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那边,有一间多次企图倒闭,却屡屡失败的砂舞厅。舞厅的消费者多是中老年人,其中一些长辈,我还算认识。
比如舞池中那个颤颤巍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就是我姑父的老厂长,他尤其喜欢在跳舞时,偷掐舞女的人中,用的是他最引以为豪的钳工的寸劲儿。而那个对工作人员颐指气使,脑满肠肥的光头,是以前交警三大队的厨子,现在在肿瘤医院门口开了家小饭店,医生来了,他卖中餐,患者来了,他卖中药。至于那个戴着眼镜,西装革履,总是给别人散烟的二流子,则是我曾经的语文老师。
有次我问秀琴,她是舞厅的老职工,我问她,现在咱们舞厅咋都是这些人了,年轻人呢?她说,早就没有年轻人咯。我正欲反驳,但想了下,似乎我也不年轻了,只好就此作罢。
砂舞厅这玩意儿,近几年在年轻人里的名头是很响,但调侃居多,消费的人倒是没几个。想来也是,年轻人是受不了那种氛围的,昏暗,迷糊,油腻,沉重,迟缓,空气里满是年老色衰却贼心依旧的味道。但中老年人就好这一口,走进舞厅,猛然深吸一口气,把廉价香水味吸入肺部,再定睛一看,又把舞女腿上的黑丝袜塞入眼中,血压一下就起来了,一下就容光焕发,变得枯木逢春。我跟开烟酒副食店的老许聊过这个问题,他也是常客了。他那天说,我老许年轻时候哪去砂舞厅这种地方哦,我那时候……我着实是忘记他说了些什么,但无外乎是追忆青春,把自己或者别人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复述一次,用往事点缀自己已然潦倒的一生,即便口中的过去都是假的。我们中年人都这样。那家舞厅叫做红磨坊,就在体育馆旁边,毗邻以前的供销社招待所,舞厅大门很质朴,是那种经常让外地人误以为是年年亏损的国营企业分公司的质朴。我老家的中年人,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去红磨坊砂一曲。到了晚上,舞厅门口便要停上一长串的出租车。这些车里面,一小半是拉客人过来玩,一大半是司机自己要来玩。舞厅不慎走漏的音乐,经常从门里窜出,又四散逃逸,就要击打在那些出租车黄色的侧门上,并演变成一种毫无章法的荼蘼音浪。就是这些于多方斡旋的噪声,我们当地的中老年人,却将其称之为乡音。第一个把这种声音叫做乡音的,好像是我舅舅的朋友,董强。董强以前在药房上班,后来辞职,去了上海做广告。具体做什么广告,不知道,反正他年年都说自己在上海做广告。他每年年关都要回老家,并与所有人在红磨坊会面。有次才过完年,我在舞厅外面等秀琴下班,看到他出来,我就说,董叔,你好久回上海喃?他没正面回答,只说,今天这月亮好圆哦,像一颗图钉,像她的眼睛。我心想,完了,他这个岁数的人,竟然在开始大庭广众之下使用比喻句,那他事业多半是毁了。后来我再也没有碰到过董强。去年过年我问过舅舅,舅舅只说,他似乎还在上海做广告。砂舞厅的消费很低,十多二十块钱就能跳一曲。跳舞的时候,黑灯瞎火,谁也看不到谁,又人挤人,每个人都无私地分享着自己的汗臭味。客人的手脚也大多不干净,灯一关,就开始乱摸,到头来也不知道谁摸了谁,在我看来,我老家的每个中年人,都互相摸过对方的屁股。因此,舅舅在他书里写道,红磨坊,是一头压抑的水牛。但秀琴说,红磨坊,还是有钱赚的嘞。秀琴倒是年轻,还不到四十。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找秀琴。通常是我等她下班,我们再一起去吃夜稀饭。上次我跟她见面的时候,她说,我才又送走一个人。我说,啊?她说,很正常嘛,我们这的客人,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我说,咋回事?她说,听说心梗,睡觉的时候,人突然没了。那人是一家婚庆公司的摄影师。活了几十年,到头来,只给家里人留下了一后备箱的渔具,以及一个顶尖的魔兽世界账号,但现在账号也没了。秀琴吸了一口绿豆稀饭,说,我陪他跳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曲。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试图回想起烟酒店的那个老许,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是在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海员,去过很多个地方,后来当过兵,当过记者,也当过诗人。无论如何,我此刻都无比希望那些经历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