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审查起诉:打人者与城市往事
此前,6月10日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发生后,唐山市展开了为期半个月的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在警方开设的涉黑案件举报点,甚至出现了举报群众排队的场面。这个城市过去几十年财富增长中积压的暴力、愤懑和不平,经由一次看似意外的暴力事件,展现在公众面前。
唐山市路南区女织寨镇和平街村刚刚经历了一场拆迁,村庄已看不出原本模样,四周围挡着蓝色铁皮,荒草没过了小腿,四处散落的红色砖头,混杂在泥土中的食品包装袋、洗发水瓶,成了上千名村民曾在此生活的残证。
村民张国强正在村庄的废墟里捡拾钢筋废铁。这是被拆迁村庄村民们的一种“传统手艺”——村庄虽然消失了,但只要有耐心,不怕累,断垣残壁中埋着不少可以再利用的建材碎料,还在扩大的城市化建设需要它们。当听到陈继志的名字,张国强直起腰,指了指不远处说:“他现在算是出名了。他家原来住在村西边,拆迁前他父母还住在村里。”顺着张国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大片被绿色塑料布覆盖的空地,没有房舍,没有人迹,没有任何曾经生活过的痕印。
但陈继志确实是出名了。2022年6月10日凌晨2点40分许,唐山市路北区机场路一条烧烤街上发生了一起寻衅滋事、暴力伤人案件。几名男子联手殴打了4名女子,并在对方已经倒地的情况下,拉着头发将其拖拽出店铺继续殴打。当这段接近5分钟的打人视频传遍网络,并激起舆论的震惊和愤怒时,和平街村村民们也看到了。他们认识视频中最先对女子进行骚扰、殴打的绿衣男子“陈继志”。同为和平街村人,他在这座已经消失的城中村出生、长大,度过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事发时的监控录像
在老村民的记忆中,和平街村曾处于一片繁华之地,村庄分为两个相距一公里的片区,共有400余间房屋,1000多名住户。“唐山大地震前,这里是唐山最发达的城区,”张国强对本刊记者回忆,“南边是路南区老法院,东边是部队大院,两公里外是早年间最热闹的小山商业区。”
张国强口中的小山商业区,是老唐山人记忆深刻的存在。它位于中国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唐胥铁路北端终点处,发达的货运条件与大量人员流动造就了小山最初的繁荣,上世纪30年代那里便建起了“大世界”联营商场,也走出过中国第三大剧种——评剧。老唐山人戏言:“未到小山,枉到唐山。”
小山服装批发市场 | 印柏同 摄
“唐山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靠的就是小山的货运和古冶区的矿。”从小生长在和平街村附近的钱志明总结道。他指向村庄200米外,一栋古城楼样式的三层别墅,金黄屋檐、暗红窗框,外观古朴华丽的建筑矗立在马路边,与四周仅剩的平房极不相称。“看见没有?那可是路南区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别墅主人外号四毛子。”和平街村村民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点关于这栋别墅和别墅主人的传言:“四毛子”姓邱,当年就是在小山市场做货运起家的,如今是唐山物流企业邱氏集团的老板……
但和平街村少有从地利之便中获得巨额财富的传奇。尽管靠近繁华闹市,村民们大多以种地为生。“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地也不多,每人才两分地,没本钱也没门路去做生意。”张国强对本刊记者说。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和平街村被夷为平地,村民们只能在一片废墟中重建家园,74岁的村民赵桂梅回忆道:“那时大家都没钱,用砖头和油毡搭个住所,每年种地赚点钱,省吃俭用都拿来盖房子,盖了三四年,村子才算像个样子。”
村子刚刚恢复元气的1980年,陈继志出生。张国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童年,“和其他孩子一样,在村里长大,在村对面的唐山四中上学。他小时候总尿床,我嘲笑他,他就冲我发脾气”。除此之外,幼时的陈继志并没有给村民们留下其他深刻印象。在他们的记忆里,现在因一起暴力事件“曝得大名”的陈继志,只是个普通的乡村小孩,既不特别顽劣,也没有特别胆大。不只陈继志,他的家庭在村庄里也显得很普通。张国强记得“陈继志的父亲陈国柱也是农民,以前种地。话不多,每次在村里碰见,打个招呼就走了”。营生的方式也不特别,大家都种地的时候,他就种地,大家进工厂的时候,他也进了厂。
初夏夜间,唐山市路北区机场路的烧烤一条街人来人往 | 印柏同 摄
1984年,和平街村村民迎来了一次脱离土地的机会,“老村长带领大家建了一个起重电器厂,生产制动电磁铁,做机床加工”。在村民赵桂梅的描述中,那是村里人生活最稳定,干劲儿也最足的一段时间,正值震后唐山工业再次起步,厂子效益不错,“每家只有一个人能进厂,陈国柱也在厂里上班,每个月赚几十元,比种地强多了”。
与此同时,得益于国内重工业发展的大量需求,唐山的煤炭、铁矿开发也进入了飞速发展阶段,“那时私人也可以开矿,古冶区有煤矿,当地人抢矿都敢用炸药,你占我的矿,我就把你的工人都炸了,地下的事地上管不了,胆子大的都发财了。”这是60多岁的老唐山人钱志明对那段疯狂开矿的记忆。直到1997年《唐山市矿产资源开采管理条例》颁布,明确矿产资源归国家所有,唐山市政府集中整顿地方采矿秩序,私人随意开采煤矿的情况才渐渐消失。
矿产变成的财富也流到了和平街村附近的小山市场。作为唐山曾经的商业、货运集散中心,90年代的小山市场商铺林立,车流不息。钱志明对那段财富往事津津乐道:“听说有钱人到小山,3000块钱的狐狸毛围巾,买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有关货运生意与矿产开发的造富神话始终没有降临和平街村。90年代中后期,起重电器厂几经改制,效益下降,最终解散。现在回想起来,赵桂梅还是觉得惋惜,“那以前可是省二级企业,工厂没了,大家四散,自谋出路,种地能赚多少钱?”。工厂解散后,村民们不得不各谋生路。有的回归土地,也有通过工厂做工尝到市场经济甜头的,开始做点其他营生。赵桂梅记得,陈国柱“摆过早餐摊”,赚点家用。
2006年看起来是和平街村村民们分享城市财富的另一个机会。唐山市将危旧平房改造列为城市建设“一号工程”,和平街村是震后第一批农民自建房,但到城市拆迁启动时,它已经成为城市中被遗忘的角落。一场地震将路南区的发展轨迹一分为二,震后唐山中心城区向西转移,路南区逐渐沦为远离城市中心的老城区,拆迁迟迟未到。直到2020年初,和平街村才等到拆迁的正式动工。
机场路附近街景|印柏同 摄
一张立在村庄附近的宣传牌上标注着,拆迁后该区域将成为“二类居住用地”。村民们并不理解这些城市规划术语的含义,只知道自己的村子以后会“盖住宅楼”或者“建商场”,除此之外,他们更在意也更遗憾的是,“拆迁也没赶上好时候”,张国强对本刊记者说。他有些羡慕四周早早拆迁的村庄,“旁边的南富庄2010年就拆了,早点拿到赔偿款,还能有点本钱做生意,现在和平街村每户只能拿到十几万元赔偿,钱也不如当年值钱了”。
2022年6月中旬,当本刊记者到达时,和平街村的拆迁还在继续,村庄外围还未拆掉的房屋被低价租给外来务工者,村中空地还有大片砖头尚未清理,站在和平街村向外望去,四周高楼林立,更显村中荒地突兀,东北方向“四毛子”的古风别墅格外耀眼。“那栋别墅2000年前后就建成了,你说那得多有钱。”张国强一边低头整理手边的钢筋,一边感慨,“隔了几百米,人家的日子我们想不到,也过不上。”
插画 | Jessie Lin
比张国强年轻10岁的陈继志显然不这么想。他中学毕业后就离开了村子,这也是和平街村那个时候年轻人最惯常的出路——离开已经名存实亡的村庄,去外面寻找机会。
如今40岁的商惠凯,说自己十几岁时就和陈继志认识。他个子不高,一张圆脸,头发剃得极短,已经有了明显肚腩,说话带着浓重的唐山本地口音。6月17日晚,本刊记者在路南区一家烧烤店外的露天用餐区见到他——这是唐山民间夏季说事儿最常去的“社交场所”。
商惠凯是路南区人,十几岁时就出社会做事,在唐山曾经因为货运和矿产开发而繁荣的民间经济中寻找自己的财富机会。具体做过些什么,商惠凯不愿意细说,只说自己和陈继志在进社会初期就认识了,以前关系还行,陈继志中学毕业后开过小饭馆,门脸不大。小饭馆持续到他结婚后,“妻子在外面招呼客人,他就在后厨切菜,后来还开过出租车”,但做得最长久的一份“职业”是地下赌博。
本刊记者在唐山的走访过程中了解到,自90年代起,随着城市民间经济的发展,唐山地下赌博也兴盛起来并持续至今。据唐山媒体报道,过去三年,唐山各区县公安至少破获了7起赌博案,其中包括线上赌博和地下赌博。在地下赌博中,KTV、茶楼、出租房都是赌徒们经常选择的场所,而依靠资源开发快速积累起财富的小老板们,是赌徒的主要群体之一。
陈继志赌博的一个领路人叫“三洋子”。熟悉三洋子的唐山生意人王峰告诉本刊记者,三洋子是陈继志20多岁时结识的一位社会大哥,起家就是距离和平街村不远的小山服装批发市场,“那里的老商户没有不知道他的,当年三洋子占了市场的库房和电梯收费,还垄断货运,所有服装商户去北京进货,必须坐他家的大巴车。仅凭这个赚钱渠道,在90年代,一天就能赚好几千元”。
50多岁的小山市场商户王艳也记得三洋子。她在市场卖货20多年,记得“电梯由他的亲戚把守,我们每次用电梯送货,都要给他3元钱”。
小山服装批发市场 | 印柏同 摄
据王峰的说法,凭借在小山市场的原始资金积累,三洋子在2000年初瞄准了赌博,“除了开设赌场,他还放高利贷,很多赌客甚至会把房产抵押给他。为了隐蔽,他在唐山的地下赌博没有具体场所,后来赌博生意还做到了澳门,带当地人去澳门赌场赌博”。
和本刊记者见面时,王峰开着一辆宝马7系轿车。他是唐山本地人,50多岁,光头、圆脸、中等个头,身材微胖,长期吸烟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王峰说自己主要做钢铁生意,这是这个城市从交通便利与丰富矿产中衍生出的另一类造富行当。但利润越是丰厚的行当,经济纠纷通常也越多。王峰说自己是2000年初,因为三洋子欠了自己一笔钱,和他结下了梁子,从此对三洋子的身边人多有留意,因此认识了陈继志。但当时陈继志在三洋子的“团队”中并不显眼,“属于三洋子手下的中层人员,除了参与赌博生意,平时主要负责打人要账”。
2008年,陈继志离开唐山去了江苏,至于离开的原因,本刊记者从采访中无法确定。有的说他输掉了合伙放债的同伴的100万元筹码,还有的说他是欠了三洋子的钱,但确定的是,他并未和赌博脱离关系。据《封面新闻》报道,2014年,陈继志曾带着唐山市唐海县的两个人去澳门赌博,“两个人回来说被坑了80万元,这次听说陈继志落网,他们放出话来,说要宴请宾客庆祝”。
去到江苏,是陈继志赌博版图的扩张。2012年前后,陈继志结识了另外两名江苏赌徒陈晓亮、沈小俊,并和他们合伙开始赌球。裁判文书网显示,2018年陈晓亮犯开设赌场罪,获刑3年,罚金6万元。在这起案件中,陈晓亮为主的赌博团伙以境外服务器为平台,组建微信群,通过发红包的方式网罗全国各地的参赌者疯狂赌博。除了雇佣“赌托”的传统方式吸引数百人加入赌局外,他们还以“斗牛”方式实施赌博,并利用境外“百家乐”赌博网站代理投注,从中通过“返水”“抽头”等方式牟利。世界杯比赛期间,他们利用境外“BET365”网站大肆组织赌博活动,仅利用世界杯赌球的赌资就达130多万元。
陈继志并没有被牵涉进这件案子,但据接近陈继志的人告诉媒体,2018年,已经回到唐山的陈继志再次出现在戴南镇,也参与了世界杯赌球,“他自己坐庄组织当地人参与,世界杯期间,赚了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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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惠凯也告诉本刊记者,“这些年陈继志靠赌球赚了不少”,一个可作佐证的细节是,大概10年前,他就从城郊的路南区搬到了更接近城中心的路北区居住。但“地下赌博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商惠凯说,陈继志在经济上并没有稳定的增长期,倒是经济纠纷与日俱增,与相熟的人也不例外。
2015年,陈继志与商惠凯起了纠纷,相关判决书显示,纠纷起因为陈继志一方“追讨索要抵押车辆的债务”。商惠凯解释说,“就是我们抵押一辆车,有10万块钱的分配问题,起了口角”。金额不大,但商惠凯因此付出的代价却超乎想象。
2015年12月12日,商惠凯被带到路北区闻新园小区,陈继志的打手刘涛使用方向盘锁,和其他三名男子一起,将商惠凯胳膊及头部打伤,随后用一辆帕萨特将商惠凯强行带到陈继志位于开平区东外环的院落内继续殴打。之后,商惠凯被塞入汽车后备厢,记不清过了多久,商惠凯听对方说要“埋了”自己,并听到对方真的下车去挖坑。趁对方离开车时,商惠凯爬出后备厢,使用遗留在车内的钥匙,开车逃脱并报警。
殴打使商惠凯在床上躺了近半年。额骨凹陷粉碎性骨折,脑组织挫裂伤,尺骨粉碎性骨折,经鉴定伤情为轻伤一级。商惠凯的妈妈现在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被打,但她记得那段恐怖的经历,儿子头部和身上的伤口不断出血,“把被子都浸湿了”。
检索裁判文书网上与陈继志有关的信息可以发现,近几年,陈继志的生活与经济状况始终处于混乱状态。
2018年7月,因一起民间借贷纠纷,陈继志在路北区的一套房产被拍卖,8月,他因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被限制高消费。
2019年2月,陈继志又因拖欠机票款33640元被告上法庭,后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同年5月,中国建设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唐山分行和中银消费公司分别起诉陈继志及其伴侣,前者要求偿还购房贷款和利息合计49.7万元,后者要求偿还贷款本金20万元及24%的利息和滞纳金。
也是在2019年,由商惠凯与陈继志纠纷引出的一起暴力犯罪案件判决书中,陈继志的身份被标注为“刑拘在逃”。
事发地对面的小区 | 印柏同 摄
当陈继志的江湖生涯陷入暴力、混乱与犯罪的漩涡中时,路南区北方花卉市场的王成看到的陈继志,却是一个“威风的生意人”。王成是这家花卉市场的一名商户,同在这家市场的,还有陈继志的父亲陈国柱。市场离和平街村仅一公里距离,是在和平街村原有土地上建成的,所以只有本村村民可以租赁,再作为“二房东”分租给外来商户。
周诚曾经是陈国柱的商业伙伴。他告诉本刊记者,2016年,自己与陈国柱合伙在北方花卉市场租下了三间花棚,大约占整个花卉市场的一半面积,算是市场里的“大户”,“我们家出钱,以陈国柱的名义租下花棚,又搞了装修,用来招揽卖花商户,收取租金”。
租赁合同签了6年,但仅仅一年后,两人便停止合作。周诚说合作破裂的原因是“陈国柱太爱占便宜”,“报假账,比如买一瓶水一块钱,他回来一定说花了两块钱,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退租重新找场地”。
随后,陈国柱接手了三间花棚。花棚用水泥砌成,已有些破旧,墙面白色涂料斑驳脱落,花棚门口摆放着数十盆彩色小花。和平街村拆迁后,陈国柱与妻子搬来花棚后侧的小屋居住。本刊记者到达时,是一个烈日的中午。年过60岁的陈国柱正坐在摇椅上休息。他穿着一件运动速干上衣,脚上的劳动胶鞋还带着泥土,紧闭着嘴巴,表情严肃,看到有陌生人走过来便掉头离开。
炎热的午后本就是买卖淡季,陈国柱的三间花棚里只有一家商户,显得更为冷清。王成告诉本刊记者,这和陈国柱的脾气有关,“他的脾气太冲了,每天骂街谁受得了”。不但和周边商户处不好,和儿子陈继志也常起冲突。王成记得,“前几年,陈继志还常带着18岁的大儿子,或者10岁的小女儿来看看,但他们父子俩总吵架。陈继志说要在花棚里铺瓷砖,看起来漂亮,他爸嫌贵,在这么多商户面前把他骂走了。这两年来得就少了”。
陈继志的妈妈正在花棚外打扫卫生。她体形微胖,头上几缕白发分外显眼。邻近商户告诉本刊记者,或许因为儿子的事情引发身体不适,陈继志妈妈最近走路总用双手捂着肚子。但两年前,她还很为儿子骄傲。王成记得,“两年前,陈继志盘了个饭店,他妈妈每天念叨儿子有出息了,做大买卖了”。
2020年,陈继志开了一家“豆捞坊”火锅店。位于路北区玫瑰庄园底商,距陈继志家仅100米距离。店铺共有两层,与大型商场爱琴海购物公园隔马路相望。这是否意味着陈继志想从地下行业往“地上”转型,我们不得而知,但“豆捞坊”没有经营太长时间。受新冠疫情影响,“豆捞坊”仅仅经营一年多便难以维系,2021年7月转给了下一任店主。
新冠疫情对餐饮业的影响,暴力伤人案案发地、机场路路北的烧烤街商户们也同样经历着。张弛是这条街上最早开店的老板之一。2006年,他接下姑父经营的烧烤店,营业至今,长达两年的疫情是他经历过最严峻的生存考验。
往年春节,张弛只在除夕和初一休息两天,初二照常营业。2020年春节,张弛想像往常一样在初二开始营业,但年初四,他接到政府通知,要求只能做外卖,不允许堂食,紧接着初四晚上又接到马上闭店的要求。这次全城闭店持续了近两个月。此后两年,疫情来来回回,店铺也开开停停,直到2022年3月19日,唐山再次全市封控了20多天。4月下旬解封后没多久,随着疫情反弹,全市餐饮店又静默三天。
不能开店的日子,张弛只能待在家里,靠积蓄支付房租等固定成本。“烧烤主要是靠夏天挣钱,冬天是烧烤淡季,人少,挣的钱只够人力和店铺租金,6月到8月的营业额是淡季的两倍到三倍。”张弛对本刊记者说。三天静默结束后,已是4月初,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夏天旺季,张弛多采购了一些黄瓜、豆腐等凉菜所需食材,也开始增加啤酒购货量。每天下午2点,张弛就和店员们开车前往菜市场备货,下午4点到达店里,他和店伙计从车后备厢提着大包小包进入厨房,开始为这一天的营业做准备。
距离张弛家几个店面的“老汉城”烧烤店也在试图抓紧疫情防控和季节好不容易给烧烤业留出来的营业黄金期。老汉城也是唐山一家老牌烧烤店,上世纪90年代就在唐山老青少年宫的围墙外卖烧烤,2007年老汉城搬到机场路后,由现在的老板娘接手。老板娘是外地人,干活儿麻利勤奋。张弛告诉本刊记者,因为喝酒,夜间烧烤摊上纠纷冲突在所难免,所以他的开店原则是晚上12点半后,基本不接客,除非是一些特别熟的老顾客,“太晚了,也乱,一般我营业到凌晨一两点就差不多了”。但老汉城是这条街上关店比较晚的店铺,“有时会到半夜3点”。
事发地烧烤街 | 印柏同 摄
6月9日午夜,陈继志和朋友陈晓亮、沈小俊、马云齐等8人进入了老汉城烧烤店,坐在户外靠近路边的位置,监控画面显示他们至少点了一箱啤酒。一墙之隔,烧烤店内进门右手边的第一张桌子边,坐着四位吃夜宵的女孩。
后来发生的事,已经通过视频传遍网络:显出些醉意的陈继志进到店里,先是用手接触白衣女子背部,白衣女子大声呵斥,陈继志动手扇了白衣女子一巴掌。同桌黑衣女子见状,拎起酒瓶砸向陈继志头部反抗。陈继志的朋友从门外赶来,抄起碗碟、椅子砸向黑衣女子,将其打倒在地,又将白衣女子拖出门长时间殴打。
事发时,张弛已经闭店回家。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才看到那段视频,与此同时他的手机铃声就没断过。他接到了来自全国各地至少100通电话,理智的来电者会先询问:“你是不是开烧烤店的?昨天晚上打人事件是不是发生在你家?”但更多的人则直接将他当成了事发烧烤店店主,接通电话后就破口大骂。张弛只好在自己的抖音账号上发布一条澄清视频,“打架事件真没发生在我家,请大家不要再来打扰了”。
而真正的事发地、老汉城烧烤店的老板娘则遭到更严重的网暴。她在6月12日发布了一条视频,解释自己有劝架和让别人报警的行动,但“网暴”并没有停止。不仅手机被打爆,店里还收到了不少祭奠的寿花。
6月21日,河北省公安厅发布《关于陈某志等涉嫌寻衅滋事、暴力殴打他人等案件侦办进展情况的通报》,涉案人员已全部到案,四名被害女性就医后,远某、李某经医院检查无需留院治疗后自行离开;王某某、刘某某在普通病房接受治疗,目前伤情已好转。而唐山市则在暴力案发生的几天后,就展开了为期半个月的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全面整治社会治安领域突出问题。在警方开设的涉黑案件举报点,甚至出现了举报群众排队的场面。这个城市过去几十年财富增长中积压的暴力、愤懑和不平,经由一次看似意外的暴力事件,展现在公众面前。
“雷霆风暴”之下,烧烤街的生意虽然还在继续,但店主们还是感受到了不一样。盼望已久的黄金营业期,已经在这起暴力事件后有了变化。“事发前,由于疫情对整体经济的影响,老百姓手里的钱紧张,烧烤生意顶多恢复到疫情前的七成左右。”张弛对本刊记者说,“事发第二天晚上,有个老客户发微信说订位子,要来吃饭,没过一会儿又说不来了,因为她老公说这里太乱,怕有危险。”
但店主们仍然守着自己的店铺。漩涡中心的老汉城烧烤店也没有闭店,只是摘掉了门牌上的电话号码,随后开始室内装修。本刊记者透过半掩的店门看到,室内已经是一片毛坯房的景象,堆着沙土,工人在墙壁涂抹水泥,准备贴上新的瓷砖。
6月26日下午4点左右,正是其他店铺准备开张的时候,老汉城老板娘换了一身彩色的衣服,站在自己门窗半闭的店门口,看起来有些恍惚。见到有陌生人向她走近,就立马转身走进店里。
排版:耿耿/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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