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琪：从3000万到零疟疾，中国用了70年

我是高琪，一个从事超过 40 年的疟疾防治的一个老公卫医生，很高兴能在这里跟大家进行交流。

作为一个公卫医生，我这辈子就从事一件事，所以有媒体报道我是“一生防一病”。现在大家可能会认为疟疾离我们很远，但上世纪 40 年代时，我们国家一年有 3000 万疟疾病例。从3000万病例到消除，我们做了些什么呢？我想跟大家交流几个故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国家曾经发生过两次大范围的疟疾暴发。以1972 年为例，当时的疟疾病例超过 2700 万。所以当时我们老一辈——比我还前辈的人，面对这么大疫情流行，需要研究新的控制的技术。

我们当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家六口人，有四个人患疟疾，但潜伏期不一样，有的可能感染后一周到十天就发病，有的要等几个月才出现症状；有的治好后一个月又复发了，有的隔几个月甚至一年才再次复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当时提出来的猜想中，一种说法是可能跟疟原虫不同的种类有关，另一种说法是可能和寄生虫病原体的数量有关。

为了证实，老一辈的公卫医生就把蚊子体内的子孢子提取出来，然后按照不同数量注射到自己身体内，有注射10条的，有注射100条的，有注射500条的，注射完了后就等待发病。

最后大家发现，注射的量少，潜伏期就长。注射500条的一周就发病了，注射10 条的要一个多月。但后面我们又发现潜伏期跟种也有关系。

当时经常有人问，你们是不是疯了？知道疟疾要死人，还给自己身上打病原体。确实有风险，但研究结果为控制方法提供了新的思路。

1983年，我大学毕业以后参加工作，当时中国中部出现了局部的恶性疟流行。恶性疟比我国常见的间日疟致死性高得多，但我们发现，恶性疟仅在一个局限的地区流行。于是我们想，会不会与当地的蚊子有关？为此，在疟疾流行季节的夏天，我们到流行最严重的村庄开展蚊媒调查，并以自己身体进行诱蚊，蚊子叮咬的时候不能动，因为一动蚊子就跑了。我的同事、我的学生都因此感染了疟疾。

但给我们带来欣慰的是，通过这些研究，我们找到了我国恶性疟传播的一个重要的媒介——嗜人按蚊，也为实施以媒介控制位为主的综合防治措施阻断恶性疟传播提供了依据。

在2008年，在我国成功遏止间日疟疫情回升和局部暴发流行以后，我国疟疾专家团队就开始提出国家消除疟疾的建议，并得到了国家采纳。后来，我国13个部委联合下发《中国消除疟疾行动计划（2010-2020年）》，打算用十年时间消除疟疾。

在消除疟疾初始阶段，我们并不清楚控制疟疾和消除疟疾有什么不同。因此，我国在6个省12个县试点采用强化的疟疾控制措施来实现消除疟疾。但一年后，我们发现这种方法从成本-效益上考虑存在困难，我们国家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按照这个措施全国推广来实现消除疟疾目标。

我们开始思考控制和消除在策略和技术需求的关键不同点。控制的目标是降低发病率和死亡率，关键策略是采取“群防群治”的干预措施；但消除的目标是要阻断传播，关键策略应是针对是每一个传染源的干预措施。

疟疾是传染病。传染病的传播有三大要素，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疟疾对每个人都易感，我们也不可能把所有蚊子全杀死，于是我们把阻断疟疾传播的关键瞄准在切断传染源。

要消除传染源，首先要及时发现传染源，其次要及时确定感染来源——要知道它是本地传播还是国外过来，第三要及时阻断传播。但大家发现没有？上面三点都讲到“及时”，那究竟什么叫及时，多少天为及时？我们通过研究发现，疟原虫传播过程中需要人体和蚊体2个发育阶段，其中在蚊体发育阶段不同蚊种和不同疟原虫种所需时间不同的。

我们以我国最常见的疟原虫——间日疟原虫和最常见传疟按蚊——中华按蚊进行实验研究，发现中华按蚊感染间日疟原虫后至少要经过 14 天发育才具有传染性。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能在 14 天之内发现了传染源，就能把这些阳性的蚊子给干掉，就能够实现阻断疟疾传播的目标。

在此依据基础上，结合我们对消除疟疾关键策略需求的认识，提出了 “消除疟疾1-3-7策略”——发现疟疾病例后，1天内报告，3天内对病人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和分类，7天对病人周边环境相关情况完成调查和处置。

可能大家要问了，刚才讲发育阶段至少14天，现在又变成 7 天，为什么？这是因为，我国以间日疟传播为主，间日疟患者存在隔天发热和在很低疟原虫感染率时就具有传染性，临床上医生很难在初次发热就能100%确诊，需要预留2-3天提前量。同时中国很大，特别像一些云南山区，可能跑一个山就一天时间，很难一天内把所有阳性按蚊全部杀灭，需要预留2-3天滞后量，所以我们把实施疫点处置的时间调整为7天。

从这张图中我们看到，我国实施国家消除疟疾行动计划以后，疟疾发病人数非常明显地持续下降，到2016年最后一场病以后，就没有本地传播的疟疾病例了。到了2021 年，世界卫生组织完成对我国消除疟疾评估后，公开宣布中国通过消除疟疾认证。

谢谢大家。

作者：高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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