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遗忘标准，离群更有惊喜

看绘本的成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喜欢古怪，另一类不喜欢，甚至是厌恶或惧怕。

Shel Silverstein, Tomi Ungerer, Edward Gorey, Margret Wise Brown, Jon Klassen, 陈志勇，当然还有永远的Sendak，都有一种在人群中画出分界线，彼此开战的魔力。这些作者在家长们的眼中，不是天才就是魔鬼，就是让人难以无视。难得的是，这种对“怪异“绘本的爱憎竟能抵御时间侵蚀。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以上这些作者的绘本，在很多社会依然是禁书，”把这样的书给孩子看太可怕了” 的声音在评论中也依然常见。

当“应然” 越狭窄，“怪异”就越宽泛。无论是故事风格，画面色调，主角形象，涉及话题，某页中出现的身体部位，作者的陈年旧作，作者的身份或性倾向，还有最难以捉摸的读者的主观感受，都可能让人觉得怪异，被冒犯。

当然，对“怪异”绘本两极分化的态度背后，是截然不同的儿童观。成人的头脑深处都藏潜伏着童年和童书“应该”是怎样的坚硬观念，不符合应然的，就是异端。两百年来儿童观的在西方的演变并非存在于真空中，而是在从每个社会激烈的现代化进程中有机发展成形的。在今天很多社会的主流文化中，孩子是需要在温室中被呵护的纯真无邪的脆弱花朵。这种趋势在上世纪已成主流，而在密集养育盛行的今天，好像愈加不可撼动。

既然抱着这样的儿童观，给孩子服用的精神食粮自然就该单纯美好，可爱乖巧。 然而在将“怪异”的绘本带给世界的人们眼中，现实有多复杂残酷，童年就有多斑驳陆离。他们拒绝将天分浪费与炮制糖果，却奋力描绘真实的内在和外在世界。

我偏爱这样的图画书和作者。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也终于凑够了四本“怪异”主题的新绘本，在重复播放着Aga和陈奕迅合唱的Special One 之际，写下了这篇推荐，就让我们在此刻“遗忘世界遗忘标准  离群更有惊喜”。正好这周末万圣节，也算应个景。

01 Tadpoles 

Written by Matt James 

Published by Neal Porter Books/ Holiday House 

“我有一个同学说她见过一只两个头的青蛙。她也说那块地曾经是一片垃圾堆放场，所以那里没有再盖新房子---因为那些被倾倒的恶心东西。”

如此阴郁的开头，搭配的是同样阴郁的插图。这样的组合顿时引起了我的好奇，让我站在店里着看完了加拿大绘本作者Matt James的新书。绝大多数绘本中的故事情节都是线性发展的，但这本书罕见的采用了意识流的写法。这是一种泛指“注重描绘人物意识流动状态的文学作品。既包括清醒的意识，更包括无意识，梦幻和语言前意识”， 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分支。代表作家有普鲁斯特，伍尔夫，乔伊斯，福克纳。

男孩的父亲来接他放学，两个人在雨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聊，话题在外界环境和内心情感间松散游移。走到同学提到的那块废弃垃圾场时，男孩看见水塘中的破自行车和旧钢琴，走进自己最喜欢的老筒仓。伫立在这个四面环绕的圆筒形建筑中，他想起了爸爸从家里搬走时，自己站在这里吼叫出心里的咒骂。“我猜我是担心他再也不爱我了，但爸爸说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 

仅此一页撕开了男孩所经历的生活真相，但下一页画面和文字又回到了当下。水塘扩大形成的春池 （ephemeral pond），蝌蚪的生命过程，打捞又被放归的蝌蚪，和父亲走路回家路上因为盯着蝌蚪看了过久而导致看向天空也出现蝌蚪的残影… 这些不断切换的片段场景，回忆和当下，现实和幻觉，让人阵阵恍惚，却也被拽入小男孩的意识中。这本书让我想到李翊云和陈志勇笔下故事中那些看似淡然，实则在克制之下一触即发的剧烈情感。

当男孩拎着红水桶走回家，下一页中却猝然出现了关于青蛙，春池和参考书目的介绍，完全是一副非虚构图画书结束的模样，让人的心一悬。待继续翻下去，画面又回到故事里。男孩在家里和母亲拥抱，屋外草地上一只青蛙狡黠的笑。这本层次丰富，看似七零八落的故事，在最后一刻成埃落定，像是缺口合上的圆。 

我猜有的人看到参考文献那一页就合上了书，也猜很多人会对这看似破碎不合逻辑的故事很不买帐。果然，Kirkus书评网的评论是“父亲和孩子之间的亲密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但读者应该从这个话题跳跃的故事中得到什么启发却不清楚。”，Goodreads上本书也只得了可怜的3分，很多短评都表示插画不错，故事怪异，情节不知所云，文献不错。  

正如在欣赏艺术作品时，创作者只能走一半的路，另一半，也就是对作品的解读，需要观赏者自己走完。而能走多远，不光取决于能力，也看态度。往达芬奇或毕加索的画前一站，人们满眼谦虚，但在一本图画书面前，成人瞬间挺身叉腰，评价来的轻易又武断，正如我们评价孩子一般。

大多数乖巧可爱的绘本的确经不起推敲，倒是怪异值得更多好奇和耐心。因为在脑子里塞满了主旋律正能量主流叙事的时候，能做到“怪异”其实比你想象的难的多。

02 Stickler Loves the World 

Written by Lane Smith 

Design by Molly Leach 

Published by Random House Studio 

“很多奇怪的生物都住在森林中阴影和树相遇的地方。但他们中最奇怪的就是木棍君Stickler.”  画面中鬼魅的森林中充满了长着很多眼睛的可怕生物。但Lane  Smith就是敢将开头搞得这么悬疑。这位获奖无数的绘本大师可不屑浪费时间讲那些乖巧可爱的故事。

“通常在儿童读物中，如果要传递一些信息，可能会由一只可爱的小猫或泰迪熊来讲述，同时背后会有一道彩虹。我想我对纯粹的彩虹和闪光有点反感"， Smith 在采访中说。 

如果你没有被劝退而继续读下去，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本赞颂生活日常，也讽刺当下现实的图画书。 

木棍君热爱世间万物：蓬蓬的云，漂亮的蝙蝠，嗡嗡的蜜蜂，嶙峋的树皮，黏糊糊的青蛙… 这个世界满是怪异的东西，这简直太棒了。 

木棍君眼熟么？没错，他就是史密斯上一本书 A Gift for Nana中跑龙套的小子。科技杂志Wired曾总结过人类历史上最经典万能的玩具，排名第一的就是木棍。难怪Smith要让他从跑完龙套，再当个主角。

有一天，睁开八只眼睛看世界的乐天派木棍君碰上了个头顶着铁皮罐头盔的外星生物，他迫不及待的当起了向导，向这位刚刚降临地球的朋友介绍温暖阳光，缤纷花朵，起伏波涛，抚过皮肤的风，和独自美丽的岩石。

因为过于激动而把外星生物的头盔晃落了，木棍君这才发现“外星人” 其实是老朋友乌鸦。而乌鸦激动的向他道谢，当被铁皮罐遮住眼睛，它在木棍君的帮助下，反倒睁开了眼重新看见了自己的生活世界。 

这不就是每天浑浑噩噩吃饭睡觉看手机的人们么？我们明明眼明耳聪，却仿佛又聋又瞎，看不见光影流转，听不见鸟叫虫鸣。木棍君像是新生的孩子，她们睁着明亮的眼睛，对一切充满惊奇。也因她们的带领，我们又重新看见忽略已久的寻常中的非凡，再次爱上这个世界。 

03 Island of Shadows 

Written by David Cali 

Illustrated by Claudia Palmarucci  

Published by Creative Editions  

在花花绿绿的童书区绘本书架上，这本从画面色调到书名都压抑神秘的图画书一下就吸引了我。

在愿望河流与时光瀑布之间的梦境森林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专科医生—小袋鼠 （Wallaby的中文翻译是小袋鼠，不是说它是一只小巧可爱的袋鼠）。小袋鼠医生总是骑着它的澳洲野狗奔波在为病人消除噩梦的路上。终于有一天，前来看病的塔斯马尼亚老鼠告诉小袋鼠一种不同寻常的梦在梦里只有漆黑安静，一片虚空。

小袋鼠见过各种声音，颜色， 质感、形状和情节的噩梦，唯独没见过一片空寂的梦。他在查遍医书之后顿悟到原来没有梦是因为这个动物已经灭绝，他们失去了种群，堙灭了过去，只剩下鬼魂。当物种中最后一只孤独离世，庞大的生态系统就多了一个永恒的空洞。故事中，这些灭绝的动物们相继乘坐死亡方舟去往影之岛，让这座只有亡魂的岛屿上动物越来越多。“从这里开始，便没有归路。“

故事至此结束，但画面并未中断。接下来的数页如同中世纪科学插画，展出了当下极度濒危的物种。每个生命都独一无二却寂寞忧伤。而此时我才发现，扉页中动物图鉴般整齐排列的，都是曾在这个星球上呼吸繁衍做梦，现在却都只剩化石标本的奇幻动物们。 

“灭绝是法则。生存是例外。”  卡尔.萨根的这句话出现最后，清醒又沉重。

这本书由瑞士作者David Cali和意大利插画家Claudia Palmarucci共同创作。Palmarucci曾凭借一本关于玛丽.居里的非虚构绘本获得波隆尼亚插画奖。她的绘画风格古典静谧，作品常参考艺术史上的名作。在这本书的插画里，我们能看到到勃克林笔下《死之岛》， 诺亚方舟，摄影师Charles Fréger在北欧拍摄的长毛怪人，和亨利.卢梭画中的热带丛林。

04 Good Books for Bad Children: The Genius of Ursula Nordstrom 

Written by Beth Kephart

Illustrated by Chloe Bristol 

Published by a.s.b books.

终于等到了童书界传奇人物，上世纪美国伟大的童书出版人厄苏拉·诺德斯特姆的传记绘本。她凭借一己之力，在半个多世纪前的纽约挖掘也拯救了无数童书“怪才”，编辑出版了直到今天依然被无数孩子捧在手中的经典书籍。她的著名观点，也就是这本书的标题--“为坏孩子做好书” ，将“有趣的，调皮的，吓人的，真实的” 童书推向市场，让孩子在这些故事中被看到，被理解，被接纳也鼓舞。 

之前我还隐隐的担心这本书能不能撑起厄苏拉复杂的人生，丰厚的职业经历，相交的众多童书大师们，以及绕不开的关于儿童观和童书的论战。Mac Barnett关于Margret Wise Brown的传记绘本珠玉在前，但去年出版的关于Ruth Krauss的  A Story is To Share相比就单薄的多。 

我激动又不安的翻开封面，一页两页三页，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接着看下去，原来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作者Beth Kephart 的语言简介有趣，韵律清脆。在48页的体量里，她重点着墨于厄苏拉和E.B. White, 布朗， Crockett Johnson, 布朗，桑达克，John Steptoe等人的创作故事，深厚情感，也掷地有声的表达了她的儿童和童书观。但同时，作者也毫不回避的叙述了厄苏拉曲折的童年，初露魅力也孤独困惑的寄宿制学校时光，退休后和同性恋人的乡村生活。

来自画过同为怪咖Edward Gorey传记绘本的Chloe Bristol，在这本书里以信息量巨大的插图和文字完美搭配。厄苏拉办公室里墙上的画稿和海报，写字台上的信件和书稿藏着密密匝匝的惊喜。以至于我终于也要说一句在社交媒体上看见就很反感的话--这可能是所有童书爱好者都不能错过的一本书。 

“怪异“的事物让人不安，因为陌生也许指向危险。熟悉意味着安全，但也可能是陈词滥调和不经思考。而“怪异“的迷人就在于不在原有的认知体系里，它迫使我们全面调动自己的直觉，经验，情感和知识，尝试去理解。最后收获的，也许是作者想传递的信息，抑或不是，已经并不重要。在这个充满了黑白两分的世界，探索，感受和思考，让原有认知裂开一线，变得丰富又灵活一点的过程，无比珍贵。 

而对于孩子而言，通过这样怪诞不经的故事，童书和生命，拥抱自己的与众不同和独一无二，也是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