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我忘不了史铁生
2010年12月31日,作家史铁生与世长辞。
第二天,便是元旦,再过五天是他60岁的生日。
死神来临时,丝毫不容得谁与之商量。
史铁生过世后,一次签售会上,余华给粉丝拿来的书签名后发现是好朋友史铁生的书,便划掉了自己的名字,郑重地签下“铁生”二字。
十几年后的一天,几位作家在拍合照时,苏童随口说到了“轮椅”二字。
稀松平常的两个字瞬间触动了余华敏感的神经,他的眼神里霎时间蒙上一层阴翳,眼神望向远方,小声喃喃道:“铁生不在了”。
一旁的西川,没听清余华说的话,疑惑地问他:“什么不在了?”
余华神情落寞,低声重复了一遍:“铁生不在了。”
人们熟知的史铁生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罅隙勇生的文学巨匠,但在好友余华的记忆里,史铁生颇为不同。
幼时的史铁生成绩优异,还是个运动健将,他喜欢乒乓球、排球、篮球,尤其擅长田径。
他曾在《我的梦想》中提及自己的童年:“第二喜欢足球,第三喜欢文学,第一喜欢田径。”
若是命运按照最初的设想一般进行下去,也许史铁生会是个取得无数佳绩的运动健儿。
但生命总爱和人开玩笑。
18岁时,史铁生从北京去延安的农村插队。
他和身边的农民一样,住在两头透风的窑洞里。再加上农村的体力劳动繁重,生活条件很是艰辛。但史铁生不退缩,每次都冲在前面。
寒冷的天气加上辛苦的劳作,不久后,史铁生便生了腰腿疼病,他疼痛难忍,不得不返京治病。
病好返回村子后,被安排了较为轻松的放牛的工作,但是腰腿疼的病根就此落下了。
两年后的一天,史铁生像往常一样放牛时,天气骤变,突袭冰雹。回家不久,他开始发高烧,腰腿疼的毛病也就此复发。
他一开始以为只是简单的毛病,自行吃了药缓解,谁知这一耽搁,竟错失了治疗良机。
等到病情恶化到无法直立的时候,史铁生这才赶紧前往友谊医院治病。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双腿已经拖到了无法治愈的地步。
从此,往日的运动健将不得不开启轮椅上的生活。
由于他长期坐在轮椅上无法直立行走,影响了相关的器官,之后的他先后患上了慢性肾病、败血症等疾病。
后来,慢性肾病又逐步发展成了尿毒症,他的后半生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直至生命消逝。
于是,他自嘲:职业是生病,业余才是写作。
最初瘫痪时,史铁生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度怨天尤人,不仅经常向周围的亲人发脾气,甚至拿刀威胁医生,让他一定把自己治好。
可是一切并未如愿,失去了站立的希望,史铁生开始自暴自弃,自认为是个废人,没有了生命的尊严,几度自杀未遂。
妹妹史岚曾亲眼看到史铁生吞下一整瓶的药,之后疼得在床上打滚。还看到过他一把摸向电源,导致全院的电灯瞬间熄灭。
可以想像,该是怎样的恐惧和绝望,才让一个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地走向绝路。
好在,上天一次次给了史铁生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他曾说:“二十一岁末尾,双腿彻底背叛了我,我没死,全靠着友谊。”
友谊,一指北京友谊医院,二指自己的朋友们。
史铁生曾回忆,友谊医院的神经内科病房里的12间病室,他住过10间。他三进三出友谊医院,全靠友谊医院的医护人员把他救下来。
同时刚住院的时候,史铁生的病情不大好,朋友便送给他一包莲子,希望能陪着他缓解焦虑。
史铁生小心翼翼地照顾这些莲子,每天都会浇水换水,看着它们一天天茁壮成长。
莲子长出圆圆的叶子时,史铁生意会到“圆”是个好兆头。
他认为“莲”与“怜”谐音,想着上帝会发慈悲怜惜他。
很多朋友会来病房看望他,给他带来很多书,写给他很多信,软硬兼施地鼓励他活下去。
出院后的史铁生经常独自一人到地坛公园呆坐一整天,无他事,只是发呆。
正是这个时候,他结识了作家徐晓。
那时的徐晓正经历着人生中落寞的时刻,经常早晚在地坛公园形单影只地徘徊。
时间长了,便和史铁生认识了。
两人日常的交流颇为有趣。
徐晓觉得史铁生是个陌生的好人,向他偷偷传播不少“小道消息”,还讲了许多大尺度的笑话。
史铁生故意吓唬她,问她:“不怕我出卖你?”
她反过来也吓唬史铁生说:“这里没证人,如果你出卖,我就全推到你头上。
两个孤独的内心,就这样在有趣的结识和了解之中,促成了长存的友谊和心灵的交流。
十几年时光流逝,于徐晓而言,史铁生慢慢从暴躁变得平和,从极端变得包容,从低落变得乐观。
徐晓还记得,史铁生刚瘫痪的那几年,只要有人嘲讽史铁生的腿无法直立,史铁生便会暴怒,恨得几乎要抱着炸药包冲过去,和那人同归于尽。
但是十几年过去了,若是有人再嘲笑史铁生的腿不能站立,他都不会再有怨恨,只是觉得那人值得怜悯。
以前,如果有人征求史铁生的意见,和他发生争论,他都会竭力证明自己的观点,以说服别人。
十几年后,史铁生不再执着于对错好坏,他认为任何观念都无谓对错,只要符合双方的意愿即可,强行让别人信服才是错的。
要问是什么让史铁生的心态改变,我想,那个与他羁绊了半辈子的地坛公园功不可没。
在这里,史铁生看到自己刚瘫痪无法接受自己的时候,母亲总是悄悄的躲起来,默默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的儿子有丝毫闪失。
看到四季循环往复、时光荏苒流失,看到叶长叶落、花开花谢,一年一季都过去的悄无声息。
也看到岁月不经意流逝之间,一对伉俪情深的中年夫妇蹉跎成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
更看到一个漂亮的孩子,本应享受无限的大好年华,竟然是个不幸的智障儿。
原来,世界的万物、时间和人群,都有着自己的造化和生命,生老病死都屈居于命运之下。
《我与地坛》中有这样的一句话:
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既然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又何必去争个早晚。
在越来越多的朋友眼中,史铁生不再是个喜怒无常的暴怒之人,而是充满智慧和包容。
余华还清楚地记得,作家马原有一次在辽宁文学院,举办了一场体育活动,特地邀请了莫言、刘震云、余华和史铁生几位作家。
在坐火车前往沈阳的路上,刘震云负责扛着史铁生到火车上,余华和莫言则负责照看行李物品。
到了沈阳,再由马原负责史铁生的路程。
在足球比赛场上,余华、史铁生、马原还有两个精于足球的朋友组成一个队伍,辽宁文学院的学生组成另一支队伍。
为了赢得比赛,余华和马原故意让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做守门员,并故意吓唬对手方的同学们:“你们要是一脚把球踢到史铁生身上,他很可能就被你们踢死了。”
对方的学生们当然不敢把球踢向史铁生所在的球门,只能防守自己这边的球门,不出所料,余华他们轻松赢得了比赛。
另外一件余华记忆犹新的小事,是1996年的时候,史铁生和一群朋友在瑞典,因为瑞典的饭菜多是西餐,大家都吃腻了,恰巧有个老朋友带给史铁生一碗红烧肉,史铁生舍不得吃,等大家都到齐了,才拿出来,每人分一小块解馋。
余华这样评价史铁生:
一般人遭受过这样(苦难),会对世界产生畸形的价值观。铁生是一个没有恶意的人,而且什么怨言都没有,对世界充满了爱。
毕淑敏也有过类似的感受。
有一次春节,她在史铁生家包饺子。一边擀皮儿,一边随口提及了自己遇到的小困扰,谁知史铁生记了下来,并让在他家的所有人都来帮帮毕淑敏。
毕淑敏很是感动,那时的史铁生病情很重,又双腿瘫痪坐在轮椅上,他才是需要帮助的人,与之想比,自己的事情不值一提。可是史铁生却感同身受,让大家一起来帮自己。
王安忆更是直言,在史铁生家是一种享受——
他是那种思想很有光彩的人, 他会进入一个玄思的世界,因为他没有什么外部生活,所以和他谈话很快就到形而上去了。
后来人评价史铁生,说他一次次刷新思想的高度,在体验中不断接近真理的彼岸。
从生存的窄缝里走出来后,史铁生用喜悦平衡困苦,不再迷茫和失落。
在疗愈了自己的同时,也感染了身旁的人。
论及爱情,史铁生是幸运的。
28岁那年,同样有着残疾的陈希米被史铁生的文字打动,开始与他书信往来。
这一年,陈希米刚满18岁。
十年后,因史铁生病情加重,陈希米赶往北京看望。
他们初次见面,史铁生就对陈希米说:“你正是我想象的样子。”
这一年,史铁生38岁,书信来往十年的二人荣谐伉俪,成为夫妻。史铁生双腿瘫痪,陈希米右腿轻残,二人惺惺相惜,迸发强烈的爱意。
后来史铁生患尿毒症,陈希米每天都给他做营养均衡的饭菜,督促他按时吃药,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尿毒症需要一周透析三次,陈希米毫无怨言,每周定时推着史铁生去透析室。
虽然辛苦,陈希米从没抱怨过,他们的家里经常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史铁生在写作,陈希米就在旁边看书;史铁生说笑话,陈希米在一边哈哈大笑。
史铁生曾说:“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令人担忧的是,史铁生身体状况由不得人,每况愈下。二人就此讨论过,如果史铁生不在了,陈希米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可以改嫁。
在自己的诗里,史铁生写下——
“我会活到自己坦然赴死,活到你能够坦然送我离开。”
生死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2010年末,史铁生脑出血,危在旦夕。
医生告诉陈希米,治愈成功的几率很小,就算成功,史铁生以后也会活得很痛苦,问她要不要救。
陈希米忍着悲痛,回答:“不救了,放过他吧。”
按照史铁生的意愿,陈希米完成了捐赠遗体的手续。
之后,她带着史铁生的骨灰去了德国,像结婚时说过的那样,生死不离。
世上很多事不堪说。
愚钝或是机智,丑陋或是漂亮,恶劣卑下或是善良高尚,残疾或是健全。从出生那一刻便是不同,一切都是偶然、都是随机罢了。
古之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这是世界必然的规律和现象。
当有人沉浸于痛苦和悲伤之中,期期艾艾、自怨自艾时,却不知他的起点可能已是他人的终点。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所有过往,皆为序章。笑着面对,坦然处之;
自此,生命会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共勉之。
作者 | 海边的渔车夫
主播 | 沙漠之狐,微博@狐狸爱CUC,公众号:笙夜时间。
图片 | 视觉中国,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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