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王竞:电影作为艺术作品是有生命的
在拍完第一部电影之后,王竞曾把胶片藏在床底七年,不愿去回想关于拍电影的事情,但这并没有使他停止创作,后来他创作了《万箭穿心》《大明劫》等经典作品。作为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如今他仍然在陪伴着学生思考创作的意识与方向。
他如何看待媒介变化对电影创作的影响?又有什么样的经验想要分享?
以下是后浪电影和他的对话。
后浪电影:纪录片上的私影像题材越来越多了,当然这个现象成因可能是复杂的。老师如何看待私影像好像变成越来越广的一个选择?在选题上您会给大家一些什么的建议?
王竞:大约二十多年前,有个摄影系同学(他现在已经是著名摄影师了)的毕业论文就是写这个话题。大致是说随着媒体的变化,未来摄影机变得越来便宜,手机影像越来越普及,影像就变成大家的生活方式一部分,到时候人人都是导演。比方说过去人见面都问说你吃了吗?未来就变成说你的电影拍了吗?现在看这个预言只是部分变成了现实,的确人人都在拍摄影像,但是并未如他所言,人人都变成导演。
前一段时间我和一个短视频做得特别成功的学生也讨论过相同的话题。我说尽管影像便宜了,流通的渠道变多了,其实并不是创作的门槛变低了。比方说你自己拍一个东西,你可以去跟朋友分享,但这只是私人意义上的交流,还称不上公共意义上的流量。从私人影像到公共影像中间其实是有门槛的,如果没有流量支持就算不上公共影像。
但是跨越那个门槛的时候,它要有些东西能产生后续的支撑,比方说它的话题具有公共性或者猎奇性,里面拍到了一些比较敏感,大家想讨论或者不常见的内容。这个公共性有些时候是你选择的,还有一定的时候是被选择的。或者就是你的影像特别专业、有特点,别人喜欢它的风格等等,这其实都叫门槛。
后浪电影:您刚刚提到了私影像进入公共空间,就带有了某种公共性,无论是话题,或者说呈现的风格,那老师,创作者该如何审视自己的作品是否带有“公共性”呢?
王竞:这个公共性有些时候是你选择的,还有一定的时候你是被选择的。
举个例子,比方说咱们所有的父母都会拍自己孩子的那种小视频,但是能够被流传起来的视频,或者是带有流量的,其实就那么几个孩子。可能这几个孩子他们的长相、语言,反应带有影像创作所说的“戏剧性”,有些时候可能他语言上的早熟,跟他年龄有反差,或者他对于某些事物的反应让他们觉得有趣、好玩儿。总之,不是每一个孩子的私影像都具备流量潜力。
后浪电影:您说这个我就想到我之前看到有一个视频博主特别火,是一个年轻男生拍自己带孩子,他的老婆在外面工作,这也是闯入了一个公共性。
王竞:对,父亲在家带孩子让老婆出去工作相对来说不太寻常,这让它具有了一定的话题性,视频也更容易出圈。
这个门槛有的是隐形的,恰巧撞到一个公共语境里面去了,才有可能能够被传播。
还有拍摄时间长了之后,像这样的年轻父母不知不觉具备了一些技巧,知道什么时候是好玩的。他知道什么东西拿出来是有意思的。这些东西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它也是一种知识能力,是在学校里没法教的。如果流量是一种权力,有些人认为现在权力的门槛变低了。但我更倾向于认为门槛并没有变低,只是与过去被专业人士垄断的状态不同,它现在被转移了。
后浪电影:您提到的公共话题,它可能也是直击到时代的某个痛点,比如男主内女主外,是有话题性的东西。
我也观察到可能大多院线电影,所谓的现实主义也是建立在讨论某一个事件或者某一个热点,这就导致我们在院线能看到的一些影片,它可能就是在围绕某一个热点或者事件在狂欢,话题性压倒了其他要素,您如何看待?
王竞:我觉得肯定是有的,比方说像在平时对创作的讨论当中,你的制片方,他假如刚刚看完某个大热影片,他会说,唉,咱那里头能不能加点话题性?你看人家那个?
有话题就容易传播,咱要不也整一个手撕渣男的桥段?然后就类似像这样,对于创作,尤其影片它又是带有生产性,是吧?它这里涉及比较多的资金,又要在将来到市场里面去,肯定会有这种“算计”。
比方说你这么写一个人是比较符合人性的,但是他还不够坏,然后片方可能就会说,咱把他变成一教授吧,让他最终不得好报……这样观众才会爽。
类似这种是在迎合市场当中大家的喜好,因为电影不像小说,它中间有过多的投入,有太多的群体决策。
后浪电影:但是在策划过程中加入太多的市场思考,在这种“算计”之后,它塑造的人物也好或者情节也好,越来越陷入某种程式化,包括您刚刚提到的迎合人性,比方说大家愿意看到底层的非常辛苦的人的逆袭,或者都愿意看到所谓的有中产包装和光环的人,他有大家无法接受的黑暗面,当这样的创作方式一直在沿袭,我们在影像创作上是否在倒退呢?
王竞:这个一定意义上来是市场化的成熟,让你也考虑到了市场需求。这和过去一味的生产者导向相比有很大不同。
但同时也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当这个市场还可以被这样去“算计”的时候,或者这样去“算计”还奏效的时候,其实说明这个市场需求是单一的。说明大家对于看待好电影的标准也是程式化的。
市场再往下发展的时候,这个部分也会在某种意义上被打破。比方说你听大家都是按大数据创作的,然后都迎合这个公众价值观去创作,到最后的长成千人一面的时候,某些突变的题材反而会取得成功。可能市场就是不断地在这样波动。
而多样性的需求其实也是一直都存在,比如你老是用一种方式让我“爽”,就会有审美疲劳,后面那样的方式我就“不爽”了。
后浪电影:老师您作为北电的教授,您会希望你的学生,这些新人导演,大家在创作上遵循怎么样的一种初心吗?
王竞:大家都说电影是一个艺术作品,艺术作品是有生命的。
肯定没有一套方法说拿到以后,就放之四海而皆准,能保你今天盈利、明天盈利、后天盈利......肯定没有。创作始终处在一个不断对话的过程当中。
所有的东西,大数据的反应也好,市场的反应也好,再到作品的反应,它都有周期,都有滞后性。
大数据正在变成一种迷信。它也许能反映昨天,但用它来指导创作就没那么靠谱了。像当年黑莓、诺基亚,都相信大数据和市场调研,不断增加按键和菜单,还号称以人为本。后来有一个不按常规出牌的乔布斯,他是不相信大数据的,他说只有我才知道什么样的手机是最好的。我心中理想手机还没造出来,用户怎么可能知道?
后浪电影:老师,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到您的《万箭穿心》,我直到现在都能记得颜丙燕,他们这个家庭所面对的深层的痛苦和挣扎,这个东西我印象非常深,且它不是在制造话题的。想问问老师您当年的时候在拍摄这个电影的时候会前期会去考虑很多吗?
王竞:其实越小的片子可能考虑这些东西就越少,或者说越小的片子就越容易大胆。那时候反正做这种小成本的片子,票房可能是被第二位考虑的,因为本来就没指望有票房。
《万箭穿心》其实当时是 300 万(投资)。像这样的片子,进院线基本上就是一日游,在院线里面的收入都可以忽略不计。
那时候中国一年差不多 500- 700 部电影,是中国电影最红火的阶段。像这样的小片子基本上就是拍出来就意味着“死”了。但后来像电影频道收了,在生产上你叫回本了,但是你在市场上是拍完就“死”了。反正都是死,还怕什么吗?这样反而可以做得比较大胆、反而会有生的机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时就像《我是植物人》的时候,里面整个画面好多地方都是虚焦的,那种拍的方法,要是在大制作的电影,打死不敢用。
包括《万箭穿心》,拍的时候制作方会担心,这个儿媳妇是不是对婆婆太坏了?观众会不会不喜欢她?肯定会有这样的顾虑。但因为不太多地考虑票房的压力,反而能够做得更真实。
对观众、市场的那种小心,会杀掉好多东西,它会让这个片子变得越来越平稳,错误越来越少,棱角越低越少,然后就变成一个流水线作品。
后浪电影:当年你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心境,对于现在的年轻的创作群体来讲,您感觉他们现在是否还有这样的创作自由?
王竞:如果你今天做一个小制作电影,1000 万以内的,基本上也是做出来票房上就“死”了,既然都“死”了还顾忌什么呢?假如是800万的预算,也不可能有明星,不如就把自己想拍的东西拍到极致。
后浪电影:就比方说我假如我有 800 万,我拍了一个可能我的首部长片,但是它可能在院线是“死”的,就是我们刚刚所说的,那接下来我的作品应该怎么样去更多地和观众产生连接和交流?
王竞:像我们当时有电影频道,那时候电影频道其实还是一个能够相对来说集中收纳影片的一个平台,但今天我是觉得机会更多更广,比方说网络平台、流媒体,别光盯着院线。
后浪电影:除了《万箭穿心》,后来您执导了《大明劫》,这显然是一个更需要院线思维的片子,后来在做这个电影的时候,您的思路或者说创作上的一个思绪,是不是有一个转换?
王竞:肯定是一个转换,《万箭穿心》之后我想了好多,因为当时的金典影业的负责人对票房还是寄予厚望的,当时他们花了好多钱做广告宣发,当年在北京,可能公共汽车上都有贴过宣传广告。
但后来广告推广也被暂停了,但我那会儿发现有好多人都看过这个片子,我就很好奇,想大家都是在哪看的?
我自己也在想,如果有一部这样一个片子,可能有点口碑,你也想看,但你会去电影院吗?我就想可能我自己也不会去。我可能也会选择线上平台看。
但有些片子就是必须得去电影院看的,比如《奥本海默》,可能90%也都是文戏,没有太多视觉奇观、也没有很多大场面,那为什么还要去影院看?后来你就会想,它其实是有大银幕思维的。
后浪电影:如何理解这种“大银幕思维”呢?
王竞: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小屏幕(电视、电脑、手机等)因为观看条件相对差,会更侧重信息本身。比如情节的反转、剧情的复杂,更追求信息量的密度。比如我拿着手机站在地铁上,就会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这个人变好了或者变坏,他害了她了,还是帮了她了?这些情节上在小屏幕上看也没有太多损失。
可以说大银幕和小屏幕最大的差别是“可转述性”。小屏幕的内容在转述中损失不太大,但大银幕不太可能被转述。你在IMAX影院看的《奥本海默》和在电脑上看的并不是同一部电影。
在大银幕思维中,情节并不总是最重要的。一些更重要的东西通过画面、演员的表演、场景,空间,甚至声音来体现,这个东西实际上是一个转变。我在《境遇电影》里也写了,被大家夸赞的一些片子,会特别两极。比如说《奥本海默》《地心引力》《荒野猎人》,有人特别喜欢,也有人觉得这些影片情节上没有那么吸引人,不值得那么高的赞誉。我觉得未来大银幕和小屏幕会越行越远,追求情节可以去看剧。
后浪电影:特别有启发性,我可以简单理解为,假如我今天把电影几个元素提取出来,有情节、人物、视效、声音、美术,相当于是我在考虑大银幕的时候,是几个元素之间的一些让渡。
王竞:对,最终还是落到一个导演的综合素养上。
后浪电影:像老师的《万箭穿心》,您自己也写剧本。现在很多创作者都在关注,假如他接触到一个文本,或者他对一个文本很感兴趣,应该怎么样基于这个文本,比如小说,或者一则故事,进入到影像创作的阶段?
王竞:我在上课的时候,会和我的学生玩模拟市场选择的游戏。这其实是一种视角转换的游戏,让创作者放开执念,换位思考。
比如说像昆汀,他喜欢给朋友读剧本听,这些朋友有做电影的,有不做电影的。你未必需要采纳他们给的建议,但你可以看到他们给出的感受和反馈,积累这种反馈也很重要。
后浪电影:那老师这次开设的课程,会主要给大家带来哪些内容呢?
王竞:就比方说大家关心的,或者现在比方说年轻创作体现出来的一些东西,我们就把它结合起来,讲讲创作上的一些意识。
后浪电影:咱们这门课程大概适合哪些群体来报名参与?
王竞:可能更适合有一定基础的,希望在这次课程中,和大家有一个对话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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