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蕾的独角戏:不再怕输的女演员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记者 | 卡生
独角戏
辛芷蕾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真真切切地站在戏剧舞台上和观众只有咫尺的距离,他们睁大了双眼盯着她看,就像一个个黑洞,她的每一个毛孔被强烈的灯光打开,一切恐惧暴露无遗。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台下黑压压的一片,舞台最远处的强光让她恍惚,心跳加速,“我快要死了”,那一刻她只希望地上裂开一个缝隙,让她可以一猛子扎下去消失在众人的目光里。
《初步举证》预演那天,她第一次踏上正式的戏剧舞台,尽管此前她已经把这出独角戏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尽管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和生理的准备,但中途转场的旋转桌子一个卡扣脱落,意外地打断了她所有的节奏。导演周可坐在台下,为辛芷蕾捏了一把汗,她已经做好了起身叫停的准备。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舞台事故,没有任何经验的辛芷蕾缓缓走向那个打乱她节奏的卡扣,重新卡住,并朝着观众深深鞠躬。她坐到桌子上,等着桌子转动归位,此时,她能听到观众的呼吸都凝滞了,静默让剧场里仿佛可以听到一根针掉落地上的声音。这一分钟里,她似乎才放下了不断折磨着她的所有压力——是否会在那些拗口的法律专业词汇上“吃螺蛳”,台下的观众又如何看待那些错误⋯⋯万千想法迅速地穿过她的身体。
话剧《初步举证》剧照
周可回忆,她看着舞台上的辛芷蕾,心里生出了别样的心疼,“她那么孤独,就像剧中的泰莎,没有任何人能帮到她”。当辛芷蕾准备重新开始,台下的观众给了她热烈的掌声。第一场戏的后半段,她似乎卸下包袱,全然投入到了角色中。当天的演出大获成功,这让所有主创都松了一口气。
辛芷蕾对我说,从入行那天开始,她其实就是一个极度害怕摄像头的人,那种害怕是生理性的。制作人卞昶祯在见辛芷蕾之前看过她的一次公共演讲,大概是讲述自己成为一名女演员之后被人们贴上“有野心的女演员”的标签,她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想要获得更多的剧本,最终才能有更多的选择。她的发声充满力量,但在镜头中,她的手很明显在不停地颤抖。她紧张极了。
《初步举证》是一部去年火爆于欧美剧坛的女性觉醒作品,编剧苏西·米勒(Suzie Miller)有过多年的人权律师和辩护律师的执业经验,这部剧是她以女性视角对法律系统提出的一次质问。出演这部独角戏的则是中国观众熟悉的《杀死伊芙》中的英国演员朱迪·科默(Jodie Comer),这场独角戏让她收获了极有份量的“奥利弗最佳女演员奖”。
在这部戏剧爆火后,北爱尔兰还颁布了“泰莎法”,要求法律从业者在考律师资格证前都要看看《初步举证》,理解女性在遭受性侵这类重大创伤后的心理变化。故事中的泰莎是一名出身寒门的精英律师,为了在男性职场中站稳脚跟,她拼尽全力要赢下每一场官司,她曾经甚至运用自己高超的专业技能在性侵案中为委托人脱罪,直到有一天,泰莎成为性侵案件中的受害者,她第一次以证人的身份站上法庭,她曾经笃信的法律信仰就此破灭。
周可说,这场独角戏不仅要求演员要分别饰演多个角色,并且需要演员独自在舞台上负责所有的道具切换,不仅考验演员的技巧,还需要有强大的能量和心理素质。一旦演员在舞台上忘词,或者情绪不连贯,必须要迅速调整心态进行自救。这样一部台词密度极高的独角戏,即便对于一个专业的戏剧演员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更何况从来没有过舞台经验的辛芷蕾。
周可对辛芷蕾之前的印象停留在她在影视剧里出演的角色,《绣春刀》里的孤傲侠女丁白缨、《如懿传》中恶毒霸气的金玉妍,认为她应该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第一次见面,辛芷蕾一开始只是缩在一旁听周可聊这部剧,五分钟后,她整个身体舒展开来,两眼放光,对周可说:“选我!”她的决然给周可一种感觉,泰莎身上最重要的是勇气,而辛芷蕾身上最不缺的是勇气。
《绣春刀2》剧照
那时候,辛芷蕾正在王家卫的《繁花》剧组中,公司的人对辛芷蕾的这个决定有顾虑,“何必呢?蕾姐,这个舞台剧不在你的舒适圈,太费劲了”。辛芷蕾当然知道这个戏“费劲”,但走上戏剧舞台一直是她这些年的愿望,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好的剧本,既然要挑战,那就给自己来个最难的。辛芷蕾是白羊座又是东北人,她的执拗和“虎劲儿”一旦上头,没人拉得回来。但第一天朗读剧本,辛芷蕾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整整一本台词,还有很多我完全不了解的法律术语,我连照着读都磕巴,无数次都感觉快断气了”。辛芷蕾念完台词,手心都在冒汗。她曾经发过一条微博:“112页的台词,一个人,2个小时,谁给我的勇气?我好像疯了,后悔来得及吗?”
辛芷蕾有一天碰上徐峥,徐峥最初就是演话剧出道,她请教徐峥:“你们那会儿都怎么背话剧台词?我有100多页呢。”徐峥先是一惊,然后安慰她:“你只能由少到多,逐一攻破,舞台剧急不得。”花了一个月每天背台词后,辛芷蕾有了一些信心,但当她在排练室里一边说词一边走调度的时候,发现所有台词都白背了,脑子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与忘记台词相比,她的体力也跟不上,演了三分之一,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下半场直接熄火,这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
为了泰莎这个角色,辛芷蕾需要重塑自己。周可为她安排了台词和形体老师,还让她抽时间到上海戏剧学院跟着大一的学生一起上课。辛芷蕾早早到学校,由于实际排剧过程有很多问题,她会提前把问题准备好,成了课堂上最踊跃的学生。“她不害羞,没有什么明星架子,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不设限的能力,这让我们都特别欣喜。”周可说。为了解决体力问题,她每天早起跑步,一边跑一边背台词,后来她发现,跑步背出来的台词是均匀的节奏,太过机械,之后她换了运动方式,改成了爬楼梯背台词,心率上得快,台词也有了轻重缓急。
剧中有一场表现泰莎被性侵之后身心分离的戏,我在看这一段的时候,前排和后排的观众都开始啜泣,舞台效果撕心裂肺。这场戏的表现方式非常极端,辛芷蕾站在舞台中央被雨雾后的强光照耀,与此同时还有大段的内心独白。排练时,辛芷蕾总是找不到感觉,以往的影视剧对演员的要求是大开大合的表演要内化,要收敛,但话剧舞台有时恰恰相反,现场观众的情绪是需要演员的能量和表演带动的,再加上剧本台词是由英文翻译过来,很多情感上的表达让辛芷蕾很不适应,这时候她会停下来,跟周可说,“这一部分我演得不舒服”,然后提出一些自己对角色此刻心情的理解。卞昶祯告诉我:“辛芷蕾是一个只有她自己相信了每一个词每一个字,然后用身体感受到才会将那句话说出来的演员,她站在舞台上,就已经和泰莎融为了一体。”
“我是泰莎”
演到第二十场时,辛芷蕾渐渐看到了观众们的反应,“我能看到他们为了泰莎在微笑,在哭泣”,但在此前,她只能看见自己,担心自己“吃螺蛳”、忘词、走位错误。她也能渐渐感受到泰莎,在这个角色的身上,她感受到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那些为了活下去而忽略和忘却的痛苦。
有一天晚上,辛芷蕾照例在复习台词,突然,脑袋轰的一声,不对劲,她小时候被某个成年男性猥亵的记忆死灰复燃,那就像是一座沉睡了多年的火山,没有征兆地喷发而出,滚烫的岩浆一泻千里,她想起了很多微小的细节,包括那位男性的动作和表情,以及她最终是怎么带着无法描述的羞耻心跑开的。无论过去了多少年,那样的创伤有的人隐而不发,有的人被左右人生和命运。在接这部话剧之前,有一次她还和朋友说:“我真是幸运,从小到大没有遇到被侵犯那样的事情,难道是我长得不好惹吗?”那个瞬间,隐匿多年的愤恨被唤醒,辛芷蕾在微博上写下了这个故事。每次演完泰莎,她都感到心力交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天晚上,妈妈看到了微博,问她:“你发这个是为了宣传吗?”
或许是成为泰莎的这几个月给了她勇气,她将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向妈妈和盘托出。妈妈问:“你小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辛芷蕾和泰莎一样,她曾担心这一切的发生是她的错,她也怕说出来后,妈妈无法接受。她和大多数女性一样选择了沉默,因为只有沉默才是安全的。妈妈沉默了半晌,说:“妈妈支持你。”辛芷蕾说:“妈妈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就好像是你心里头有一个伤口,你一直没有处理它,希望等它烂了把它抠掉,但一旦你说了出来,就像有一个医生真的帮你把伤口治好了。”
辛芷蕾邀请妈妈来看演出,经纪人把妈妈安排在第二排最中间的位置。那天一上台,辛芷蕾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妈妈和弟弟。在剧中,泰莎的妈妈也坐在法庭上,但有几场戏是辛芷蕾对着台下妈妈说的。当她在角色里喊“妈妈”时,台下的妈妈每次都点头回应,一开始这让她有些跳戏,但当审判到了高潮,泰莎在众人面前撕开自己的痛苦时,她和妈妈在戏里戏外都有了更深情的对望。黑暗中,妈妈的眼角有些湿润,眼前的女儿让她感到骄傲。那是辛芷蕾演得最好的一次,妈妈给了她一种温暖的力量,她相信那一刻,泰莎也是这么想的。
周可回忆说,辛芷蕾刚开始排练的那些天是轻快的,随着一天天的排练和演出,辛芷蕾变了,大多数时候在现场她都很沉默,整个沉入了角色中,演出段落也变得扎实起来。“之前,辛芷蕾接下这个角色是出于作为演员想要站在舞台上证明自己的愿望,但现在愿望慢慢变了,她身上多了一种责任感,是让女孩们在故事中变得勇敢的那种责任感。”辛芷蕾每次演完,台下的掌声总是连绵不绝,这种来自观众的及时反馈让她备感新鲜和奇妙。还有一些原本并没有看过辛芷蕾影视作品的话剧观众,其中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被女儿带到后台,就为了向辛芷蕾道谢。老太太看到辛芷蕾眼泪哗哗流,辛芷蕾也跟着哭,天知道这个老太太过去都经历过什么。
辛芷蕾说,自己之前有一段时间对“演员”这两个字的信念感和敬畏心产生过怀疑,她甚至觉得自己干了一个很可笑的职业,每天穿得花里胡哨,说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像小丑一样逗人乐逗人哭。但此刻,辛芷蕾看着眼前这位历经沧桑的女性,在对方颤抖的双唇和湿润的眼角里,她好像重新找到了“演员的神圣感”。
在辛芷蕾身上,周可看到了很多泰莎的影子:出身寒门,通过努力跨越了原生环境,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所以,她能感觉到辛芷蕾那种生动且生猛的性格从何而来,很多时候没有退路可选,她只能拼尽全力追求输赢。为什么学的是服装设计,没有任何背景的她却辞掉老家2000块的工作一头闯进演艺圈?为什么要比别人更努力地琢磨演技防止被淘汰?为什么要挑战毫无经验的舞台剧?在采访中,辛芷蕾不止一次地和我聊起过,当没有人认识你的时候,根本轮不到你挑角色。尽管在《演员的诞生》之后,很多演员力图摆脱这个综艺的标签,她反而认为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至少能有类型化的角色找上门来。
辛芷蕾在泰莎这个角色里被打开,她不再仅仅是在角色中塑造完美,而是能站在舞台上去感受、去倾听、去享受,甚至能在出错中品尝那种时间停摆的寂静。刘天池来看《初步举证》,结束之后,她很激动地跟周可说,辛芷蕾已经脱胎换骨。关于这部戏对她往后演员生涯的影响,辛芷蕾聊起《心灵奇旅》。当乔伊最后回到人间,实现作为音乐家的梦想时,罗西娅问她,实现梦想的感觉怎么样?乔伊说,他曾经为这一天等了一辈子,以为会有所不同。罗西娅说:“我听过一个故事,一条鱼游向另一条年长的鱼说,他想找到大家所说的海洋,年长的鱼说:你现在就身处于海洋中。”
暂停与开始
辛芷蕾不是科班出身,没有经过学院派调教,演技是自己入行后摸索出来的,以自己的痛苦记忆和身体作为媒介,最大限度地与角色共情,没捷径可走。最开始入行时,她连最基本的哭戏的坎儿都跨不过去,有时候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父亲去世的那年,她刚好接了一部戏,出演一名富二代,剧中有一段戏是和父亲吵架,她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不知道是导演还是副导演说了一句:“你跟你爸关系不好吧?你爸不是去世了吗,怎么哭不出来?”辛芷蕾瞬间被击溃,哭得声嘶力竭,停不下来。后来那段戏全部被剪掉了。她说,那段时间她非常痛恨这个行业,但正是类似的一次次强刺激,让她意识到这个圈子的残酷,只有不断地磨炼技艺,才能被看见,否则你永远都是那个隐没于人群中的人。
在剧组的时候,她会观察别的演员。在和周迅演《如懿传》的对手戏时,她会注意观察那些有天赋的演员都是怎么工作的。周迅是她喜欢的演员,充满灵气,举手投足间的情绪一下子能击中旁人。她发现,周迅有天赋,但更努力。台词本标注得密密麻麻,没有戏的时候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台词,几个月下来保持着重复简单的生活。
《如懿传》剧照
辛芷蕾说,没有哪个演员是靠着老天赏饭吃走到最后的。面对演艺圈的苛刻和残酷,她要对自己下手更狠才行。但这一两年,她产生了一种疲惫感。“我以前对每一个角色都非常投入,即使是大反派也倾注了很多的情感,但现在我发现,我掏不出来了,麻木了,我觉得我既不感动,也不悲伤,更不快乐。”出于惯性和技巧完成角色没有问题,但这样继续演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她决定给自己按下暂停键。
四年前,辛芷蕾飞到香港去面试王家卫的《繁花》,王家卫的工作室走廊里挂着《花样年华》《一代宗师》的海报,她当时就想,如果她能有一部作品挂在这个走廊就好了。面试前,她做了很多准备,看王家卫的采访,从中了解到很多王家卫的拍摄手法,比如说开拍之前不会告诉演员今天拍什么,而是让演员在镜头里走来走去。又比如,王家卫是出了名的慢性子,一个电影拍三五年是常态,演员如果很着急,大概率不适合拍他的片子。但这些都吸引着辛芷蕾,因为和她此前所有自学成才的演戏方法几乎都是背道而驰的。
刚开始拍《繁花》,辛芷蕾很不适应,对于那些动机不明的拍摄,她一旦产生困惑和不理解,表情里就写满了“我在哪里?我在干吗?”王家卫问:“你是在生气,还是不耐烦?”辛芷蕾说:“我只是迷茫,不知道该干什么。”这种时候王家卫会给她空间,鼓励她别用逻辑驱动去演戏,试试放开。真的放开了之后,辛芷蕾反而释然了。她说:“你越怕出错,越想做到完美,反而会陷入一种惯性之中,那不正是我想要极力摆脱的程式化带来的麻木感吗?”当第一次看到《繁花》预告片里王家卫镜头中的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这么美。“过去,我特别希望自己彰显强大的女性力量,但那种强大其实是徒有其表。”
《繁花》拍了三年,辛芷蕾觉得值得把自己托付给信任的导演,有时候也会跟王家卫开玩笑:“导演,你什么时候能拍完?等你拍完我觉得我都老得可以退出演艺圈了。”王家卫跟她说:“辛芷蕾你才刚刚开始,这是你最好的时间,你不要觉得就要结束了。”
大家都在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