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保健」的痛、酸、痒、爽

生活

2023-10-18 06:10

AN-MO，SI-BA，TUI-NA，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

正式参加工作大概半年后，按摩成为了我的生活必需品之一。无论是打雷刮风还是开会出差，平均每 1.5 周，我就会走进按摩店。技师温暖有力地推拿揉搓着我身上的每一个「结节」，手法各不相同，关照着我的疲惫。

理想情况下，人会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大脑放空后混乱的拼接画面涌入，老板、姐妹、魔鬼以及土豆会出现在同一个片段中，你正想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在恍惚中听到了自己的鼾声。背上持续传来按压感。

出于媒体工作者的职业习惯，我总是会带着疑问句跟他们聊上两句。

「你是哪里人？」这是惯用的开场白。

「我是甘肃的。」我会尝试将这个答案和口音做匹配。

偶尔，谈话会脱离疫情、天气、身体哪儿疼等话题，进入更亲近的领域，比如家庭关系、恋爱以及其他生活上的难题。在某些互诉衷肠的时刻，消费者与服务者的角色边界逐渐模糊，我甚至感觉到肌肤黏连处生发出一种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纯洁的联结。

不过一走出密闭空间，亮堂堂的前台就会用各种卡项和优惠活动把我轰回现实。

几年下来，我去了不少按摩店，便宜实惠的盲人推拿、医保报销的按摩医院、艾草味儿的中医推拿馆、闻香敲钵的高端 SPA 、90 分钟人民币 60 块的东南亚唐人街 Relaxology 、餐食自助的川渝连锁……

一场按摩后的世界不会不一样，但这像是一个及时补充的血包，让人有力气去迎接另一轮锤爆。

北京按摩医院的理疗室

痛

在按摩店对你下手最狠的，永远是中年大姐。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管她们叫阿姨，后来忍不了那个痛，改口叫姐了，「姐，轻点儿，我缓缓」。那通常不是一场按摩，是一顿按摩。

去年冬天，由于工作变动我需要搬离北京，整理打包完家当后累得直不起腰，就在暂住的酒店边上随便定了一家泰式古法按摩。和很多按摩店一样，这家开在商住一体的高层里。时间不早了，我是店里的最后一位客人。

接待我的是个东北大姐，听到我说可以再重一点的时候，嘴角难以察觉地上扬了一下，然后手下开始张牙舞爪起来，「小姑娘，还挺吃劲儿」。

她用手肘一寸一寸顶着大腿外侧要疏通我「淤堵的」胆经，我忍不住叫出来。那个痛，怎么形容呢？不仅在皮上，但也没到骨头，在中间的，那就是肉。下午我刚吃了牛肉干，最爱的食用方法就是把它沿着纹理一丝一丝撕咬下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现在，我竟然为此产生了一丝悔意。

这条就是胆经

北方的冬天又干又冷，夜晚尤其。大姐看我衣着单薄，主动去隔间拿了一棉外套给我，绿色的飞行员夹克，面料光亮。第二天，我看着身上的淤青和这爱心外套，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欺负了。

给我留下大块淤青的，还有上海某连锁中医推拿店的美美老师。美美老师看着就狠，个儿不高，戴着一副玫红色的窄边框眼镜，短马尾在后脑窝着，一身白褂子，一双草底布鞋，草炸着毛。她上来就说「小妹，今天让你物超所值」，介绍了她的独门绝技 ——「太极经络刮痧」。板到病除。

刚开始是轻柔的，刮痧板顺着脊柱下来，从脖颈到腰骶骨。然后是疾风骤雨，板刃垂直切进椎骨中间，再随着手腕转动剜着皮肉，一下又一下。我扭头瞄了一眼，已经是黑黑红红一大片，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

「感觉怎么样，腰还疼么？」她问。

「好像还有点不舒服。」我是小心翼翼。

二话不说，美美老师又来了几下。「还疼么？」

反复几次，我心虚地不敢再说疼了。疼痛好像转移到了皮层，火辣辣的。

淤青用了一个多礼拜才消下去，期间，美美老师时不时给我发消息，嘘寒问暖，「美女，腰好点了没？排便是否通畅？」每句配上三个拥抱的表情。我感觉被人关心了，不知道这个感觉对不对。

谢谢老师们一年四季的关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一度怀疑过，她们是不是在我身上夹带私货，施加一些对生活和具体的人的恨意。但承接这些痛的同时，一种奇怪的愉悦感产生了。神经中枢在释放内啡肽、肾上腺素、大麻素，阻止了疼痛信号，还传递着温暖而模糊的快乐。就像吃辣椒上瘾一样，淤青消退之后，我会再次走进推拿馆，并要求「劲儿可以大一点」。

馆里馆外，都是一场合法 SM 。

酸

中医西医用两套不同的语言，说同一回事儿。就说按起来特别酸的那些「点」，是结节、是穴位、是肌肉粘连、也可能是肌筋膜。酸胀和生疼还真不一样，柠檬在肌肉里被挤爆后，神经有回甘，比痛感更长。

沪上某主打运动修复的按摩店里，有几个有名的师傅，通常需要提前两三天才能约到时间。连续去了几次之后，那位学中医推拿出身的师傅已经知道我腰疼肩酸的毛病，每次下手都很准。他会一边按一边主动说「是这里吧」，技艺高超就体现在这儿，他根本不用问你哪儿不舒服。憨稚的脸搭上花白头发，我说不准他的岁数。

但是他会摸鱼，在我逐渐有困意的时候，他手下动作也会放慢。为了让双方都保持清醒，我非得跟他聊上几句。他和妻子在上海安了家，有一个两岁的娃，因为疫情，已经快三年没回河北老家。疫情结束后，店里生意慢慢恢复，从早忙到晚，不能抱怨，得抓紧挣奶粉钱。

「哎，我们没有 SPA 馆里那些花里胡哨的项目和产品，费力气，挣得却没有那些地方勤快的小妹妹多。」有一次，对话主题不经意滑向了生活之艰。

「你为什么不跳槽去那些馆？」

「正经学医出来，有点拉不下这老脸。」

后来轮到我叹气，「工作了几年一点钱都存不下来，一半工资都给了房东。」

说到最后，我俩沉默了，空气有点酸溜溜，不是滋味儿。

想起了小小。一个特别开朗的女孩子，按头一级棒。她做美体，我做媒体，年龄相仿，头发都不长，我们聊的不少。相比其他人，她更有倾诉欲，会自顾自地分享起最近的生活，去哪里旅游了，看了什么剧，吃了什么好吃的，社交媒体上时兴的梗，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一个男孩子。说起来那时候住方舱医院，有盒饭发，不用每天费心想吃什么，她还挺开心的。她总是挺开心。

她心也很细，天气冷会打热一个红豆包给放在腰下边，结束后会煮养生茶，有时候塞给我一包螺蛳粉带回家，有时候来个丑柑。每次走出那个小院我都觉得被好好照顾了一番。

小小是西北人，可能是很年轻就离开家乡进城打工的缘故，听不出什么口音。她进过东莞电子厂，做过零工，也干过美容，辗转来到这家店。有一次，她格外沉默，我有点不习惯，主动挑起话题，问起她放假准备干点什么。

「本来计划跟姐妹去苏州玩，不过老家说准备给弟弟盖房子，我这段时间得存存钱寄回去。」她说。难得的，她也叹了口气。

身体挺奇妙的，那些「点」，你不碰它的时候，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一按，就释放绵长的酸。调理需要时间。

痒

痒是未被满足的欲望。

我第一次去按摩店的时候，只觉得痒。我 18 岁，在地方电视台实习，每个工作日都要跟着摄制组的记者老师们给晚间新闻联播拍东西，内容一般是领导开会或者居民投诉，也有好玩的，比如盯梢某个村里被老百姓举报的黑书记。有一次我们去县教育局采访工作人员，中午才到，赶上局里午休。突然空闲下来的时间要做点什么，全听老师们安排，最终大家决定去捏脚。

从小，我父母就对按摩之类的项目非常排斥，他们的理由有两方面，一是「不正经」，二是「小孩子有什么腰」。所以我心里一直想试试，但是从来不敢，走进洗脚城的时候，兴奋带点儿忐忑。

体验并不舒服。房间里有陈年烟味，腌进墙壁和沙发里。技师的手一碰到脚底板我躲都来不及，整个人正襟危坐，越紧张越痒。同行的老师们还因此调笑道「之前没来过呀」。有可能后来我频繁按摩，是出于报复心理。

痒和舒服之间隔着那么一层东西，难以名状，也有具象的例子，比如语言，比如视觉。

上个月我跑去巴厘岛，据说按摩天堂是价格低服务好，于是我早早预定，按时前往。院子里满眼绿意，鲜花色彩明艳，一个漂亮精致的喷泉边上有三只石猴，每只都戴着花环。皮肤黝黑的大姐光着脚丫，把我领进一个昏暗的房间。这里处处弥漫着香气，异国情调主要来自姜黄、柠檬和某种树皮。

巴厘岛 SPA 馆

我和大姐语言不通，有些断断续续的对话，但是特别费劲，想开口问点什么，欲言又止，然后互相看着对方笑笑。走的时候，我学着当地人的语调和节奏说「Ma Kasih」，意思是谢谢，她应着「Sama Sama」。交流的尝试宣告失败。

我跟小史没有语言障碍，但是他看不见。说实话我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睁开的、泛白的、眼珠乱跑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和室友总光顾这家盲人按摩店，抢着点名要小史师傅。这里每小时 80 元的价格简直就是穷人乐，店长姐画着全包眼线，和门口戴头巾的关东煮大叔联动，消费折上折。

小史上钟

你也会喜欢小史的。他是那种特别有「松弛感」的技师。你说你浑身都不舒服，他就一个个部位认真耐心按一遍，然后告诉你这都不是大问题，「要多运动，游泳很合适」。他从来不会吓唬你这里堵住了，那里劳损了，但是正骨动作一个都没少。小史能语气平缓地接很多话，我说我老家是浙江，他就会说起之前跟姐夫去过温州，还搭火车去了福建。

在盲人按摩店里，常常会听到叫钟的电子声音「 X 号技师，还有 10 分钟」。但是小史不用提示，他是怎么精准知道时间的？我想起来《推拿》里有个角色叫小马，在失明后把时间做成了玩具，咔嚓，咔嚓，咔嚓，把自己做成了台钟。

小史呢？其实我一直特别好奇，他是天生盲还是后天失明？他是怎么学会推拿的技艺？他是不是能根据骨骼辨认出人？百爪挠心，但是从来没好意思问过。怕冒犯，又怕自己是「Color Blind Racism」。小马有一句台词「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

痒是常态。

爽

接下来的一段，让我决定匿名。

我承认，我的 P 站常用搜索关键词有「massage」，也有敏感的朋友跟我透露过在被按到大腿内侧的时候直接高潮了，但没想到这能真的发生在本人身上。当 fantasy 突然进入现实，我咂摸了一下，五味杂陈。

一个腰酸背痛的普通下午而已，我工作结束，心无杂念地准备约一个按摩放松放松，挑了附近评分挺高的 SPA 馆，还翻了一下用户带图评论。到点前台问我，「现在只有一位男技师了，您介意吗，手法非常好」。我的理解是，男技师按摩跟妇产科男医生接生是一个道理，所以「没问题」。

男技师进来房间的时候，我已经闭眼趴着了，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虽然底下只穿了内裤。他开始隔着大毛巾干压，双手张开，带着重力往下，从背部到脚底，没有避开臀部，甚至停留了一会儿，有温热感传来。我说起了症状，肩颈不得劲儿，腰也总是疼。他用了很多专业名词，上斜方肌、腰骶骨、梨状肌之类的，这让我非常信任。

然后，他掀开毛巾的一角，往下拉了拉，用手掌搓热精油覆盖在我的背上。从脊柱上，到脊柱左侧，再到脊柱右侧，他按顺序一点一点按揉下来，我的身体已经开始飘飘然。他的手指好像比一般技师伸得更长，指尖撩过边缘位置。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他开始抓着两边臀瓣画圈，挤压、展开，大拇指放在下缘，刚开始止于内裤边上，再溜进去半个指节。下面在呼吸。好了，不说了。后来床垫上出现了水油混合物，再后来我加了钟。

简短总结是，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爽！

但爽是有边界的，边界是模糊的。

理智回归之后，我的头脑里出现各种打架的声音。道德观念，法律风险，性同意，权力结构，女权主义，男色消费，资本主义和父权制的合谋，male/female gaze，性同意，性剥削……（此处可展开）这些词儿一个个蹦出来的时候，我喊了停，把毛巾扯回来裹住自己。

后续有一些尴尬的对话。

「这个，我加的半小时可以上点评买券吗？」

「可以的，今天这是送您的服务，如果之后有需要的话，可以加一下微信。」

出门付完款，我落荒而逃。不过我很快消解了这个事件，主要原因是打电话给两个朋友，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你赚了」。

后来我认识了开按摩店的老钱，了解到行业里有各种分类和黑话。

老钱只比我大两岁，不过看上去有着无穷的 street smart ，操着很重的重庆口音，口头禅是「很简单」。

我和朋友跟老钱一块儿坐在街边喝酒，他拿起手机，打开点评软件，展示案例，教我们如何辨别按摩店的服务是否擦边，擦多少边。店名、价格、项目名称、服务人员照片风格，藏着蛛丝马迹，个个都有讲究；不仅有推拿和按摩，还有「柔式」、「四推」、「1+1」；有些店管「起飞」不管「降落」，有些管「起飞」还管「降落」，管得多收得多；开店要「烧香」……

路边教学

请回答：这家管降落么？

老钱以前也是个金融精英，做投资干大 deal ，虽然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前几年下海创业，没做什么 fancy 的项目，估计是兴趣爱好使然，选择了开按摩店，目前在上海有两家门店，十几个女员工，做男性的生意。「是正规的」他强调。他现在的生活听上去特别爽——不用打工，每天睡到自然醒，和朋友吃饭喝酒，有空就去店里看看，然后接着吃饭喝酒（最近好像开始戒酒）。

怎么不羡慕？

但咱各有各的爽。不要什么润物细无声，就要花 10 秒伸懒腰打哈欠最后大「哈」一声的爽。要松松骨整整筋，能听声儿响的爽。要去消费，「支付宝扣款 xxxx 元」，一点儿也不心疼的爽。要吃盖浇饭，碳水+油+辣椒大口送进嘴里的爽。要晕车晒伤坐船呛盐水之后终于可以站在甲板上往海水里跳的爽。

都是暂时的。但是我们 build up 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下嘛。

//作者：王大可

//编辑：z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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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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