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喊破喉咙打破头、拼命争抢市场份额的同时,车企们勒紧腰带,希望顺利“苟”到下半场。汽车终端每降一次价,最终都要体现在打工人的奖金缩水、升职延缓和裁员缩招上。
除了在员工身上抠抠缩缩,车企在自身运营上也束手束脚,并且降本的压力还在不断地向上游供应商传导。两年前还如火如荼的汽车赛道,温度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刺骨的冷风吹向了行业里的每一个人。
伴随着夏天到来的,不是凉风,却透着让整个行业激灵一下的凉意。今年5月份,某合资车企的员工李弈偶然发现,公司的空调开关处多了一张A4纸通知,要求夏天空调温度控制在28℃,并且在气温低于35℃时,仅仅允许上午和下午各开两个小时空调,落款是公司人事部门。此前李弈觉得办公室空调「永远冻死人」,夏天甚至需要披个外套,但在新的「空调限令」颁布之后,尤其是持续攀上40℃的高温天,「坐半个小时就满头大汗了」。这个难捱的夏天,让李弈和同事们清晰地感受到,年初公司因为「看空汽车行情」而被砍掉的预算,具体分配到了哪里。今年初,研发工程师陈珂所在的大型国有车企也开始强调关空调和熄灯,「甚至有专人检查」。一向业绩不错的大公司开始「抠」这样的小事,这不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信号。在那之后,陈珂发现公司甚至开始限制彩印,「取消了我们这一层的彩印机」,并在通知中直接点明「应集团降本增效要求」。蔚来员工陈颖告诉每人Auto,今年之前,如果遇到「电脑有点卡」这样的问题,员工可以直接申请换个笔记本,但「现在不行了」。新人入职培训的预算也在缩减,「之前是去外地,去年公司包下苏州喜来登,今年直接在上海和合肥的园区里办了」。五菱员工林晚意今年参加公司体检时,发现项目较往年少了很多项。除此之外,奖金也开始缩水,之前每个季度的销售额都达标的话,每位员工在每个季度都会拿到一笔激励奖金,往年上半年起码发两次,今年上半年五菱汽车总收入较去年同期减少18.9%,「到目前为止今年激励奖金还没发过」。除去直接的奖金变化,林晚意发现定期涨薪也成为一件不确定的事。工资等级评定卡在马上要申报的时间节点,又增加了很多新规定,她觉得「明摆着就是不想让大多数人升级」。也是从年初开始,陈珂发现领导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希望大家工作再努力一点,「大环境不太好」「招新名额和待岗名额都比较紧张」,并且一直强调「可能会实行末位淘汰」,以此来满足减员需求。向来以「铁饭碗」著称的国企,本身人员变动的概率并不大,出现这种频繁的提示,在陈珂看来无非是公司降本增效下的手段——想以此来提高人效。除此之外,陈珂还发现今年公司的招新名额少了很多,「很多实习生因为没有名额所以没办法转正」。六七月份的时候,公司破天荒地还有过一轮裁员。李弈所在的公司从年初定下预算就开始裁员,「要求是裁20%」,把外包的服务商工程人员全部砍了,HC(招聘名额)也早就冻结了。今年上半年,车企裁员消息一个接着一个。3月,天际汽车宣布部分岗位停工停产,期间将以长沙最低工资标准发薪,鼓励员工自谋出路。5月,福特中国曝出裁员,其中福特中国与福特南京研发中心裁撤超1300人,长安福特裁员人数更多,约3000人。同月,极星也以「降低运营成本」的缘由,宣布冻结全球招聘并裁员10%;悦达起亚安排管理岗员工分批次「轮休」。降本增效的大环境下,裁员成为不少车企的必然选择。
「今年落差格外大。」汽车行业猎头叶舒感慨,行业招聘规模和整体薪资待遇都有很大程度的下滑,「去年下半年开始,滴滴汽车事业部已经完全没有猎头岗了。今年开始,小鹏也取消了猎头岗」。这样的环境下,车企打工人想靠跳槽涨薪也格外难,「拿长城来举例,(员工)在保定薪资不算很高,两年前长城的候选人想跳到『蔚小理』,足够优秀的能拿到翻倍的薪资,现在估计跳都跳不过去」。车企对于人才的筛选肉眼可见地严格起来。另一位汽车行业猎头告诉每人Auto,现在车企招聘需要候选人和岗位匹配度特别高才行,在她看来,「企业不着急用人」。叶舒补充说,人力预算紧缩的情况下,车企对于候选人学历和经历背景的审视,都变得更加慎重。一些传统车企在智能化方面稍弱一些,从那里出来的候选人,也会被下家车企贴上「工作背景差」的标签。
在员工身上「抠抠缩缩」,省下的大多是小钱。真正的大头,还得从车企运营的方方面面抠回来。去年10月,特斯拉关闭了北京侨福芳草地门店,那也是这家跨国新能源汽车巨头在中国的第一家门脸。据界面新闻报道,特斯拉销售称闭店原因是租约到期没有续签,而业内很多声音猜测此举旨在降低成本。截至目前,特斯拉官方并未对此做出回应。在购物中心卖车,是特斯拉十年前开始带火的潮流,直营店模式也一度成为造车新势力们区别于传统车企的标志。但无论是购物中心带来的客流量,还是直营体系的建设,都标注了不菲的价格。特斯拉北京侨福芳草地门店。
2017年,蔚来第一家NIO House在北京长安街的东方广场开门迎客,展厅面积足足有3000平方米。有媒体报道称,为了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撑起门面,蔚来支付的年租金高达7000万至8000万元。就算是普通一点的商场,汽车品牌的门店租金也不是个小数目,每平米每天的成本基本在几百元的水平,这也是零售品牌店租的天花板。商超店的广告效应足够诱人,对于这笔高额支出,处于品牌扩张时期的新造车公司也不太心疼。威马汽车创始人沈晖就曾表示:「商超店的租金可能有一半作为广告宣传(费)花掉了。」近期有消息称,小鹏汽车正在逐步淘汰效率低下的直营门店,转而扩大代理经销商门店的规模。第一财经在报道里提到,原本新入网的经销商需要先运营商超店一段时间,达到销售指标后才能申请开经销商店,但目前这一限制已经取消。截至2022年底,小鹏汽车的终端店共有420家,其中直营店和代理经销商的比例约为7:3,目前,这个比例被调整至接近1:1。虽然小鹏官方没有透露投资一家直营店的费用,据证券日报之声报道,在中国运营一家汽车直营店,每年的平均成本约为400万元,增加授权经销商的比例,将一部分成本转移出去,也可以为小鹏节省一大笔投建直营店的费用。和拥有大量经销商门店的小鹏相比,全部门店都是自营的蔚来面临的压力更大。蔚来也在考虑调整,除了会继续保留NIO House以外,蔚来还在规划「大展厅店」,因为发布的新车型越来越多,一般的商超店很难全部陈列。这种大展厅店一般都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仅是租金就能省下一大笔。NIO Space。图源蔚来官方微博
此外,蔚来销售人员的考核体系也经历了重大调整。淘汰机制的存在感陡然增强,「月目标完成率没达到50%且在区域排名后20%,公司会评估其工作态度等,考虑签PIP(人员改进计划,不通过则辞退)」,一名蔚来销售告诉每人Auto。据该销售透露,近来蔚来对于试驾数量和App注册率的要求也变得比以前更高。之前没有强制考核,现在每名销售每个月需要拉来九至十个试驾要求。今年初,蔚来创始人李斌曾在内部信中表示:「组织和团队在过去一年扩张过快,内部沟通效率亟需提升。」话音刚落,一场组织架构优化在蔚来内部紧锣密鼓地铺开。据腾讯新闻报道称,今年早些时候,蔚来直营门店架构经过了一番精简。蔚来门店里,专门负责用户试驾、门店员工培训等业务的NPE部门已被解散,员工或选择转岗,或领取补偿后离开。2022年,为了实现销量翻一倍的目标,蔚来的一线销售团队曾急剧膨胀,招聘力度空前。原本紧密的组织,也因大量人员涌入变得松散,比如一个项目前后换了几拨不同的人对接,引得不少内部员工频频抱怨。在精简销售架构之外,据36氪报道,近期蔚来还推迟了自研电池业务,电池工厂的部分设备采购工作也随之放缓。一位接近蔚来的人士告诉每人Auto,除了电池业务,蔚来还暂停了部分固定资产(比如工厂)的投入,并且砍掉了对某手机配件业务的研究。就算是2023年前9个月已经狂卖超200万辆车的比亚迪,花起钱来也不会大手大脚。王传福在2022财年业绩会上透露,今年1月的仰望品牌发布会只用了300万元。据了解,此前为了契合高端形象的定位,相关部门挑选了不少外部的高档场地,但比亚迪高层不愿在营销上多花钱,最终,发布会还是选在比亚迪自己的报告厅举办。
车企紧了紧腰带,牵扯到的除了内部员工,还有产业链上的大量合作伙伴。「玩手机玩了一个月,车间也不加班了。」某零部件二级供应商员工讲起现状时抱怨。另外一位一级供应商的员工,也清晰地感受到利润激励奖金一拖再拖,应该8月发的钱9月末才到账。今年上半年,一封《致长安汽车采购部的申诉函》,将车企与供应商水面之下的恩怨,赤裸地展现在公众面前。在这封申诉函中,供应商控诉称,今年3月长安汽车采购部不顾合同约束,强行扣掉数百家供应商10%的货款,以应对车圈价格战引起的部分车型滞销。压力是一层一层往外传导的。按照行业传统,车企会和供应商约定一个年降的数字,相当于供应商给到车企的折扣,要求相关产品每年的售价都会比前一年降低一定比例,比如三年内每年降低3%。因为通常来说,一款车型的生命周期就是三年,随着车辆的生产量增加,零件的研发、模具等费用也被摊薄,供应商生产的熟练程度和效率在提高,相应的费用也会减少,所以总成本在逐渐降低。但今年,形势变了。国内某汽车空调热管理供应商赵泽告诉每人Auto,今年不少车企在年降之外,对供应商提出了一些额外降本需求。尤其是一些自主厂商,包括长安、五菱、广汽、东风等在内,都有额外的降本需求。过去,头部供应商在汽车生产链条上掌握着不小的话语权。博世近乎垄断了国内的线控制动市场,根据长城证券数据,2022年,博世掌握着国内线控制动市场近80%的份额,就算和头部主机厂宝马的合作中,博世也占据着强势地位,博世员工告诉每人Auto,此前博世在和宝马的合作中,博世要涨价,但宝马没接受,最后因为生产节奏受到影响,只能回过头继续找博世供货。但即便强势如博世,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降本增效的压力如影随形。在博世工作的季源告诉每人Auto,目前降本主要体现在日常办公流程上。比如出差,要有明确的理由、计划表后,直线领导评估批准了才能出差,超过3天就要交日报。出差报销要有发票或者消费记录,并且强调非必要不出差。交通工具方面也出现了一些限制,比如需要提前订便宜的票,而之前交通方面没那么严格,「没二等座了也可以买一等座」。博世公司上海办公楼。
此外,季源还透露,博世XC事业部(智能驾驶与控制事业部)员工的加班费也没了,灵活调休,但活儿还是要干,工作依旧很忙,忙起来经常连续十来天晚上八九点才下班,有的时候甚至周末两天都在加班。曾经号称「能养老」的博世也开始精简人员。最先遭殃的是外包员工,最近合同到期的正式员工,根据绩效考核成绩表现不好的直接不续约,部分绩效很差的直接裁。据季源了解到,自今年初开始,博世XC事业部开始推行「员工考评制度181」,10%优秀,80%中等,还有10%表现较差的,将直接被裁员。对于博世的降本行为,季源将其归因于国内供应商「太卷」,「如果外资不跟着卷起来,怎么打得过」。即使是自建供应链的比亚迪,今年也「对自己人开刀」了。作为比亚迪内部的供应商,弗迪电池也没能逃过「降本」。一位弗迪电池员工告诉每人Auto,「今年降价比例大概提升到了40%,而往年这个比例大概是20%-30%左右」,去年卖七八百的东西,今年就只能卖到五百块。国内供应商赵泽则表示,有时候内部核算下来没有利润点的项目,为了卖主机厂一个人情,继续留在这个主机厂的供应体系里,公司也会接。但问题是,有些项目的账期越拖越久,「甚至有些车企还会拿产品来抵账」。除了常见的拿车抵账,还有拿设备、地皮抵账的,赵泽说,甚至有车企「抵过红酒饮料、汇源果汁,还都是快过期的」。供应商处理这些产品也很头疼。饮料只能作为福利发放给员工,车辆抵过来公司留几辆,然后看内部员工有没有购买需求,剩下的则会继续被抵给下一级供应商——在主机厂面前处于下风的一级供应商,到了二级供应商面前就摇身一变,成了强势角色。
在车企长时间的「压榨」下,供应商们也已经形成一套自己的降本手段。供应商的成本,基本分摊到研发、材料、制造、物流和销售等环节。「换材料是见效最快的(降本方法),一般降个10%-20%是没有问题的。」苏凯认为,比亚迪油箱事件,就是一个明显的节约成本的例子。今年5月,长城公开举报比亚迪秦Plus DM-i和宋Plus DM-i两款车采用了「常压油箱」,其「整车蒸发污染物」排放涉嫌不达标。由于秦Plus DM-i和宋Plus DM-i都是混动车型,在长时间使用纯电模式的情况下,由于不启动发动机就不能产生进气负压,碳罐中的汽油蒸发物无法脱附至发动机,时间长了,多余的汽油蒸发物将排放至空气中,造成污染。想要解决这一问题,就需要增加成本配备更大的碳罐或者使用高压油箱。王耀在某汽车供应商负责物流包装,他的工作是根据不同零件种类设计不同的包装,提高物流效率。据他介绍,一辆车几千个零件,大约有近1000种包装规格。如果要改变一个零件的工艺、设计或者原材料,需要向客户提申请、重做所有实验,走试装验证、批准后才能量产,过程少说两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期间还要被车企剥一层皮,「每节约一块钱至少分客户(车企)五毛钱」。物流包装流水线。
为了满足降本要求,很多供应商铤而走险:私自更改材料。但这是违反PPAP(生产件批准控制程序)规则的,如果私自变更材料被发现,就会面临大额罚款,「比亚迪的项目被逮到就是500万罚款」。更多的供应商会同时使用几种降本手段,一部分上报,一部分不上报。一般来说,不涉及外观的或者看不大出来的外观变更,一般是不上报的;反过来,有明显外观区别的零件或者对性能有明显影响的就需要上报。看人下菜碟也是常见的手段,某汽车一级供应商员工杨栗告诉每人Auto,「如果这个客户对公司来说很重要,或者这个客户的日常审核非常严格,这种时候就会上报。」在王耀看来,最简单快捷的降本方法,就是在一个物流箱子里多装几个零件,不仅能降低运费,包装成本也有更多的零件一起分担。只不过,相较于改变一个零件的工艺和材料,这样省下来的钱微乎其微,「零件借位撑死也只能再增加个2%-5%的容积率」。新能源战场,竞争异常激烈。2018年是新能源车企扎堆出现的一个年份,据报道彼时中国电动车制造商一度达到487家。但到了今年,能正常经营的新能源车企仅剩下40多家——短短五年时间,超过400家新能源车企消失了。对于尚未盈利的车企来说,首要目标是扭亏为盈,继续留在牌桌上。为了降低成本,目前汽车零部件国产化替代趋势愈演愈烈,大部分零部件国产化后都有可观的降本效果。比如杨栗比较熟悉的底盘类部件,国产化后大概有30%的降本空间,大件能省上千元,小件也能有好几十块的差距,「举个例子,一个进口DP-EPS转向机,大概是2700元左右,国产最低能做到1900至2000元」。汽车零部件国产化替代趋势越来越明显。
而那些已经开始盈利的车企,操心的重点则是提升利润率。为了不让供应商赚差价,比亚迪选择自建供应链。除了玻璃和轮胎,比亚迪几乎自己制造了所有汽车组件。为了降低成本,理想也开始学着比亚迪对供应链进行垂直整合,在增程器、XCU中央域控制器等零部件环节加大自研力度。抛开公司命运前景不去想,切实感受到压力的普通打工人们,能做出最激烈的反抗也只是「撂挑子不干」。经历了汽车行业的狂热与煎熬,叶舒觉得行业好像正在回到一个正常的氛围里,今年以来,他一单也没开,萌生了离开这个行业的想法。李弈所在的产品部门总共二十人左右,此前一直比较稳定,最近三个月陆续离职了四五个。据老员工们讲,公司对员工差旅和福利抠得太细,影响工作体验。李弈也计划国庆之后看看机会。更多的人,根本不敢撂挑子。今年刚刚背上房贷的季源,最害怕丢了工作导致断供。他说自己平时没什么物欲,唯一的爱好就是探索美食,之前还经常会找一些人均消费1000元左右的餐厅打打牙祭,现在,人均超过300元的店,看都不看了。「先苟着」成为季源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至于苟到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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