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第一天，我不想再做个“老好人”

你是否时常经历类似的情形：已经连续加了一个礼拜的班，眼看今天终于能够按时回家了，同事突然向你求助，说他有些要紧的私事，想请你帮他做一部分工作。你只觉得五雷轰顶，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微笑点头，欣然应许。

今天起床的时候你就感到头疼，整个人绵软无力。你的身体需要休息，可是作为一个好母亲、好妻子，你别无选择，必须做可口的饭菜，收拾好家里的一切，为孩子第二天的学校活动精心制作物料。忙碌的一天结束的时候，你的身体疲倦至极，但你在心里松了口气：你没让任何人失望。

《坡道上的家》剧照

你交到了一个理想的男朋友。你愿意追随他做一切：听他爱听的音乐，读他爱读的书，吃他爱吃的食物，去他想去的地方……你觉得他会因此而更加爱你。

在心理学领域，美国实验社会心理学家爱德华·琼斯（Edward E. Jones）首先提出了讨好（Ingratiating）的概念，他认为讨好是一种心理技巧，人们使用这种技巧是为了获得他人的喜欢，是一种亲社会的行为，也且是一种印象管理的方法。

作为一种社会动物，我们每个人都会“讨好”，但一些人会过分依赖于这种技巧带给我们的安全感。这种执念根深蒂固，有时简直匪夷所思。加拿大医生加博尔·马泰（Gabor Maté）在他的书里提到过一个案例：一名身患绝症的中年男性是一家公司的总裁。他一直在服用自己公司销售的治疗癌症的鲨鱼软骨。鲨鱼软骨闻起来很臭，刺鼻的气味即使离得很远也能闻到，更别提吃进嘴里了。他告诉马泰，其实他根本不相信这真能治病。然而直到去世前，他都一直服用鲨鱼软骨。“我讨厌它，”他告诉马泰，“但如果我不吃，我的合伙人会非常失望。”

《半个喜剧》剧照

在心理学的定义当中，“老好人”被认为存在“迎合型人格障碍”。“迎合型人格障碍”含有强烈的自我牺牲成分，然而，人们并不从中受益，这些自我牺牲反而会导致人际关系中的种种冲突，牺牲者自己也深感痛苦。

美国执业临床心理医生哈丽雅特·布莱克（Harriet Braiker）在《取悦症：不懂拒绝的老好人》一书中指出，“老好人”背后有三类动机。第一类“老好人”存在错误的思维方式：你相信做一个“老好人”，才意味着你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你相信当好人就能让你赢得别人的喜爱。

那些关于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以及该怎样为人处世的观念，很多深深植根于我们的童年。它们很可能变成“认知行为疗法”（Cognitive-Behavioral Therapy）创始人亚伦·贝克（Aaron Beck）所说的“死板的个人规则”。这些规则的特征是，你在描述他们的时候，会使用“应该”“必须”“总是”或“永远不要”这类词。

《凪的新生活》剧照

一个有错误的思维方式的“老好人”常常会有这样的自我规训：“我应该满足别人的要求。”“别人有求于我的时候，我不应该拒绝。”与此同时，这些自我要求背后是另一套对对方的期待：“他人应该感激我、喜欢我，毕竟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人应该永远也不抛弃我，因为我一直很努力地让他们离不开我。”

英国心理学家雅基·马森（Jacqui Marion）指出，这种思维方式源于童年的“奇幻思维”。一个孩子会坚定地认为：“如果我过马路的时候不踩到黄线，我就会很安全。”“如果我很乖，爸爸妈妈就会奖赏我糖吃。”但在大约七八岁时，孩子会认识到想与做、愿望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到了青春期，大多数魔幻思维已经变成了基于现实的计划和行动，或者成为文化上可接受的形式，比如宗教信仰和祈祷。

但有一些成年人依然会相信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真实世界。代价通常是惨烈的。精神分析的先驱之一卡伦·霍尼（Karen Danielsen Horney）很早就提出“应该的暴行”（tyranny of the should）：一旦你不可避免地跟另一个人有了消极的相处经历，你的思维方式就会让你认为自己不够好。牺牲自己也不会让你交到朋友：过分无私或谦让的好人，可能会在无意中让别人觉得尴尬、不安甚至受到了蔑视。而如果你向一个正在从情感上伤害你的人示好，就会奖励他对你的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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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好人”信仰可能在某一天崩塌。哈丽雅特·布莱克有一个来访者琼，多年来任劳任怨，一直认为自己是无可挑剔的母亲和妻子。有一次，一大家人在一起新年聚餐。琼在席间为自己感叹，说她认为“自己是个大度、宽容的好人”。没想到，全家人都以令她困惑的方式笑了起来：所有人都同意，琼是他们认识的最挑剔、最固执、控制欲最强的人。琼的世界瞬间崩溃了，那之后的几天，她几乎连床都爬不起来。

第二类“老好人”是习惯型“好人”。对于他们来说，“讨好”是一种强迫行为，其驱动力不是为了赢得认可，而是为了避免痛苦。不管他们今天为别人做了多少事，他们都会在第二天继续不安。他们害怕任何批评。在他们看来，一切批评都是非常针对个人的。他们无法清楚地把“他们是什么人”跟“他们做了什么事”区分开来。他们不能理解大多数时候，社会互动其实完全是中性的。

这种强迫性的“讨好”是一种习得行为。每个这样的“老好人”都接受过负强化的训练。一个来访者告诉哈丽雅特·布莱克，她从小就知道她爸爸非常失望她不是个男孩，因此，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让父亲满意。但如果她考试得了高分，或者在大人的聚会上表现得乖巧异常，或者压抑自己的需要，老实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去打扰父母，父母就会叫她“乖女儿”，说他们爱她。而一旦做了什么错事，比如没打扫自己的房间，或者对客人没有第一时间笑脸相迎，父母就会一连几天不和她说话。

《无人知晓》剧照

布莱克评论说，在这样的家庭里，孩子的自我价值感会跟他的行为表现缠绕在一起。父母就像是毒贩子，把爱用作有条件的奖赏，引导孩子成为“认可”成瘾者。这些孩子对反对和抛弃的恐惧往往会伴随终生。为了避免遭到批评、反对或者嫌弃，他们很快就把人生的控制权交给别人。

第三类“老好人”是情感逃避型，讨好和取悦别人是为了回避愤怒、敌视、冲突以及对抗等一系列消极情感。他们对这些消极情感有着强烈的恐惧，而且会大大高估了任何特定问题升级为冲突，或恶化为情感危机的可能性。

48岁的帕特里夏是布莱克的一位来访者。她说自己在男人跟前就像“门口的擦鞋垫”，总是逆来顺受。她对惹怒男人感到极大的恐惧。小时候，她爸爸脾气暴躁，每晚酗酒后都会大叫大嚷，并且动手打妈妈。为了保护女儿，妈妈吩咐帕特里夏千万别跟爸爸顶嘴，别跟他对着干：“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笑着说：‘是，爸爸。’然后，你就回自己房里去。”她还让帕特里夏记住：“你爸爸其实是爱你的，他说那些胡话完全是让酒精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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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的时候，帕特里夏的爸爸死了，但她对愤怒，尤其是对男人的愤怒却一直深感恐惧。在婚姻里，她总是会事先预测并满足丈夫的需求和渴望。为了避免丈夫发火，她拒绝和丈夫深谈任何事情，因此也就不会有争论。不管丈夫说什么或想要什么，她一概同意。

在25年的婚姻过程中，帕特里夏确实没有看到过丈夫发火。其实，她心里已经开始明白，这并不是因为她的逆来顺受，而是因为丈夫和父亲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然而，她就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反应。

平静的生活并非没有危机。在家庭治疗的过程中，帕特里夏的丈夫倾诉，他在婚姻中始终感到非常孤独，因此已经走到了出轨的边缘。帕特里夏认为自己满足了丈夫的一切需求，但事实证明，她付出的代价是亲密。亲密源于双方对所有情感——包括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的自我表露。“如果你跟别人离得太远，远得让他们无法够到和攻击你，那么他们同样也无法张开双臂拥抱你。这样一来，很可能你的‘安全区’其实是个荒凉甚至危险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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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好人”们的一个困境是，即使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思维偏差，意识到“讨好”不让人如愿，明白一些人不值得自己的牺牲，他们还是很难改变自己的行为。

雅基·马森指出，人们往往依赖于“救赎性转折点”的出现。就像在好莱坞电影里，主人公总会遇到特定的事件，因此突然觉醒。“老好人”们一直在等待别人成为期望中的样子。幻想着突然有一年，对方能说出这样的话：“亲爱的，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是一个好母亲/父亲/哥哥/伴侣，而且我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但我爱你胜过一切，并以你为骄傲。请你原谅我，让我们重新开始。”但在绝大多数时候，真实世界并不是这样运转的。即便人们想要改变，那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与其等待别人，不如救赎自己。

雅基·马森说，每一个“老好人”都应该有一份“个人权利法案”。我们必须理解：我有权表达自己的感受、意见及价值观；有权说“不”；有权觉得自己对其他成年人的问题不负有任何责任；有权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有权不依赖别人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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