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只狗

2022-08-29 02:08

偶然间在网上看到一段视频，过去许久都不能忘怀。那是一条等待核酸检查的队伍，镜头里都是人腿。在人腿边上，是一只白黄相间的流浪犬，毛发打结，身形消瘦。它并不怕人，就站在半米开外。但是它也很警惕，一旦腿稍微靠近一些它就快速后退。

它等在那里，不断用嘴从地上叼起一颗小石子儿，跑过去放在队伍中某个人的脚边。见那人没有反应，就再次把石子儿放到另外一个人脚边。这样重复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个穿球鞋的小哥明白了流浪狗的心意，用脚尖轻轻一踢，那狗立即窜了出去，追上石子儿，摇着尾巴把它叼回小哥脚边。小哥继续出脚，于是一人一狗就在街上那么玩了起来。

这是个快乐的生活场景，这是个心有灵犀的瞬间，但是在看完视频之后，有许多种情绪突然在我心头涌起，让人感觉极为复杂。

说实话，我最初也是最强烈的情绪是难过。那条流浪狗很可爱，而我认为它不应该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应该有个什么人照顾它，给它洗澡，给它剪毛，也应该有个院子或者是小区，有块草地，有个绿色的网球，可以远远扔出去，看着它像一支离弦羽箭一样窜出去再跑回来，低头放下网球，应该有一只手摸摸它的头。

然后我又感觉到一种孤独。在它面前是一条人的队列，彼此之间只有半米距离。它和那么多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这边是人，那边是狗。这边是城市居民，那边是无家可归的狗。于是视而不见，于是心存警惕，于是它反反复复叼起石子儿，想要有个人愿意做出回应。它在汹涌的人群前，在热闹的街道上等，其实面前空无一人。

但是在转念之间，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划定了两种不同的生活。认为那种在后院草地上奔跑，毛发闪闪发光，找寻绿色网球的生活是好的，认为那种在街上流浪，无家可归，一身褴褛，只能玩个小石子儿的生活是坏的。那么，那只流浪狗本身是什么想法呢？他觉得街上的生活悲惨么？他愿意接受洗澡驱虫刷牙理发，戴上皮革项圈，一早一晚出门两次，剩下的时间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徘徊的生活么？我并不知道。

当他在街上出现时，他并没有乞讨食物，也没有祈求摸摸，他在发出邀请，想找个人和他玩一会儿。那么，他想要的应该是快乐。而且，在多次面对毫无回应之后，他依然保持了对人的某种信心，继续坚持下去，最后终于有人做出了他期待的响应。他要快乐，他得到了快乐，他要游戏，他得到了玩伴。这对于他而言，就是单纯的快乐。在跑来跑去之间，他不会像我们人一样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去想今天的午饭吃什么，今晚应该睡在哪里才安全，他专注于小石子上，体会纯粹的快乐，尽管在人眼中可能认为这是无知、奢侈和毫无意义。

把我在他身上投射的所有想法都移去之后，感觉自己也像是早起洗了一个冷水脸。事情变得异常单纯：我看见了一条流浪狗在街上找寻欢乐。这欢乐和他的身份无关，和他的境遇无关，也许这些东西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对于他而言，人们拒绝他是生活常态，人们避开他也是生活常态，这一天和生活里其余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他依然要找寻欢乐，并且对此始终保持信心。

而在此前我所有的情绪和感受，背后都隐藏了一个令我羞愧的想法。它不曾明言，但在暗中发挥作用---我认为那条流浪狗过着那样的生活，其中应该没有快乐的存在。我赋予了那种生活以种种悲惨和不堪，只不过因为我是一条有户口有租房合同有客厅卧室洗手间的家犬。而且，我认为这才是“正常的”生活，认为都应该这么过才对。就像是我认为应该有草坪和网球一样，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因为在那种理应如此的生活里，在草地上奔跑的应该是一只金毛，这样它的毛发在风中慢动作起落，才能衬托背景里的绿色和斜阳的金色，才符合我的个人想象---哈！纯粹的小布尔乔亚式虚伪。

于是我回想起之前在街头见到的一幕：那是一个傍晚，一家商场还是银行的大门台阶，我记不清楚了。有个一身油泥看不出肤色的流浪汉盘踞其上，身后是一大包他捡来的各种饮料瓶和破烂，用塑料绳捆扎在一起。在他身边，是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他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把口琴在吹奏李叔同的《送别》。

当时这一幕也让我情绪泛滥，思绪翻飞。但现在想来，我因此错过了最应该做的一件事：专心听一会儿他的口琴演奏，感受一下生活在那一瞬间同时流经我们两人。

题图：《树屋》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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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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