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女作《有人自林中坠落》中,蒲熠星想写的是人的主体性与自我找寻。
“表面上主角是在进行外部世界的探索,但最终一定会回到内心对自我的探索。探索的过程当中一定会涉及冒险、阻力和抗争。他需要抗争的是一切阻止他找到自我的外部因素,可能是他者的目光,可能是别人的期许,可能是权威的控制……很多东西浓缩成最后我们看到的样子。”
作者 | 赵皖西
编辑 | 谭山山
硕士毕业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艺人、小说作者蒲熠星都处于一种困惑和焦虑之中。焦虑的原因有很多,工作上的压力可能是直接来源。进大厂拼title还是选小而美的垂直赛道?能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找到了想要的工作能不能干好?……往深层次想,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焦虑。他隐约感觉到,金融行业的工作并不适合自己,但当时的认知水平不足以支撑他对当下的生活发出质疑。变动的生活和内心的焦灼,让蒲熠星开始寻求一些精神上的支撑。身为理科生的他开始系统学习人文社科知识,主要是哲学。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是自由的,在每一刻都可以选择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所以我们应该全情投入自己的生命,把握每一个时刻……这对他而言,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今年8月,蒲熠星出版了新书《有人自林中坠落》——一部以青年主角的探索与冒险为主线的长篇悬疑小说。男主人公“我”是一位青年人类学科普作家,成年后收到失踪父亲的消息,被牵引着来到一处林中小屋。意外拉动父亲留下的神秘灯绳后,“我”坠入一个又一个奇幻、怪诞的世界之中。《有人自林中坠落》
蒲熠星 著
惊人院∣四川文艺出版社 2023-8
蒸汽朋克风格的小城、潮湿阴暗又神秘诡异的破旧高速休息区、20世纪八九十年代采油厂中凭空消失的一号宿舍楼……当“我”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这场旅程的终点,在那里等待着的,却是更残酷的真相。蒲熠星想写的是人的主体性与自我找寻。“表面上主角是在进行外部世界的探索,但最终一定会回到内心对自我的探索。探索的过程当中一定会涉及冒险、阻力和抗争。他需要抗争的是一切阻止他找到自我的外部因素,可能是他者的目光,可能是别人的期许,可能是权威的控制……很多东西浓缩成最后我们看到的样子。”作为一名新人作者,《有人自林中坠落》也是对他本人成长过程的创意式书写和寓言式总结。蒲熠星坦言,在系统学习哲学之前,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多的思考。上学、毕业、留学、回国参加工作,后来因为偶然的机会参与综艺录制,踏入娱乐圈,他都是随波逐流。直到系统学习哲学,他才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才真的开始明确(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也就这两年的事儿,很晚很晚。”以下是蒲熠星的自述,话题关乎“有人”“林中”与“坠落”等。我从小就喜欢看漫画、看电影,也在自媒体上短暂地写过影评。印象中,我写的第一篇正儿八经的影评是关于《暴雪将至》的。看完之后,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自己好像把这部电影看懂了。它表面上是一部侦探电影——一个工厂里的小人物想侦破一个案子,最后发现,其实所谓案子根本不重要。导演用了一个滑稽的表故事外壳,真正想写的是小人物与当时的时代洪流的矛盾。后来,我自己做了内容行业,生活和工作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这让我开始寻求一些精神上的支撑,较为系统地去看一些人文社科类书籍,以哲学为主。我是学理科的,从小接触的教育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文社科类知识涉猎得比较少。看完这些哲学书籍,我发现之前看过的很多东西,我只看懂了表故事层面,而表故事背后、创作者真正想表达的内核、隐喻,我并没有看懂。或者说,我是看了别人的影评才真正看懂的。我之前没有这种看懂类似作品的方式和能力。哲学的视野,让我对内容创作有了很多新的想法,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原来它们这么有趣!看过、学习过、思考过之后,我有了一些想表达的东西。《有人自林中坠落》刚好诞生于我经历这一系列思想转向的节点,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自然而然的过程,就好像有另一个我,借用我这个本体,在表达。对于绝大多数艺术创作者来说,哲学是他们作品的基底。以欧美电影为例,很多表故事是不合逻辑、难以理解的。比如拉斯·冯·提尔导演的《此房是我造》,我原本以为它讲的是一个连环杀手的犯罪悬疑故事,电影的前半部分也很现实主义,但情节推进到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老者,对主角说“走,我带你去地狱转一圈”,他俩就到地狱转了一圈。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它在讲什么。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电影类型叫“论文电影”,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哲学叙事方式的冲击和迷人。受这些创作者影响,我现在也会想去写一部新的小说,可能是那种传统叙事的、特别现实主义的类型,但在写这部小说时,我更多想要表达的还是表故事背后的。这也导致了这本书写出来有一种“不太顾读者死活”的感觉。电影《此房是我造》的主角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秩序,其称为“路灯-影子理论”。
小说最初的构想比现在简单得多,没有很深的思想内核。为什么它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不顾(他人)死活”的作品?很多创作者早期的作品,往往不是自己最想创作的。一个新的创作者,没有得到市场的接受,没有受众和投资人的认可,因为一些物质上的原因,没办法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东西。但当他们有了积累之后,可能就会在第二部、第三部作品中做自己真正想做的内容。我写小说的时候就在想,我现在已经能够养活自己,没有太多后顾之忧,我只印2万本,慢慢卖肯定能卖完,至少有底气不会让出版社亏钱。每当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创作者。有这样的底气和幸运,我就自我了一把,没有去考虑其他因素,写了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小说的书名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有人”,那是谁呢?为什么是“有人”而不是“我”?因为“我”没有名字,这可能是发生在主角身上的故事,可能是他父亲的故事,也可能是读者自己的故事。“森林”和“坠落”也是我想表达的、比较重要的两重意象。故事里的主角不断穿越异世界,其实是被抛入不同的世界。我刚好可以赋予这样的故事一个哲学基底,那就是海德格尔的“被抛”理论。海德格尔认为,人来到世间,就已经在“那儿(Da)”了,就处在某个环境中了。我们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中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人征得我们的同意,我们也无法自主选择。如果我要写“被抛”,就一定要写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这是人最大的“被抛”。因为父母就是让我们“被抛”到这个世界的缘起之人,所以亲子关系是小说中自然而然、一定会展现的关系连接。男主人公被抛入的几个世界,是我以前看电影、看小说时觉得很有意思的环境。比如第三个故事的背景是一个破败的工厂,灵感来自《暴雪将至》。我觉得这种破败的工厂是一种很特别的意象,它暗示了个体面对宏大叙事并与之对抗的一种无力感。再比如第二个故事中偏远阴森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货车司机是很孤独甚至很边缘的群体,公路片又是一种很类型化的影视创作,如果在这样一个像小社会的环境里展开一个诡异的悬疑故事,我觉得会很有意思。在故事设定中,男主人公掉落到不同世界的机关是一根灯绳。我尽量避免去写一些庞大的力量、邪恶的魔鬼,更想用很实的东西去营造诡异或悬疑的氛围。“拉灯绳”这个行为刚好符合这一点。它很日常化、很普通,来自我小时候的一个记忆。把小时候经常做、很平常的一件事,与掉落到异世界的机关联系在一起,会是一个很有张力的设定。故事发展到后面,这根灯绳又成为脐带的变体,被加上了一个关于人的出生的隐喻。男主人公经历了一场场危险的幻梦,最终没有在异世界中失去自我,因为他找到了一些支撑他继续寻找自我的东西。在小说开头,我设置了“学姐”这样一个人物。与主角不同,学姐是一个已经找寻到自我的人,她是主角的一个榜样,引领主角成长的标杆。在故事最后,男主人公在抉择的关键节点,脑海中浮现出他和学姐的回忆——学姐告诉他,他可以成为他想成为的任何人。这也是我想告诉所有读者的。我在生活中遇到了很多人,有游戏制作人、小说创作者、电影导演等,他们都是很纯粹的人,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们的主体强大,足以让他们忽视那些阻碍他们成为自己的外部因素,比如社会环境、他人的期许和控制、物质上的回报、社会大众的认可……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重要。我所认识的这些朋友,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学姐”这样一个自我极其强大的形象。小说里的主角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他在每一个故事里遇到的人,都会激发他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我觉得人是需要和他人建立联系的。像亚里士多德所说,人是社会性的东西。虽然我们和他人建立联系有可能会遭遇背叛,但是人之为人的一种伦理学上的必要性就是我们要对他人、对外部世界保持一种开放式的信任。这种信任,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其本身不是无坚不摧的金刚宝石,而是有着如水晶一般美丽又脆弱的质感。你对他人的信任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是一回事,但是至少这部小说想要表达的一点微小的观点是:我们不能只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硕士毕业之后,我从事过一段时间的金融行业。当时我已经隐约意识到,这可能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但当时的认知水平不足以支撑我对这件事情发出质疑。本科和研究生阶段,我学的都是金融专业,如果在工作后开始质疑自己,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行,对当时的我来说可能是一种精神层面上毁灭性的打击。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我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细想下去。同一时期,我也在陆续录一些综艺节目。当时的生活状态是,周五下班后坐飞机去长沙录两天综艺,周一早上赶早班飞机回北京开周会,在飞机上完善PPT,下了飞机就去公司给老板汇报项目报告,基本上不怎么睡觉。刚开始觉得自己特别牛,年纪轻轻就过上了如此充实的生活。但后来时间长了,问题出现了:我在工作上的价值感和正向反馈几乎为零,反而是在综艺上讲的一些内容,好像能帮助一些观众和年轻人,副业离我想做的内容事业似乎更近一点。于是,我离职了。辞职之后也很痛苦,因为我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认知还没有扭转过来,我陷入很大的焦虑之中,也走了很多弯路。直到近几年,当系统学习人文社科类知识后,我才终于可以直面一些过去的想法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我现在想得更明白一些:我想做一个内容创作者。这两年,我的工作重心都在内容创作上,占据时间最多的是综艺。综艺现在成了我认识世界的一个途径,我通过它去认识不同的人、结识不同的前辈,也通过探访一些地区来了解当地的文化,这些都能真正学到东西。我偶尔也参与一些影视剧的演出。作为一名电影爱好者,表演对我是有魔力的。同时,表演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学习、一种新的尝试。看电影和尝试表演,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到了现场才发现,有很多精彩的戏都是即兴发挥的,是剧本里没有的。导演不可能提前安排好,演员也不可能提前设计好,是现场玩出来的。比如我去年拍完的《破茧2》。其中有一场戏,我去一个老师家里吃饭,我跟对方发生过一些事情,我和他的关系、情感很复杂,我要防着他,他又在不断试探我。剧情是我在布置餐桌,因为是一个长镜头,我有点紧张,放错了一块桌布的位置。当我正要去拿的时候,对手戏演员老师立马把桌布拿过来,盯着我,放到正确的地方。我觉得这个即兴细节是那场戏最精彩的部分,我所有的反应、对手戏演员接的戏,和剧本当中的人物状态和性格是吻合的。而这一纠正行为,其实也代表着一种权威、一种管理、一种控制,我在这一波交锋中完全落在下风。当时我就觉得:哇,原来表演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我所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自己想做的,虽然每天忙得跟“特种兵”一样,面临很多选择。选择一多,就要取舍,但我并没有因此担忧和焦虑,因为现在想得比以前更明白了,做取舍也会更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