“京圈摇滚”不同的另一种风格——一种来自“民间”的高级感，仁科自诩“知识分子”绝非笑谈，毕竟他们在访谈中充分展示了对音乐、文学、电影、哲学的见解，与张晓舟、小河、万晓利、林生祥、黄小鹏等文艺圈人士的结识也说明五条人早已是其中一员，“农村拓哉”“郭富县城”的自嘲似乎也隐含了底层与精英、边缘与中心、外表与内在、土味与浪漫之间的张力。

我相信他们的音乐是先有词再有曲，因为他们的歌曲很多是内容溢出了音乐，他们更像是“市井诗人”，观察、记录与表达，这一方面成就了他们，另一方面也遭到了质疑。毕竟，他们的歌词既不押韵也没有文采，像白开水一样寡淡。也有人批评他们牺牲了音乐属性来拓宽民谣的张力，缺乏音乐性，与民谣的诗意背道而驰。之所以获得《南方周末》的奖项是因为其视角的独特，关注了县城与城中村这些被遗忘的角落，给予县城无业青年、洗头妹、小摊贩、农民工、流浪汉、货车司机等小人物以关注。有人说他们的音乐是一种“喜剧摇滚”，天马行空，音乐就像讲话一样潦草随意、毫无章法，还有人评价：他们哪怕学过一点儿乐理，都不会这样写。或许是多年打口碟的浸染与“沦落民间”的野蛮生长，成就了五条人出其不意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