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观众为什么不喜欢《二手杰作》？

儿子“死”了，父亲火了；儿子活了，父亲却“死”了。

如果只用一句话概括《二手杰作》，那么这对死去活来的父子，怕是再合适不过。

这出父凭子贵的讽刺电影，虽然挂着喜剧的类型标签，实际上并没有太多搞笑的地方。

或者说，相比于让观众笑，它更想做的事，其实就是故意让观众感到难受。因为在骨子里，它其实是一出讽刺现实如何把人逼疯的悲剧，而究其根本是因为，人被自己的执念裹挟，成了无法跳脱的刍狗。

这一层讽刺打击是无差别的，对象是现实里的每个人，毕竟我们都会有自己的执念，难保不会在命运齿轮转动的某个时刻，因为执念沦为马寅波那样可悲可笑的人。

相比于你我同为刍狗的心有戚戚，《二手杰作》更让人感到不适，或者说更容易让女性观众感到不适的地方，在于它对女性角色的塑造，带有明显的男性凝视色彩，比如许恩怡扮演的许思思，和刘美含扮演的杰西卡。

一个女学生，居然因为文学，爱上了偷拍自己的跟踪偷窥狂魔；一个陪酒女，居然因为文学，让自己暴露在乡亲们的指指点点里，并在最后时刻，把马寅波衬托上了道德制高点——这一通操作下来，一时让人分不清主创是在嘲讽女青年的价值取向，还是在贬低文学的艺术属性。

再一个让人不适的地方，当然是带有中国特色的结尾：

马寅波为救杰西卡让自己意外摔落，电影黑屏后，主创不仅增加了一段马寅波在医院里对老婆孩子说“我想回家”的出逃戏，还以好莱坞的彩蛋恶习补缀片段，让他最终安于平庸、回归家庭，得到妻子和儿子的认可。

这种迎合审查的中国式结尾，广泛地散布在中国电影里，它们以或彩蛋或字幕的方式，包装出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只言片语，老鼠屎似地镶嵌在正片的尾巴上，用不可逾越的现实窠臼，毁掉了本来可以发人深省的艺术价值。

无差别嘲讽

POST WAVE FILM

这部改编自罗宾·威廉姆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2009）的电影，只在前三分之一的剧情里，沿用了原作的内容，剩下的部分全部另起炉灶。这种伤筋动骨式的改编，注定它会跟原作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诉求。

《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海报

原作的主旨是想告诉观众，之所以说罗宾扮演的父亲伟大，是因为他知道孩子的拙劣却依然爱着他，而没有因为自己的面子和虚荣，虚构出一个完美的儿子。

它作为喜剧最大的讽刺点，就是周围人在儿子的死前后态度的截然不同，嘲弄的是绝大多数人的虚伪和虚荣。

改编版则几乎剔除干净了父爱的部分，把嘲讽当成重点来渲染。

嘲讽的重点有二。其一，嘲讽当下社会里的人们，极度渴望用灯红酒绿般的成功来填平欲望的沟壑，又因为这种价值感求而不得最终迷失自我的精神困境——这个讽刺点的代表人物，是于和伟扮演的主角马寅波。

其二，嘲讽当下社会里人人都想出名获利的疯魔和怪诞，流量至上、人设先行、资本裹挟、舆论见风使舵、没人关心真相、物质成为信仰，甚至连校园都变得污浊——这个讽刺点，充斥在电影的一种配角里，学校里的师长，出版圈的流程，文学界的怪相，影视圈的插足等等，都是被嘲讽的对象。

以至于看电影时禁不住会好奇：导演这么火力全开地无差别讽刺，是因为自己在文艺圈没朋友吗？！

这两层互相交织的嘲讽线力度太大，以至于让观众在观影时，大部分时间都会有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因为你很难不被代入其中，很难不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哪怕是以精神世界丰饶来自诩的豆瓣青年也不例外，所以电影里才有一个虚构的豆瓣小组叫“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在路上”，小组成员穿着小组T、举着爱心灯、冒雨爬窗给马墨献花，还在需要安静的医院里组团给他唱歌。

这个桥段，跟《少年的你去哪儿了》在豆瓣读书飙分到9.3一起，成了豆瓣被黑最狠的一次。

这些细节要讽刺的是，即便是充满爱意的善良和认可，也会让世界不断向下沉沦——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绝对是一种价值观上的挑衅。

换句话说就是，《二手杰作》就是故意在冒犯观众，故意让观众觉得不舒服，目的就是想让观众在这种不适感里去反省：为什么我们和这个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

比如，同一个马墨，成名前和成名后，周遭人对他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前倨后恭：

一个月前他还是老师眼中的老鼠屎、同学眼里的二傻子，而在一个月后他又成了不世出的文学天才，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龌龊世界的深刻洞察、超于常人的独特领会。

结果就是，他此前的迟钝愚笨，被认为是刻意伪装的外壳。换句话说就是，学渣不是渣，而是少年的忧伤与绝望。

还有马寅波，他阴差阳错地父凭子贵后，以为自己也能像儿子那样成为知名作家，结果却被证明是个笑话，就在他不惜代价地公布真相也要为自己的才华证明时，却发现没有人相信他。

这种讽刺跳脱出了此前它嘲弄过的文学界、影视圈和教育界，直接无差别地把枪口对准了每一个在互联网时代，认为自己的发声享有价值的人。

就像是那个学校里的保安，如果他这样的人非要认为自己的发声和态度有价值，那也无非是让真相变得更加混沌、世界更加污糟罢了。

一些大问题

POST WAVE FILM

从讽刺的范围和力度来看，《二手杰作》确实辛辣老练。

但这并不意味着，电影里存在的些许瑕疵，就应该因为上述的优点而被忽视。撇开充满中国特色的电影结尾不谈，电影里对女性角色的塑造，和对马墨偷拍行为的默许，就是最大例证。

在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原作里，男主的儿子死于自慰时用绳子勒脖子的高潮追求，这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了他此前那些龌龊的言行，比如用言语侵犯女同学，用手机偷拍女老师，大有一种以死抵过的代偿作用。

《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剧照

但在改编里，马墨先“死”后生的设定，非但没有以死抵过的效果，甚至扰乱了整个故事的价值取向。

马墨“死”之前，电影里安排了两处他对许思思偷拍的桥段，第一段在课堂上，第二段更恶劣，从澡堂子跟踪到宿舍，而且拍的还都是私密程度很大的睡衣照。从一次死缠烂打的表白，到两次肆无忌惮的偷拍，马墨的举动里包含了性骚扰、跟踪狂和偷拍的恶劣行为，甚至带有违法的危险性。

从父亲的身份来说，马寅波把这样的儿子打扮成忧郁、压抑的天才少年作家，无可厚非。

但是作为主创，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对马墨的恶劣行为做出惩戒。因为他们需要一定的戏剧性来告诫观众，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比如原作里儿子的意外死亡，就是正向的做法。

但是，马墨非但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收获了此前对他嗤之以鼻的女神许思思的爱情。

虽然，现实里确实会有许思思这种被糊涂填充了恋爱脑的男男女女。但把这样的形象还原成傻白甜一样的女学生许思思，而且言谈举止里充斥着让人发笑的细节，就很容易让女性观众觉得被冒犯——尤其是在女性意识日益觉醒的当下，这种设定充满了危险性。

这一点从豆瓣的短评区就可以感受到，那些怒刷差评的人，大多都在这个设定上感到强烈的不适。

让观感变更糟糕的是，无论是马墨的父母还是他本人，都没反省过这个问题。比如父母，他们对儿子没有任何的批评教育；还有马墨本人，最后在彩蛋里甚至因为摄影这项技能考上了电影学院。

出现这种剧情的根源，在于主创并没有把这个事当成问题去对待，他们非但觉得这不是个事，甚至在潜意识里默许了躲藏在摄影技能背后的偷拍行为。

也正是因为主创的这种思维方式，才会让作为受害女的许思思本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了解到自己被跟踪、被偷拍、被侵犯的事实——主创不但剥夺了她的知情权，甚至还一意孤行地把她塑造成幼稚的文艺少女，让她用文学的语言，说出“上升是双鱼”的话来。

严格来说，这个严重问题的存在，跟前述的优点并不冲突。我们不要以偏概全地用优点否定缺点，或是因为缺点否定优点，毕竟没有任何创作是完美的。

《二手杰作》也是如此。

它对当下社会乱象的无差别讽刺，跟它对女性相关情节的处置不当，同样共属在一个创作框架里。我们从中既能看出新人导演王子昭敏锐的洞察与锐意的批评，也得意识到他在这部片里的创作短板和思维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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