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微笑”为何令年轻人头皮发麻?
不久前,上海广播电视台《案件聚焦》栏目报道,一位28岁的女士因同事给她发了一个微笑表情,顿时情绪失控,在公司群里爆发激烈争吵,最后被辞退。法庭上,她辩解称:“那个微笑有辱骂嘲讽的涵义在里面。”
60后的主理法官看起来有些迷茫,反问:“这是这个表情唯一的理解吗?”经调解,双方最终和解。而这起案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职场中的“死亡微笑”。
人们真正反感的是什么?哲学家韩斌哲在《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一书中,也提到了如今数字化交流方式所带来的悲观影响。他写到:“由于数字交流的高效和便利,我们越来越多地避免与真实的人直接接触,甚至避免与一切真实的东西接触,数字媒体让真实的对方逐渐消失于无形……它没有目光。”
在这个意义下,人们真正反感的,是屏幕所分隔开的真实,是那些微笑背后隐藏的未知部分。而这种演变是怎么产生的?如今为何表情泛滥?除了“死亡微笑”之外,还有哪些表情具有多重含义?它又对我们的社交生活产生了何种影响?
文 | 李清扬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圈圈儿
“几点交报告?”周六夜里8点半,领导的催促信息发来了。
汪舟舟是95后,刚毕业一年,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今年工作不好找,她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份工作,想到会累,但没想到这么累。那之后,周末就跟她告别了,她永远在加班。
收到信息,汪舟舟强装镇定:“马上了!”十分钟后,这个中年领导发来一个表情。
她心里一凉,心中的一串“完了”像弹幕一样飞过,“头皮一阵发麻”。她手忙脚乱地保存了文档,赶紧发了过去。过了半天,领导回了句“好的”,后面又跟着一个。
“我写得怎么样,你倒是给个回复啊!要不要补充数据?要不要重写?领导你还好吗?发个死亡微笑算怎么回事?”汪舟舟心里一阵绝望,她知道,今晚要失眠了。
死亡微笑,笑如其名。在职场中,这个表情如果来自领导或者甲方,很多人心里都会恐惧,会“咯噔”一下。根据后浪研究所发布的《年轻人微信情商报告》,年轻人最讨厌的表情包是“死亡微笑”,讨厌比例高达45.94%。这也是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一个表情引发的争执而打官司的原因。
而死亡微笑,哪怕是家人发,也会有些别扭。一个广西女孩给母亲换了一台大内存的手机,虽然不是最先进的,但也够用。母亲回复,“妈妈很感动。”她一愣,“还以为我妈在嘲讽我”。另一个山东女孩每次看到爸爸发的都感到瘆人,她虽然知道爸爸是好意,但还是说:“求求别发了。”
网络上有人评论,这个表情没有灵魂,“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还有几丝傲慢,几丝嘲讽,几丝假笑和几分无奈,“心情要有多复杂才会发这个表情”。
为什么微笑表情会让人这么反感?有网友解答:“这个表情的眼瞳向下,瞪着对方,让人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眼神里也没有高光,显得冷漠。”
很多时候,这个蔑视感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但它也足够有杀伤力。比如,素日喜欢追星的河南女孩孙楚怡,时不时会做一些好看的壁纸分享在朋友圈。有一回,一个不太熟的朋友来问她要,就附带了一个。她瞬间就炸毛了,“很没礼貌。”
还有些人,把死亡微笑当成表达复杂情绪的一种方法。比如,上班第一天的心情是什么心情?湖南女孩薇薇只想发一串。此处,仅需几个,就能表达“无语、无力、什么玩意儿、想骂人”等多种情绪。
除了死亡微笑之外,微信中表达笑的表情还有,和。
笑哭表情不仅微笑有,苹果自带的emoji也包含。2017年11月,据外媒 MacRumors 报道,苹果公布最受用户喜爱的 10 个 emoji 表情里排名首位的就是表情,使用频率远远超过排在后面的,,等。
甚至早在2015年,“Face with Tears of Joy”还曾因为过于流行,当选为该年的《牛津英语词典》年度词汇,并在 2016 年获评“年度全球最受欢迎 emoji”。
不难看出,在聊天中表达笑的含义,全世界的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除了之外的其他表情,尤其是和。相比纯粹的微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的表情,由于加入了眼泪这一元素,让笑容变得更有说服力。
某种程度上,是因为笑本身就拥有丰富的内涵。它可以从汉语的丰富程度来得到佐证。人们创造了非常多的词语,以表达各种不同的笑,比如冷笑、耻笑、狞笑、奸笑、窃笑、哄笑、皮笑肉不笑……相比之下,单纯的表情包就太过于简单,无法适应复杂场景。
《甄嬛传》流行之后,也诞生了一批民间关于“甄学”的研究者。其中一些人,对于剧中的笑就颇有研究。比如有人发现,叶澜依看到皇上时与看到果郡王时,同样都是笑,前者眼睛没有任何光亮,后者则含有眉毛挑起,眼睛弯弯,瞳仁雪亮的惊喜。同样地,在皇后和华妃的每一次会面中,双方对话总是笑容明媚,但笑容背后一定不是笑,而是各种最具有攻击性的潜台词。
与此同时,笑容还会因不断使用发生含义的改变。
早在四年前,据《微信数据报告》,在表达笑的表情里,和都还是用户使用频率最高的表情。其中,甚至能超越,尤其是在QQ上,据官方统计,9亿QQ用户总共发送表情包,约3187亿次,其中,就用了约十分之一,高达303亿次,排名使用率第一。
但现在,在表达笑上,这个表情的含义发生了微妙的改变。27岁的广东女孩陈忻,曾经很喜欢用,在她看来,这个表情“友好、可爱、有点憨”。但如今,她更能体会这个表情背后的含义——还表示一种“强颜欢笑”,“加班心里苦,但脸上还是要笑。”
这也是为什么如今有人觉得,比,更令人感觉像是死亡微笑,因为它用更大的笑容,掩盖着更大的恶意。
就连和,这样更具友好意味的笑容,如今在长期使用中,也形成了复杂多样的新含义,在不少人的理解中,这两个“也挺阴阳怪气的”。
比如,叶秋元是豆瓣爱好者,她就发现,如今很多发帖人在低调炫耀自己的时候,“都喜欢在后面加个笑哭”,这让她产生了一种不适感,炫耀就炫耀,还笑什么?以至于每次聊天时,她收到,她都会忍不住反省,“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人很无奈的话?”
显然,笑容本身,牵连着各人的境况与情绪,远非匮乏的表情包所能表达。而一旦交流本身出现了鸿沟,那么无论是哪种笑容表情包,都无法逾越过去。
匮乏的笑容背后,是对隔着屏幕表达情绪的巨大需求,于是,更加泛滥的自制表情包出现了。
汪舟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表情包爱好者,会及时更新微信收藏里的表情包。2021年上半年,微信发布8.0版本,更新了表情包收藏上限,从300个升级为999个,她一口气“存了好多表情包”。
表情包的来源有很多。工作感到压力的时候,她会和朋友用表情包“斗图发疯”,互相发一些吐槽工作的表情包。她感到,一定程度上,“表情包成了情绪的出口”。也成为了搜集表情包的重要渠道。
那么,如果没有表情包,人们还能正常聊天吗?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据SwyftMedia统计,每天,全世界有60亿个各种各样表情包,在互联网中飞来飞去。而在我国,每日表情包发送量为6亿次左右,其中每天使用表情包不足10次的用户只占总用户数的20%,这说明我国是当之无愧的表情包使用大国。
有时候,用一种表情已经远远不够了。比如刚工作一年的汪舟舟,她对接工作时,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很友好,除了文字后加波浪号,她会用上各种表情包,怎么可爱怎么来,一句话后面,跟上“送你花花”“比心”“谢谢”“达成共识”等等。
汪舟舟说:“表情包不仅能表达情绪,还可以软化文字的生硬感。”
但与此同时,用得太多,表情包本身的含义也会消失。愤怒表情包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当一个人想愤怒起来,使用愤怒表情包反而会弱化愤怒本身。
比如,椰椰是江西某高校的一名研二学生,她发现,自己在情绪和善的时候,通常乐意发表情包,而生气的时候,别说表情包了,字都不想打。“有时候直接发个问号过去,杀伤力最大。”
同样地,她也越来越依靠表情包识别对方情绪,当别人的回复不再带表情包,她更容易惶惑,“对方是不是有情绪了?”
当表情用得太多,还有一个副作用——表情讨好。
有人拿亲身经历举例说,有一次,领导在群里说了一个笑话,前面的人都只是回复一两个“哈哈”,后面的回复得晚的人只能卷了起来,发的是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表情包也是如此,发一个已经不够了,需要表情连发。
比如,汪舟舟的工作时常需要找人询问信息,换句话说,是“有求于人”。如果对方同意,她会发一个“鞠躬”和“贴贴”的表情,一个还不行,一发发一串鞠躬,才能表达她内心的谦卑。
她甚至因此焦虑,觉得自己产生了表情依赖,反思自己,“我是讨好型人格吗?”
而无穷的表情包,扩宽了选择的范围,但某种程序上,也加重了选择的难度。
23岁正在读研三的杉珊,与导师沟通时,经常陷入“我该用什么表情回复好”的纠结,每到这时她就会去朋友群里求分享,“谁有适合发给导师的表情包,求!”有时候,选择发哪个表情包,她都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好一番挑选。
以至于,发了删,删了发。就像是过去给喜欢的人写情书,反复写了半天,信纸揉废了一大堆,最后信纸上还是空的。
而在一些被高频使用的表情包之外,一些表情包也在消亡。2021年1月21日,微信8.0版本上线,在手机端上,悄悄删除了用得少的表情,其中包括、、、等10个表情包(电脑端上还有)。
不过如今,最火的微笑表情可能要算是狗头微笑了。常言“加狗头保命”,狗头微笑常用来表达反着说话,还可适用于想反驳又不想斗嘴的场合,有一种“静静看着你”的不屑。它起源于梗图,根据网红柴犬“神烦狗”设计出来。
表情使用之广,背后也有着资本的力量。
实际上,流行于国外的聊天工具LINE,自从2011年开始,就把表情作为盈利的手段之一。其推出的LINE FRIENDS以4个卡通形象为主,分别是“布朗熊”“可妮兔”“馒头人”和“詹姆士”。这四个卡通人物的贴图,许多需要付费。
用户也愿意为表情买单。据科技网站TechCrunch消息,LINE2021年的表情包收益达到2.7亿美元,相当于每月表情包收入超过2000万美元。
在国内,表情包生意也在快速发展。比如微信的表情包商城,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创作者,创作、分享表情包。在表情包下载主页下方,有“赞赏”按钮,可以选择支持1到50元不等。
比如,头上长草的“长草颜团子”,被许多人喜爱。它是微信端首个发送量破百亿的表情包形象。这个IP形象的作者是毛腿,被公司挖掘签约后,在微信上迎来爆发。其背后的公司“北京十二栋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也获得了巨大的收益,早在2017年,就获得了2500万元的融资。
如今,制作表情包正在走向平民化。因有钱可赚,算是一个轻松的副业,各大平台均有不少“表情包制作详解”,从前期的注册准备,到后期制作都有教程。比如,江苏女孩CC本职是一名码农,会一些画画,她用iPad创作了一只名叫“大王”的老虎表情包,截至目前,已收获29人打赏,金额约320元。
还有的人,2018年制作的一套很简单的表情包,五年之后打开一看,发现赚到了1191元,“没想到这么赚钱”,比买一些理财产品强多了。
而这所有的表情中,最不可缺少、且经久不衰的表情,都是各种笑容。由此可见,人们对笑的表情包的需求,有着巨大的缺口,这推动了表情包的资本化。
与此同时,表情包还具有强烈的人际传染性,这也使得它更符合互联网商业逻辑——高频、刚需、易传播。
比如上个月,李佳琦那句“反思这么多年工资涨没涨”之后,所配套的表情包几乎是以病毒般的传染速度出圈了。用李佳琦的“皱眉”“强颜欢笑”“撇嘴”等表情,搭配上“行,对不起”“哪李贵了?”“阴阳怪琦”等等文字,因表情到位,文字扎心,一度成为打工人自嘲表情包首选。
但依靠表情包的表达,终究不是真正的表达。
这也是为什么哲学家韩斌哲,面对这个时代会感叹:“数字媒体让我们越来越多地远离他者。在有了数字媒体之后,我们难道不是真的已经渐渐忘了,如何去思念一个远方的人,触碰一个近处的人么?”
意识到自己有表情包依赖症后,汪舟舟开始有意控制自己使用。在过去的沟通中,她经常会因为自己发的表情不当,或者收到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陷入内耗。她自己也是,发了很多的表情,却像什么话也没有说过。
更让她在意的是,她对虚拟的表情有了一种倦怠:“如果沟通的时候,我面对的是一个说什么都只回复表情的人,我会很难受。”
尼尔·波兹曼也在《童年的消逝》中提到,“图画和图像可被看作是认识上的一个倒退”。当文字的沟通依赖固定的表情来传达,表情是无力的。
然后,现实也很显然,每个年龄层的人对于表情的理解不同,交流时必然发生偏差。汪舟舟她想到妈妈之前经常发“微笑”,她告诉妈妈:“不要发这个,看到不舒服。”妈妈渐渐地减少了发送的次数。
后来,她有时候发朋友圈也会发微笑,表达对一些生活琐事的无语。有一回妈妈看到了,颇有些不解,问她:“现在这个表情能用吗?”
而原本,使用表情包是为了表达更多的意义,如今,在与比如家里长辈的沟通中,却反过来被表情所困,限制了对情感的表达。
这些年,汪舟舟漂在北京,在家时间很短。有时候她会远程送花,但这依然有些遥远。这个国庆,她回了趟家,她很享受跟妈妈待在一起,她在家里给公司加班弄文档的时候,妈妈就坐在她旁边刷手机,那些日子她内心很平静。
她记得,刚下飞机的时候,她给了来接她的妈妈一个巨大的拥抱——那是一份不需要表情包,也能表达的心意。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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