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女儿朝性侵犯“微笑”,是这位妈妈保护孩子的唯一方式 | 少年与恶的距离03
大家好,我是陈拙。
2022年4月,某晚凌晨1点,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有一宗棘手案件需要检察官提前介入。
主办民警介绍说这是一宗强奸案,17岁的少女指控一个50岁的男人将其带到偏僻处实施强奸。
但男人却轻蔑地称女孩就是一个卖淫女,她就是想多要点钱。
要命的是,女孩根本说不清被强奸的地点和事情经过,导致民警无法展开侦查。
“连强奸地点都不说,到底谁在说谎还不一定吧?”我听完心里就有些疑虑。
民警告诉我:“郭检,你看到这个女孩就知道了!”
难道这女孩脸上写着字?还我一看就知道。我一边吐槽,一边强忍着睡意驱车赶往未成年人一站式保护中心。
这个中心是检察院和公安机关合作建立的,就建在区人民医院四楼,被侵害的未成年人可以方便地在这里接受询问、检查身体和做心理疏导。
凌晨的询问室里面灯火通明。我一眼就看到那个少女,因为她实在有点显眼——
她就像是一个”巨大版的芭比娃娃”。
她很高大,目测165厘米左右,粉红色的公主裙裹着圆滚滚的身子,头上扎着高高的两根小辫,小辫末梢戴着粉色的卡通饰品。
我明显感觉不太对。仔细一打量,才发现她圆嘟嘟的脸上两只眼球微凸,两眼间的距离似乎有点近。
警官正在做笔录,反复询问女孩被那个男的带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少女有些口齿不清,有时候一句话得问好几遍,吴警官得微微侧身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清女孩说了什么。
少女边讲边动来动去,一副坐不住的样子。
“忘啦!我要回家!”她烦躁地站起来,被妈妈拉着又坐下。
“不嘛、不嘛。”少女抱着妈妈的手臂撒娇,把身子扭成麻花。
妈妈抱歉地看着我们,又气又无可奈何。
我急忙拿了一个芭比娃娃递到少女面前,“小朋友,喜欢这个娃娃吗?” 我挑了个粉红公主裙的芭比娃娃。
少女眼睛一亮,惊叹道:“哇,美人鱼公主!”
“你抱着美人鱼公主再玩一会,警察叔叔问完再走好不好?” 我笑着问她。
她点点头,开心地抚摸着芭比娃娃,已经顾不得和我说话。
我跟警官建议:“不如让妈妈来问试试。”
妈妈扯扯女儿的手,让女儿别看娃娃,看着妈妈:“宝宝,你跟妈妈说说,那个男的带你去的地方是房间里面还是外面了?”
“嗯,里面吧。”
“是房间里面吗?有没有门?”
“不是,没有门。”
“那里有灯吗?比较亮还是暗?”
“不知道有没有灯……暗吧。”
看来案发地点是一个在建筑物里面但没有门、有点暗的地方。
我跟警官对视一眼,原来得这么问啊。
在这位母亲的协助下,我们明白了,这个少女在性侵嫌疑人手里没有挨打,但是脖子被掐过。我还小声提示少女妈妈,再问得细一点。
于是少女妈妈问:“他还做了什么吗?亲你了吗?”
“嗯,亲这里。”少女指指嘴巴。
妈妈的手抖了一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掐住自己的大腿。
我再次小声提示“问脱裤子了没。”
妈妈看我一眼,咬咬嘴唇,鼓起勇气依言问道:
“他脱你裤子了吗?然后呢?”
“有圆圆的东西……戳这里”,女孩看着妈妈的神情,有点怯怯地指指尿尿的地方。
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迅速背过身去用手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女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惶惑起来,小心地扯扯妈妈衣袖。
我安抚地摸摸女孩的头,对妈妈说:“你放心,我们会帮你的。”
当时的我很困,但心里止不住纳闷:17岁的身体,7岁的行为举止,这女孩怕是有病吧。
我搞不清楚眼前这位少女内心在想什么,遭遇这样的事,却还能抱着一个布娃娃开心地笑着。
这位妈妈叫何莉,她告诉我们:“小蕾(她女儿)确实有病,她是智力残疾人。”
小蕾从小发育就比同龄人晚,别的孩子1岁就可以到处走了,小蕾2岁还走不稳路。
后来小蕾的智商干脆永远停留在了六、七岁,去医院做过韦氏智力测试,普通人100分左右,但小蕾只得了50分。
她是智力缺陷的孩子,所以无法完整表述被性侵的经过,甚至说不清时间和地点。
也许,那个男人正是看出了这点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带走了小蕾。
据何莉的口供称,案发当天她和女儿都住在酒店里,早上,她让小蕾先下楼,等着她开车出来一起去学校。
但当何莉开着车到了酒店门口,却没有看见女儿的身影。
找了十分钟左右,她看见小蕾从酒店边的巷子里跑出来,连忙迎上去。
何莉问女儿去哪了、发生了什么,小蕾都没有回答,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口之类的异常。何莉只能赶忙把女儿送去学校。但当天晚上回到家,小蕾突然告诉妈妈,今天有个坏人摸了她。
当时她已经给小蕾洗过澡,穿过的衣服也塞进了洗衣机。她很清楚,最重要的证据已经被毁灭了,除了她,很难有别人相信女儿的话。
她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早上给女儿准备了牛奶,女儿却不要,要水喝,喝了水之后还反复漱口。
何莉说,是不是因为“他”亲了小蕾,她觉得恶心?
这种显然称不上是证据。幸好小蕾还记得,她是在电梯里遇见陌生男子的。根据监控,警方很快找到了嫌疑人朱昆。
在指认环节,小蕾对朱昆照片表现出明显害怕,最后确定地说,就是他掐了自己。
一看到朱昆的资料,我就皱紧了眉。
这个朱昆有前科,曽因犯抢劫罪和绑架罪坐了10多年牢,五年前刚从监狱服刑出来。
果然,面对警方的询问,朱昆显得十分熟练。
他先是矢口否认自己亲近过小蕾;警方拿出了电梯里他亲吻小蕾的监控截图,他又反咬一口,说他把小蕾当成了朋友介绍的卖淫女,还说小蕾曾说喜欢他,问他要钱。
警察指着小蕾在酒店走廊蹦跳的视频问朱昆:“你看清楚,这样的女孩你说她是卖淫女?谁会相信?”
朱昆涨红了脸:“谁规定这样的人就不能卖淫了?”
为了圆自己的谎言,朱昆下意识地承认了他看得出小蕾不是正常人。
警方问他哪个朋友介绍说小蕾卖淫?名字、电话?朱昆又低着头装死不说话了。
警方接着问朱昆,从电梯出来后,你把她带去了哪里?
朱昆立刻否认:“没去哪儿,我跟她分开走了。”
不管怎么问,这个最关键的节点,他始终不松口。
电梯外没有监控,小蕾只知道朱昆把她带到了“一个有点暗的地方”,但没法指出具体的路,警方也找不到案发现场。
仅凭一个智障女孩的指认和电梯监控拍到的一个吻,我甚至无法起诉朱昆。
案件走进了死胡同。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只能靠小蕾去找找现场。万一有线索,这个案子才有可能办下去。
但第二天一早,看守所传来了一个噩耗:朱昆有艾滋病!
朱昆在被送往看守所关押之前例行检查身体,被查出有艾滋病,并且是陈旧病例。
也就是说,这个混蛋在明知自己有艾滋病的情况下,还故意去强奸一个智障少女。
我们紧急通知何莉带孩子来医院。
给小蕾抽血检验的时候,小蕾怕疼怎么都不肯配合,何莉耐着性子哄了很久,终于崩溃了,抓着警察大哭着问:“他在哪里?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母女俩人独自坐在医院的椅子上,何莉搂着女儿,泪痕未干。而小蕾还在笑呵呵地抱着妈妈。
这难免让人替这位妈妈感受到一种“痛苦”,报案时抱着布娃娃的她在笑,检测有没艾滋病的时候她也还在笑,她那么多次经历危机,却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会对你笑。
我们检察官只是这对少女身边的一个“过客”,而何莉作为妈妈却要一辈子陪着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我突然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竟然至今没有见到过小蕾的其他家人。在何莉提起的只言片语里,她也是一个人接送小蕾、一个人带小蕾住酒店的。
何莉对此并没有多说,只是告诉我别等了,接下来不会有其它人过来的。
医院终于给出了结果:小蕾第一次血液检查没有检出艾滋病毒。
但此时已经超出了阻断艾滋病毒的黄金24小时。
好在何莉及时报案,没有超过72小时,艾滋病毒还没有扩散到全身,就还有希望阻断它。
医生的话暂时让何莉冷静下来,她抱着小蕾默默流泪,却无法开口对孩子解释她即将面临的危险。
因为小蕾刚服用阻断药可能出现头晕等副作用,且不宜剧烈运动,我们本来不好再提去寻找案发现场的事,但何莉主动提了。
这个妈妈借了一把医院的轮椅,一路推着自己女儿再次来到酒店电梯。
她说小蕾本来记忆力就不好,再过两天,恐怕更没希望找到案发现场。
我们推着小蕾一路走一路辨认,专找各个角落,因为小蕾形容过是一个有点暗的地方。
每到一个地方,小蕾都摇头。
最后,筋疲力尽的我们都认为以小蕾的认知能力,她可能真的不记得案发现场了。
但何莉没有放弃,她翻译着女儿模糊不清的话语,按照女儿断断续续的指认辨认着方位。
走遍酒店这栋楼的每一层角落后,何莉又带着我们爬上隔壁那栋楼。
她说女儿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在哪栋楼玩耍,所以案发现场的楼栋也许也会搞混。
这栋楼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长长的走廊里面光线有些昏暗。我们把轮椅搬上楼,小蕾坐在轮椅上不安地动来动去。
妈妈紧紧牵着小蕾的手安抚说:“不怕不怕,警察叔叔和检察官阿姨都在这里呢,警察叔叔把坏人抓走。”
当转过三楼拐角处时,小蕾开始尖叫,她的身体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她紧紧地拉住她妈妈的手臂,手指甲掐住的地方渗出红色的血丝。
但何莉仿佛一点都没感觉到痛,她轻轻抚着女儿的背,温柔地问她还记得那个坏人做了什么吗。
小蕾颤抖着手指着地面,说:“有水在地上……白白的……”
我和吴警官对视一眼,立即招呼着负责技术的民警开始提取周边可疑物体和痕迹。
很快检验结果出来了:案发现场提取到朱昆的精液。
我们决定逮捕朱昆。对方也因此恨上了我,他连续两个月每周写一封信给我们检察长,喊冤叫屈,坚称他没有强奸小蕾,顺便告我。
他告我不给他治艾滋病。
我第一次知道检察官还能管给人治艾滋病。他被关押在看守所,自然有看守所驻所医生负责诊治。
这种明显不合理的投诉没有起到作用。
朱昆还天天在看守所说检察官坏话,号称自己坐过十年牢,懂行,怂恿狱友一起申诉。还真有三个犯罪嫌疑人写申诉信要告我,结果其中一个反而被多判了几个月,这才打破了朱昆的“神话”。
但朱昆见到我却是另一幅面孔,他说:“郭检察官,我知道你是个公正严明的好检察官,同监仓的人整天说你坏话,我都跟他们说你们不能这样说郭检察官。”
我很无语。
朱昆讨好我的目的很明显,想让我帮他“翻案”,对他取保候审。他还说外面有一大帮病友托他买治疗艾滋病的药,如果他不能出去,那些病友就没有药吃了。
我说我帮你查过了,治疗艾滋病的药第三人民医院就可以开,还可以网购。你哪个病友买不到药可以让他打电话给我。
朱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郭检察官,你是不是歧视我们艾滋病?!”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错了,我不歧视艾滋病人——但我看不起明知自己有艾滋病,还去强奸弱智少女的人!”
“好了,你可以去投诉我了。”
朱昆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阴沉沉地看着我说:“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证据。”
“郭检察官,我的艾滋病友们都知道你家住在哪儿!”
我逼视着朱昆,斩钉截铁地回复道:“你这是威胁我?我告诉你没用!”
实际上,我心里已经慌了。艾滋病!知道我家住哪儿!他想干什么?!
我瞬间就想到我那幼小娇嫩的孩子被他病友跟踪伤害的可能。
我面上一点惧色不露,给朱昆做完笔录后,直奔领导办公室,劈头就问:“领导,有个艾滋病犯罪嫌疑人威胁说要搞我,单位可以保护我吗?”
领导嗤笑一声说:“上个月有个犯罪嫌疑人还威胁说要搞死我全家呢,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更加无语了。
其实,我知道单位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真发现被人跟踪报复,大概也就报警处理吧。
我去买了个保险,就是那种父母死了,可以赔几十万给孩子的那种保险。
万一真出了事,我的孩子能靠着这些赔偿金顺利长大。
不管朱昆讨好也好,威胁也罢,我们还是以强奸罪起诉到法院,朱昆站在了被告席上。
朱昆信奉“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他坚持自己没有强奸小蕾。
我展示案发现场照片,质问道:“朱昆,你有没有到过案发现场?”
朱昆否认。
“那你的精液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朱昆不说话。
“既然你没有强奸小蕾,怎么会射精?”我紧接着追问。
朱昆张口结舌,掉进了自己的谎言里。
朱昆慌了,他说:“我承认带她去过那里,但是我没有跟她发生性关系,我根本没有插进去!”
“为什么没有插进去?”
“因为……因为我是阳痿啊!”朱昆在众多女性工作人员面前哭丧着脸,无奈承认自己不行。
其实我们早跟小蕾反复核实过,朱昆确实没有强奸成功,在还没有成功插入的时候,就射精了。
之所以装作不知道,就是逼他自己说出这个细节。
感谢阳痿,这样小蕾阻断艾滋病传染的成功率就更高了!
朱昆花了大价钱聘请的律师出场了,他说:“审判长,虽然朱昆有亲吻被害人以及用阴茎磨蹭被害人的阴部并射精——”
“但是,被害人是自愿的,被害人已经17岁了,对于14岁以上的被害人自愿的行为,朱昆不构成犯罪!”
审判长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被害人是自愿的?”
“请看电梯里的监控录像,朱昆亲吻被害人的时候,被害人用双手抱住朱昆,并没有反抗!”
“再看停车场这段监控录像,朱昆和被害人手挽着手走在路上,有说有笑!”
朱昆的律师凭借这两段监控录像,力证小蕾是自愿跟朱昆发生亲密行为的。
我不信小蕾是自愿的,但我无法解释为什么监控录像中的那一幕——
小蕾抱着朱昆,两人还有说有笑。
难道这样灿烂的笑容,不是只有对着她妈妈和我们时才会有的吗?
法庭审理被中止。
如果找不到新的证据,恐怕不好推翻“小蕾是自愿跟朱昆亲密”这个观点。根据“证据存疑时有利于被告人”原则,朱昆就有可能脱罪。
要解开这个谜底,钥匙只能在小蕾身上。
小蕾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生活状态如何,性情如何,她为什么在朱昆亲吻的时候没有抗拒,她不害怕朱昆吗?
我们先找到小蕾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告诉我们:小蕾能说话,会跑动,智力和自理能力在特殊学校里不算差的,因为学校里还有情况更加严重的同学。
李老师还说,小蕾比较开朗,很热心,与同学相处很好。
我问她:“李老师,小蕾说那天早上到学校之后,她跟你说过她被性侵了,你叫她用电话手表报警是吗?”
“啊?没有啊,她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那天早上她上学迟到了,我没有来得及收她的电话手表,上了几节课之后,她才把电话手表交给我统一保管的。”老师解释道。
她还说在这样的特殊学校,孩子迟到是很特殊的事儿,也不会因为这个关注孩子。
我接着问她,小蕾会不会说谎?
“她有时候会说谎。”
朱昆的律师在法庭上就曾攻击小蕾在说谎,班主任老师的话正好印证了这点。
我再次找到了何莉母女。
第三次见到小蕾,是约在未成年人一站式保护中心的心理咨询室。我们之前委托了心理咨询师给小蕾做心理疏导,所以心理咨询师和小蕾比较熟悉,方便问话。
小蕾一进门,我只感觉一道亮光炫过。湖蓝色的公主裙,泡泡袖,蕾丝裙摆上缀着晶莹的珍珠,梳理整齐的头发上戴着水钻皇冠,脚上穿着亮闪闪的水晶鞋。
我第一次在生活中而不是在舞台上,见到鞋面上全是亮晶晶水钻的鞋子,连鞋袢都是由珍珠编织而成。
这套blingbling的装扮如果是几岁的小女孩穿起来肯定可爱极了,但对于17岁的小蕾来说还是有点怪。
或许看出我的讶异,何莉摊开手做出个无奈的表情,抱怨说:“她知道要来见抓坏人的检察官阿姨,一大早就起来挑选衣服。”
我想起了去年办的一个智障女孩被强奸案。
那个案件的受害者年仅14岁,被邻居老头强奸了。我辗转打通她父母的电话,对方也是说不管。我记得那个女孩身上的衣服是旧旧灰灰的,脸色是蜡黄的,住的房间也是低矮灰暗的。
比起留在记忆中的灰色身影,我更喜欢这个全身blingbling闪闪发光的小蕾。
无论孩子在遭遇什么样的困难,只要父母用心,她就还有希望。
我夸小蕾说:“小公主今天真漂亮!”
小蕾灿然一笑,眼睛弯弯的像两个小月亮。
我才发现,小蕾的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惹人怜爱。原来她的笑,也会让人有除了疑惑与担忧之外的感受。
而在后来的谈话中,何莉一口否定性侵嫌疑人的说法——“我女儿不会说谎!”
“因为这十多年来,我每天都跟她待在一起,除了在学校的时间,我跟她几乎形影不离。我太了解她了!”
何莉跟我们讲述了自己和女儿跨越十七年的故事:
她想要告诉我们,为什么女儿不会说谎,又为什么,女儿会对着一个性侵自己的人露出笑容。
小蕾的一言一行、每个反应,可以说都是妈妈教的。
因为这个妈妈太孤单了,她一直在寻找方法,哪怕有天自己不在了,也不影响女儿继续生存的方法。
确诊女儿智商那天,何莉拒绝相信这个结果,“我不敢想象我那粉粉糯糯的女儿以后会长成街上那种脏兮兮的疯子、傻子”。
但家里其他人崩溃了,她丈夫夜里就起来,在阳台边抽烟边掉眼泪。丈夫抑郁了。
“婆婆骂我扫把星,小蕾这样肯定是我的原因,要么是遗传我那边的基因,要么因为我是高龄产妇。”
其实,在小蕾出生前,家里的每一个人,可以说都比何莉更期待孩子的到来。
当时何莉36岁,是一家水果外贸公司的采购经理,事业正处于上升期,经常全国各地出差,有时候还要去国外拜访客户,待在家的时间都很少。
对于要不要生孩子,她还没有想得很明白。
父母催得很紧,说她过了年龄一定会后悔,婆婆打包票说生下孩子后她仍然可以放心工作,一切有老人带;她自己也担心,是不是不应该错失这个机会。
但有了小蕾之后,她迎来无休止的指责——要么是遗传她那边的基因,要么因为她是高龄产妇。
很长一段时间里,何莉觉得是自己害了小蕾,甚至想到了死。
“我想死又不敢死,如果我死了我女儿指不定遭受怎样非人虐待。毕竟,我老公不止一个孩子,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健康的孙子。”
她选择离开了上一家有机会成为合伙人的公司,注册好会计师证,自己接了一些会计业务和商业翻译在家里做。
“我的想法很简单,假如有一天他爸爸厌倦了这种生活,想要离开,那么我必须保证自己有能力负担自己和小蕾两个人的生活。”
她后来和丈夫生活的每一天,都在为将来独自抚养小蕾做准备。她甚至还会考虑自己老去了那天,小蕾该要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继续生活。
从幼儿园开始,何莉在家带着女儿做康复训练。周一到周五,上午上幼儿园,下午在一个儿童康复机构,课程排得满满的。
这样三年下来,小蕾才勉强能够说语句、能够走路不摔跤了。
小蕾上小学时,何莉最开始没打算陪读,但没多久就有家长抱怨,小蕾上课时总是不自觉在教室吼几声,有时还绕着教室跑个几圈,同学们都去看小蕾了,没法听课。
班主任在家长会上问:“如果这个孩子是你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家长们没有话答,小蕾就这样留了下来。但何莉也不愿让小蕾再连累老师、同学,于是开始了陪读生涯。
她一进教室,就发现小蕾的处境非常危险。怪异的小蕾是班级里大家眼中的傻子,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人跟她说话。
课间操时,同学们一边学她怪异的动作,一边笑,旁观的同学也一起哄笑。他们把这个当成好玩的事情。
何莉说,她第一次看见有男孩用朝小蕾扔石子的时候,几乎气疯了,捉住丢石子的男孩,狠狠地威胁他:“你再敢向我女儿丢石头,我就用这颗石头砸破你的头!”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么做治标不治本。就算没有明面上的暴力,小蕾也能感觉出别人是在嘲笑她,情绪日益低落。曾经总是冲着妈妈傻笑的小蕾不见了。
何莉换了个策略,开始带着小蕾玩。
四十多岁,何莉弯下腰和小蕾的同学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她当老母鸡,把小蕾揪在身边,这样小蕾既参与了游戏,又不会妨碍同学。
有个妈妈当老母鸡太有意思了,一年级的孩子玩得非常投入。
然后是“老鼠偷油”、“老狼老狼几点钟”,何莉成了孩子王,小蕾也就是孩子王的“亲信”。
另一边,她主动帮助其他孩子的家长。
有孩子哭着不肯上学,何莉来哄着那个孩子跟小蕾一起进去班级。有同学课间玩耍时摔断了手,家长在上班一时赶不到学校,何莉开车把他带到医院拍片……
家长们都很感激何莉,教自己的孩子要善待小蕾。
慢慢地,班上的同学都默认小蕾是需要他们帮助的孩子。连最调皮的那几个男孩也不会拿小蕾开玩笑,有其他班同学欺负小蕾,男孩们还会以保护者自居。
班级分组活动时,善良的女同学会主动邀请小蕾加入,小蕾不再是令人嫌弃的那一个。她甚至也有了要好的同学。
到了初中,小蕾转学到特殊学校,成了班上表现最好的学生之一,老师经常请小蕾帮忙管理同学。
特殊学校有自理能力很差的同学,小蕾会带她们去洗干净弄脏的手,帮不会讲话的同学转达他们的需求,虽然她自己都说得颠三倒四。
何莉教了小蕾一个秘诀: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对别人笑脸相迎,一个爱笑的孩子总没那么令人讨厌。
但我们都没想到,这个笑容有一天成了强奸犯手中的把柄。
我有些尴尬地告诉她,证据确实出现了冲突,而且我们需要解释,为什么小蕾对朱昆如此亲密?
何莉十分震惊地看着我,接着流泪了。
她说自己不知道,原来不应该把小蕾教成这样。
小蕾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当时在电梯里,朱昆掐住了她的脖子,伸头亲吻她的脸颊。小蕾试着推开他,双手放在他的腰上。
她明明拒绝了,可是朱昆好像没事人一样,又跟小蕾说,他不认识路,问小蕾能不能帮忙带路。
就像平时帮助同学一样,小蕾欣然同意,笑着拉着他走出了停车场。
直到到了三楼的那个拐角,朱昆把手伸进小蕾的衣服里时,小蕾突然开始激烈反抗。
她记得,妈妈隔一段时间就会跟她强调:摸你胸部、屁股的都是坏蛋。她记得!
小蕾用手环抱住自己的胸部,躲避着朱昆的手,但她不敢呼救,“如果我敢叫一句,就恐怖,必死无疑,他有可能拿刀,一直顶着我的后腰”。
朱昆威胁说:“如果你不按我的要求去做,我不仅会杀死你,我还会杀死你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和同学。”
小蕾被吓到了,她听从了朱昆的命令。任由朱昆把舌头伸进自己的嘴,任由朱昆脱掉自己的裤子……
说到这里时,小蕾又很得意。
她说她趁朱昆转过身把白白的液体弄到地上时,她撒腿就跑,坏人都没追上她。
我问她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妈妈,到了学校之后又没有告诉老师呢?
小蕾说她没想过告诉妈妈,到了学校之后本来想着告诉班主任老师的,但是“怕那个男的报复,杀人灭口,也没敢跟老师说。”
我们大人都感觉不可思议,朱昆那句“要杀你全家和你的老师、同学”的威胁明显是不现实的,但却成功让小蕾噤若寒蝉。
但想到小蕾的智力水平,又觉得可以理解。
小蕾说:“交警和保安就在我旁边经过,我也不敢求救。”
这个智力残疾的孩子为了家人的安全,为了不连累老师和同学,竟然怀着巨大的恐惧独自保守这个秘密。
小蕾还记得妈妈说的,遇到坏人可以打110报警。
接警记录显示:当天早上,她用电话手表拨打了110电话,但是没有讲话就挂掉了。接警人员再拨回来时无人接听。
那个时候,小蕾已经开始上课了,之后又把电话手表交给老师保管。再之后,她已经忘记自己打过110。
直到晚上回到家,大概是觉得终于安全了,才告诉了妈妈。
小蕾心里曾经想过要告诉老师,但是后来怕坏人杀掉老师灭口,所以放弃了。
但在她的小脑袋瓜里,这些复杂的想法和思绪搅成了一团浆糊,她一时不能清楚区分想法和做法,所以才会跟警察说她告诉了老师。
她确实没有故意说谎。
我把厚厚的一叠调查报告交到法院,准备第二次开庭。
2022年年底,那阵子正是全国一片“阳过”的时候。我和法官先病倒,看守所里的朱昆则是最后一批病倒的,裹着棉被接入了法庭视频。
结果刚问了几句,朱昆就说想上厕所,没几分钟,法警就说朱昆拉血晕倒了。
说实话,我当时想着,他也得了这么多年艾滋病,新冠病毒会不会对他更残忍一些呢?
但十天后,第三次庭审还是如期开庭。
遭受双重病毒攻击的朱昆看起来有点焉,但并不妨碍他喊冤。
我向法官出示了老师同学的口供,证实小蕾虽然是一个智障女孩,但习惯性面带微笑、助人为乐,她的表情和配合并不能说明什么。
朱昆和律师一口咬定,小蕾是自愿跟他亲密的,因为小蕾喜欢他,还表示可以考虑跟小蕾结婚。
旁边的何莉突然“噌”地站起身,指着朱昆和律师大骂:“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女儿都不认识你,你却说她喜欢你?你50岁,她17岁,你这么说她你还有良心吗?……”
何莉作为一个高知女性,对于骂人明显业务不熟。还没骂两句,倒把自己先气哭了。
朱昆眼睛都不带眨地继续叫嚣,说法官不能仅凭一个智障的话就定他的罪。
我拿出一份刚收到的司法鉴定书,当庭宣读:“……经司法鉴定,被害人不具有性防卫能力。”
朱昆还有点懵,律师已经脸色大变。
这份司法鉴定是我们委托权威精神病鉴定中心出具的。这份鉴定证实,小蕾有智力缺陷,对“性”缺乏认识,因此“不具有性防卫能力”。
而对于一个“不具有性防卫能力”的人,即使她没有反抗,甚至她是“自愿的”,与其发生性关系的人仍然构成强奸罪。
朱昆他们大概以为,小蕾会反抗、会逃跑,是有性防卫意识的,可是其实,当医生问小蕾“强奸”的确切含义时,她只知道回答强奸是“强制你做不喜欢做的事情”,认为强制做家务“也算”强奸。
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她反抗,只是因为妈妈说不让。是因为妈妈的爱像护身符一样,在保护着她,时时刻刻。
最后,朱昆被法院以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据悉,朱昆在监狱里愤愤不平,觉得有强奸成功的狱友才判三、四年而已,自己没有强奸成功却被判了五年这么久。
他完全不提自己带着艾滋病去强奸,也不提强奸的对象是弱智未成年人。
有狱友爆料,朱昆经常念叨:“都是检察官整我,等我出去非弄死她不可。”
检察官职业就是招人“恨”的职业,朱昆不是第一个威胁要弄死检察官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幸运的是,小蕾经过第一个月、第三个月和第六个月的检查,艾滋病毒都是阴性,阻断治疗成功了。
在最近一次通话中,何莉告诉我,小蕾已经在工作了。
她先在社区残疾人服务中心接受职业培训,然后被推荐到一家工艺品公司制作仿真花。
小蕾本身爱干净爱漂亮,很喜欢这份生产美丽的工作,她黏花片的手艺也越来越熟练。
唯一需要叮嘱她的是必须按照工厂给的样品来制作花束,不能按照自己“独特”的审美瞎搭配。
偶尔,小蕾也会发挥创意,制作一束五颜六色、亮晶晶的仿真花送给妈妈。
何莉觉得也挺好看的,插在花瓶里放在客厅。每当有客人来,必得邀请客人观赏一番。
何莉反复强调,小蕾不是在别人的特殊照顾下有了工作,这是她凭自己的本事争取到的。
很多智力残疾人在参加工作、社会化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障碍是人际交往。但小蕾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她对谁都笑嘻嘻的,即便吐词不清,也喜欢一边工作一边啰哩啰嗦地跟工友聊天。
电话的最后,聊到小蕾为什么笑的时候,我怕她自责,安慰她不是小蕾的错,是嫌疑人的错。
我们本该努力营造出可以让人释放善意的社会,这也是我作为检察官,工作的意义之一。
我希望这个妈妈比起担心坏人会利用这善意伤害小蕾,能够更愿意相信,我们会赶走坏人,我们会保护小蕾的笑容。
电话那头,我只能听出她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说:“我不后悔教会我的孩子对别人露出笑容。”
上个月,有个朋友给我讲了个故事,故事从七八年前,她在回上海的火车上遇到一对父子开始。
她和这对父子闲聊,偶然得知他们是来上海看病的,小孩生了很严重的病,他们把老家的房子卖了,问他们去哪里看、住哪里,不知道。
回家后她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叮嘱她能帮就帮,于是她帮他们找了房子,甚至借了他们一点钱。
就在一个月前,她母亲突发疾病,进了ICU,医生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她无法去做这个心理准备。但就在某天夜里,这对被她遗忘很久的父子,突然给她转了一小笔钱。
他们说,“希望恩人平安”。
那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母亲在她身边,并且将永远在。
看到何莉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了朋友的母亲。
他们如此爱孩子,却又必须接受,终有一天,孩子将面对没有他们是世界。
所以有人会为孩子努力存钱、催婚、买房,而何莉和朋友的母亲,选择了储存一份善意。
我想,那是更不会贬值的东西。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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