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公司流放600公里的“帐篷哥”公众号新闻2023-10-29 13:10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凤凰网ID:ifeng-news作者:南雪半透明的办公室里,一顶米色的小帐篷支棱了起来。周围的办公桌挤在一起,头顶还悬着两个监控摄像头。办公室隔壁,时不时有好奇的同事悄悄张望。郑胜隆一人躲在帐篷里,静静看着蓬顶那个漩涡发呆。这是9月5日晚,郑胜隆和公司正面硬刚的第一天。这天之前,这顶家用帐篷只是他带着女儿到大龙湖畔亲子游的装备;这天之后,它变成了他和公司对抗的武器。他同步注册了一个抖音号叫“老实人”,开始视频连载帐篷生涯,控诉公司的“恶意逼迫”。近半个月前,郑胜隆收到公司紧急通知,让他去杭州总部“培训三个月”,几乎不包食宿。作为一个常驻在江苏徐州的销售,他的日常工作地点与杭州相隔600公里。他感到愤怒,认为这是公司在强行劝退无果后,法务部想出的一个“新花招”,变相逼自己离职。郑胜隆不是唯一面临裁员的人,但他无疑是最“狠”的那个。2022年至今,据一名在职员工观察,公司总人数从原来的2600多人被腰斩,郑胜隆的部门更是被裁重灾区,从巅峰时期的100出头减到约30人——今年5月底,自认常年“销冠”、绝对不可能被裁的郑胜隆,也收到了离职约谈。他一下子被打懵,从此开启与公司的漫长博弈。随着视频每日更新,被流放的“帐篷哥”声名日隆。评论区里,不少职场“被流放者”前来抱团取暖,其中有人被安排长期出差,还有人被要求到消防电梯口办公……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选择妥协,也因为此,反抗至今的“稀有物种”郑胜隆,被一些人视为正义英雄。还有同事主动出钱为他的视频买热度,“这个事情要有关注度,他才能打赢这一仗”。流放事件在网络发酵后,郑胜隆的“三个月培训”缩短为六天,迅速通过了公司“极其简单”的培训考试,平安返回徐州。从此,他上下班的节奏基本恢复原样,只是工资大幅下降,“并不足以养家糊口”。眼下,他的劳动合同“只有两个月就到期了”。与公司的阶段性战斗似乎是赢了,但郑胜隆越来越觉得,自己输了。“公司知道这一招拿捏得住他呗”30岁出头的郑胜隆是江苏徐州人。女儿出生那一年,他入职了现在的母婴用品公司做销售,一方面看好公司的发展前景,一方面觉得“可以学更多育儿知识”。2019年,公司走到D轮,完成了1亿美元的融资。郑胜隆把这份职业当作最后一份工作,以为自己能和公司一同走到成功上市。作为一名中层员工,他养成了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8点多出门,去辖区内的各个门店维护和拓展客户;有时他会去周边城市出差,但为了多陪陪女儿,他每次都是连夜回家。女儿今年5岁了,聪明外向,嘴巴像蜜一样甜。前阵小姑娘想送朋友一个手工贝壳灯,捣鼓半天自己搞不定,郑胜隆坐下来陪她奋战了40分钟,动用了热熔胶,终于大功告成。女儿笑弯了眼睛拍着手:“爸爸好厉害!爸爸是超人!”温暖安逸的家庭生活和贴心小棉袄一样的女儿,成了他的“软肋”。后来郑胜隆和另一位被裁候选人——同样接到了自离通知的姜先生在深入交流后得出结论:郑之所以被“流放”,成为“被选中的人”,是HR对他的考勤打卡记录仔细分析的结果:因为郑胜隆几乎每天都要回家。“公司知道这一招拿捏得住他呗。”姜先生认为。8月21日,郑胜隆收到公司邮件,通知他到600公里以外的杭州上班。邮件里强硬地提到两点:第一,要求两天后,也就是8月23日就得报到,否则以旷工处理;第二,培训全长3个月,公司只提供3天的酒店住宿报销。虽然按劳务合同签定,郑胜隆的工作地点为“住地或杭州”,但过去的五年里,他基本都在徐州,一年去不了杭州总部一次。郑胜隆立即明白过来:公司又出招了。他和公司的摩擦,从今年5月就开始了。“5月23日,我接到电话,我们部门的全国总监要约谈我。”两天后,郑胜隆到扬州赴约。在一家肯德基里,不到20分钟内,认识多年的老领导语气和蔼,就郑胜隆的去留问题展开了对话。谈话内容是意料之中的裁员。公司要求他自己提离职,赔偿是N,但基数是底薪而非实际到手工资。虽然从2022年起公司就有裁员举动,并且频繁改变绩效考核要求、调整薪资结构,让很多人完成KPI越来越难,但郑胜隆一直以为,自己属于不可能被裁的员工。“今年上半年,我几个月任务指标完成都是前三名。从我在整个公司的表现来看,也是经常拿奖、名列前茅的。”郑胜隆向凤凰网发来自己“勤奋拼搏奖”的奖杯照片,硕大的金色奖杯中央是长着翅膀的胜利女神,她高举双臂,似在凯歌。郑胜隆拒绝了完全否定自己成绩的裁员通知。何况全国总监提出的补偿,“基本不到法定标准的一半”。那次约谈后,“日子不好过了”。公司屡出新招:先是调整他每天的工作区域,“从家门口调到70多公里外”,也不支付相应的油费和餐补;随后,他的销售指标被“调得非常离谱,根本完不成”,而且逐月提高目标,导致他只能领底薪;最近,他又被下调职级,底薪进一步减少。对于公司一系列的雷霆手段,郑胜隆不停抗议。就调整工作区域一事,他先发微信到数十人的部门群去质询,直到部门群把他禁言;接着他把截图发到几百人的公司大群里——公司总群直接把他踢了出去。双方拉锯了3个多月,郑胜隆始终没有松口提辞职。“我不能放弃。以我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人资部、法务部,是一件非常天真的事,”他在第一条视频里说,“但是如果我放弃了,那就会有更多的人被公司使用这种手段逼走。”调令到来,郑胜隆抗议再次无果。于是8月31日,他前往杭州参加培训。半透明会议室里的古怪帐篷公司的杭州总部一共占了写字楼五层,郑胜隆选了人最少的那层。在狭窄的电梯口,米色的小型自立帐被迅速支起,几乎塞满了过道。路过的人忍不住频频回头,郑胜隆赶紧逃也似地钻进帐篷,试图维护自己最后一点体面。“这个时候,我的自尊碎了一地。”他说着这句话,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搭帐篷之前,郑胜隆找过公司,“我给他们说按照法律你们要给我提供住宿条件。他们表示拒绝。”于是9月5日,三天酒店住宿报销到期,郑胜隆退了房,到公司培训了一整天,晚上7点左右,开始在办公室“打地铺”。公司政委迅速带着保安来到现场,大声叱喝:“你在这里这么搞我可以报警的!”“给我立刻收起来,你不能在这里给我躺着!”围观者多了起来。郑胜隆一直勉力回怼,但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躺在帐篷里不敢出去。双方极限拉扯到后来,警察来了,公司稍微让步:提供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让郑胜隆搭帐篷过夜。“未来的居所”是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桌子四散在房间四周,倒是方便就地扎营。让郑胜隆感觉糟糕的是,房间其中一面墙壁完全是透明玻璃,旁边就是办公区。在他和公司相关领导拉扯时,还没下班的同事们都在悄悄看,交头接耳,互相打听发生了什么。郑胜隆一直干坐着。直到晚上10点过所有人都离开了办公室,他才再次支起自己米色的小小避风港,一头钻进去。原来第一次在帐篷里过夜的感觉如此“古怪”。以前,这只帐篷是白天带女儿去湖边野营时才用的,从不过夜;但现在,小小的帐篷扎在一个半透明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里还有一个罩着纸壳的摄像头对着自己。这个纸壳是郑胜隆强烈要求后加上的,但它的安慰效果并不强——“虽然我这间房的摄像头罩上了,隔壁房间的摄像头可以看到我,还有走廊上的,还有外面工位上的……”10点过开始,陆续有两三个同事给他打电话。他猜测自己的“行为艺术”怕是传出去了。“电话我都挂掉了,因为我不知道摄像头有没有收音功能。”晚上12点,郑胜隆去办公室的洗手间洗漱,然后躺在帐篷里发呆。办公区的灯关了,一个人都没了。只剩下他自己。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总觉得有人在周围走动。他好几次悄悄拉开拉链,仔细观察外面的摄像头,看它们会不会突然转过来。捱到凌晨2点过,他抵不住困意,迷迷糊糊睡去。花钱帮张鹏哥冲热度的人扎帐篷倒计时前一天,9月4日晚上,郑胜隆注册了一个叫“老实人”的抖音账号,开始在网络平台上发视频自曝遭遇。截至目前,视频合集“跨越六百公里杭州三个月培训会议室睡帐篷”已有超过2000万次播放。评论里很多人谴责郑胜隆公司,有人指导他如何维权,也有人认为公司按合同办事没有问题,是他挟流量闹事,有人质疑他是自己炒作,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开始带货。还有一些网友大段留言表示,郑胜隆并不孤单:“和我公司的做法如出一辙啊。”“加油陌生人,还有好多人与你同行,我也被公司孤立在卖场消防楼梯办公,我已经坚持三个月了。”“我2018年岗位变动,在黑龙江有其他空岗的情况下把我调到北京,我去不了就以旷工为由把我开除。我同事先后被调到沈阳和广州,因为有孩子他实在走不了,马上以旷工为由开除。”网友们冲到郑胜隆公司的宣传视频下,排队嘲讽:“贵公司给员工买帐篷么?”公司最后删了这条宣传视频,但截图被一名离职员工保存下来,发给郑胜隆:“小隆你看,我没想到那么多人声援你。”已经离职的小王在某次和前同事们聚餐时,从别人的手机里看到了郑胜隆扎帐篷的样子。“他(郑胜隆)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我们这边讲究个江湖地位,谁见了都要叫他一声隆哥。”小王为他觉得不值,在他眼里,郑的工作投入度远高于其他人,“他最后居然落这么个结果,我感觉挺寒心。”常驻湖北的姜先生和郑胜隆同一天入职,两人进入同一个部门,同一个级别,以同样的节奏升职。虽然两人不在一个地区,但他对郑胜隆十分熟悉,“我们都是力争第一的人……他是个厉害角色,比我领奖多”。姜先生选择用实际行动支持郑胜隆。他四处转发郑的视频,还花钱帮这些视频买了热度,号召身边人一起买,“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人一包烟钱,但是这个事情要有关注度,他才能打赢这一仗。”网络上,“老实人”视频的点赞数蹭蹭过万。但在杭州总部,没有一个人试图和郑胜隆说话。扎帐篷的第二天,早上7点左右,趁着所有人还没来公司,郑胜隆去洗手间完成洗漱,9点半,他开始被培训,“所谓的培训就是给我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让我自己看视频,呵呵。”培训视频的内容也是极其“基础”和“敷衍”,公司的规章制度、企业文化,甚至还有他并不负责售卖的产品知识。荒谬感贯穿全程,但他必须坐在这里完成“培训任务”,他感觉这是一种“精神折磨”。长时间的久坐让他脖子酸痛,他打直腰背,转了转脑袋,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只摄像头对准了他,而他确信这只摄像头之前并不在这个角度。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小动物,摄像头背后的人无时无刻不盯着他,等待他出现破绽,然后一口吃掉。“这是监视。”他觉得受到侮辱,再次提出抗议,仍然未果。外地的同事开始通过视频网站联系他,表示鼓励。微信上也有许多故交找来,询问近况。有人给他远程订餐订奶茶咖啡,还有人想要给他送床被子过来。郑胜隆统统婉拒了。他怕“我方”出现在线下,被公司看到,影响了他们的前程。“冷处理”9月6日。这个白天,他又去找公司谈条件。他记得HR这次谈话的神情很严肃,对方明示他:你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安全负责,你这样搭帐篷,要为公司的消防安全负责。他吓坏了,开始担心“消防”意外真的发生,一整夜和衣而卧。这是郑胜隆在帐篷里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凌晨4点,他更新了一条视频说自己“失眠了”。视频下面,他特别声明,“本人没有抑郁症不会采取任何自杀行为,本人也绝不会在办公区域抽烟!”郑胜隆有些动摇。他很想家,想老婆孩子。他觉得自己为了坚持和斗争,“在错过孩子的成长”,这是“非常大的一个错误”。因为和公司的事,他和老婆吵过很多次架。“我媳妇儿也劝我放弃,因为坚持下去的话,对于我来说,对于我家庭来说,很受伤。”扎营第三天中午发布的视频里,郑胜隆右手捂着胸口低着头,开始哭泣。也是这天,在郑还没来得及主动“认怂”的时候,公司突然发出通知:因为“培训效果很好”,他通过了所有测试,培训提前结束,要求他“立刻订车票回去”。——与此同时,他那“被公司恶意逼迫离职手段之来杭州培训三个月”的系列视频,点赞量已经超过了50万。帐篷哥的“神奇”经历就此落幕。9月7日晚上6点多,郑胜隆背着帐篷,拖着拉杆箱,坐上回家的高铁。他稍微喘了口气,“对我来说,至少能回到家了”。回到徐州后,他的工作区域调整了回来,打卡也恢复正常。生活并没有完全回到往昔,他经历了一次工资降级,现在收入基本减半,“是不足以养家糊口的”。他认为公司这一系列行为都属违法,“通过操作,降低我一年内的平均薪资,拖着我让我自己走。我拿不到绩效工资,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并不觉得自己“赢了”,公司的“恶意逼迫”仍在持续。但不再睡帐篷硬刚的郑胜隆,也迅速失去了互联网上的流量和关注度,他的视频从巅峰时期的单条21.1万六位数点赞量,一路滑落到四位数。相反,倒是公司成功完成了“冷处理”,平稳回归铁腕裁员的过渡期。麻雀郑胜隆最近喜欢以“麻雀“自居。他总听《麻雀》这首歌,“我飞翔在乌云之中,你看着我无动于衷……为给你取暖我把翅膀折断,我遭遇那些苦难,你却不管”。他记起刚入职参加公司新人培训那会儿,曾经和同事参与辩论了一个话题:个人利益与公司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你会如何去选择?当时他选的是,公司利益绝对大于个人利益。他带着他的小团队,争得面红耳赤。“我现在想,当时的自己真的是有一点天真可笑。”这个资深打工人说道。他自认是个温和的人,也理解裁员是每家公司发展的必然阶段,但他感觉屈辱的是,那些曾经在公司里与他以“兄弟姐妹”互称的同事甚至领导们,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还翻透劳动合同想出了“600公里流放”这样刁钻的计策。“尊严是权利的一部分。”他觉得赔偿数目可以谈,但自己从始至终不能接受的,是公司甚至没有试图“好好谈”。 “我是一个很无奈、被公司牵着走的状态。”郑胜隆说。他想变得更主动。但咨询律师后他发现,想走劳动仲裁之路,个人的维权成本相当高昂,“公司总部在杭州,我劳动仲裁和打官司都得去杭州。交通、时间什么的都是很大的负担。”郑胜隆的前同事小王正在付出这些昂贵的维权成本,以“公司单方面降薪导致被动离职”为由提起仲裁。“我在离职前经历了三次薪资调整,都是公司发一个邮件,就按照新的薪资结构计算。基本上每次都在腰斩。”他说,自己身边有大几百号前同事都在面临一样的情况,“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没走,有的人正在维权。”郑胜隆觉得,这几百号人的共同命运,是他坚持到现在的重要原因。“如果我这个麻雀倒了,后面的一大批麻雀也会被吃掉,我想再坚持试试。”10月17日,郑胜隆重返杭州,这一次,他专程来杭州市西湖区劳动监察大队和社保局提交投诉材料——据离职的同事说,公司是找第三方公司给员工代缴的最低社保——他想从社保角度找找和公司博弈的突破口。下午2点,郑胜隆蹲在熟悉的西湖区政务服务中心,更新了一条视频,向网友汇报最新进展。在标题的末尾,他加上了一个tag: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为别人撑伞。这趟撑伞并不顺利,一直到相关部门下班关门,他也没能办完手续。晚上7点20分,他动车返回徐州,又是一天的徒劳。他至今还没有投简历找下家。作为销冠,曾经有公司伸出了薪酬更高的橄榄枝,他说自己那时对公司有感情,也有信心,“很多人挖我,我都没有去”。现在,整个行业都在走下坡路,下一份工作应该不大好找。加上和公司极限拉扯搭帐篷这出,很可能让下一家单位认定自己是个刺儿头,避之不及。在“捍卫尊严”的路上,郑胜隆已经走了很久。还差两个半月,他在这家公司工作就满五年。劳动合同也还有两个半月就到期。下一步往哪里去呢?他越发迷茫了。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郑胜隆为化名高孜然对本文亦有贡献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凤凰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凤凰WEEKLY公众号读者群开放招募啦!如果您想获得我们提供的独家福利与礼品;与我们一起互动交流、探讨热点话题;表达对凤凰WEEKLY公众号任何的意见或者建议…↓欢迎您扫描下方二维码进群畅聊↓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