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北激战：边境战火下，难以平静的云南小城

编辑｜徐菁菁

人口约一万的云南省瑞丽市畹町镇地处丘陵之间，坐北朝南，在南面地势低洼处，隔着不到10米宽的畹町河，与缅甸掸邦隔岸相望。掸邦民族地方武装众多。快40岁畹町人的张一虎说，大家对隔岸的战事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对岸究竟是谁打谁、怎么打，向来是畹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28日，缅甸掸邦，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成员在缅北老街市附近发生的冲突中占领了一个缅甸军事基地。（图｜视觉中国）

那些战事从没影响过张一虎的生活。他几乎没出镇打过工，也很少出市。他在当地的自来水公司上了八年班，辞职后在镇上的三条主干道之一的民主街经营着一家五金店铺，同时兼顾边境贸易，一干又是七年。他和父母、妻子和不到两岁的孩子，一家五口人就住在店铺后面的二层院落中。张一虎从未想过离开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小镇，直到2023年10月27日畹町对岸爆发空前的战火。

中午时分，张一虎和家人们在睡午觉时被震醒。和其他四位接受本刊采访的当地居民一样，他感到炮火从未离他和家人如此之近。“以前打斗可能在山的另一边，离我这十多公里。但这一次感觉就是在三五公里外的地方交火，更近的可能直线距离就一公里，感觉家里的房子玻璃都跟着颤起来，”张一虎说，“以前偶尔有子弹飞过来，今年炮弹都打过来了。”边境线旁的枪战一直持续了整个下午，“间隔长一点的三五分钟，短的就一声接一声了。”

远方不断传来炮声（受访者供图）

畹町边关文化园博物馆馆长王繁华、张一虎和另外两位当地居民向本刊表示，在27日下午六点左右，一枚流弹飞入当地某机关家属楼三楼的一户人家。流弹穿透了外墙进入室内，炸出了半个窗户那么大的窟窿，建筑外的白色管道也已经断裂。那户人家的窗玻璃已被完全摧毁，本楼和隔壁楼的一些住户的窗户也被震碎，玻璃碴子散落一地。王繁华和张一虎说，这里离他们两人各自的住处直线距离都不到一公里，他们和许多街坊在事发后去到了被袭击的楼下。事发时，这一家人刚好在楼下聊天，待在客厅没出来的老人有幸躲过一劫，但受到了严重惊吓。

被炸居民楼外墙（受访者供图）

还有一枚流弹落在了民主街旁一家公司的停车场，地面被炸出了一个洞，破碎的弹片溅到旁边的白墙上，留下数不清、大小不一的浅坑。

受访者供图

根据王繁华与本刊记者分享的微信群聊截图，当晚8时36分，一位社区网格员发布了一则通知：“为了避免流弹落入辖区造成人员伤亡，畹町主城区需要转移进行避战，如有投亲靠友条件的居民，请立即转移去投靠亲友进行避战。”另外，网格员还要求，“近期内红事停办，白事简办，不能有人员聚集。”之后连续四天，网格员白天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提醒居民朋友，“尽快回家，不要观望”“寻找掩体避战”“以免被流弹误伤”。

瑞丽市教育体育局工作人员向媒体确认，畹町主城区3所学校调休，等待情况好转再恢复上课。当天，一位土生土长的建材店老板和一位在畹町做了20多年生意的理发店负责人说，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罕见地开始劝店铺关门，告诉他们“暂时避一下，害怕万一子弹不长眼睛”。10月30日，畹町镇辖区第一次实行当日内“只进不出”，以限制人流，保障人身和财产安全。

网传群内通知

对岸的交火愈演愈烈。当天，人们看到在缅甸一侧，有直升机对地面军事据点实施打击，边境线另一端的洼地和山坡上不时浓烟四起。

张一虎家的院落离中缅界碑只有约100米，与界河畹町河的直线距离不到20米。当天下午，他说，有弹片崩到了自家两层楼的楼顶，也和家人当即决定开车去近百公里外的德宏州州府芒市投靠亲戚。这一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那枚弹片究竟是来自缅甸政府军，还是缅北的民族地方武装。

此次波及我国边境城镇的缅北冲突，起于缅甸民族地方武装（以下简称“民地武”）发动的 “1027”军事行动。缅甸当地媒体和外媒称，从10月27日后半夜开始，果敢族领导的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Myanmar National Democratic Alliance Army，也称“果敢同盟军”）、若开军（Arakan Army）和德昂民族解放军（Ta'ang National Liberation Army），三支缅北民地武联合纠集至少15000人，向缅甸政府军及其势力范围发起进攻。在与云南接壤的掸邦，民地武袭击了12个城镇和定居点，以及绵延超过100公里的大片区域。政府军随即做出了反击。

果敢同盟军主导发起了这次军事行动。领导这支力量的“果敢族”是世代居住于缅北和掸邦的汉族，属于缅甸境内的130多个少数民族之一。缅北通常指掸邦、克钦邦、钦邦、实皆省等与中国、泰国、印度接壤的缅甸北部各行政区。缅北的主要民族地方武装有20多支，基本每支力量都由缅甸境内不同的少数民族主导。缅北地区山高林密，各民地武控制区和政府军势力范围在起伏的丘陵间长期犬牙交错，形成军阀割据的混乱态势。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亚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鲍志鹏长期关注缅北局势，曾到滇缅边境地区实地考察。他指出，在缅北民地武阵营中，果敢同盟军地位高、资格老，是比较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一支力量。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27日，缅甸掸邦，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少将彭德奇(中右)指挥指挥作战。（图｜视觉中国）

1948年1月缅甸独立以来，北部少数民族和占全国65%人口的缅族一直未能达成长期稳定的民族和解，75年来政府军与民地武的武装冲突也是世界上延续时间最久的内战之一。

本轮行动开始当天，果敢同盟军在境内外社交媒体上公布了一份“红头文件”。文件称，这次行动是为了彻底推翻在2021年2月发动“政变”上台的“军人集团”，以及对“祸害国际社会的电诈民团实施军事打击”。数位分析人士告诉本刊，此次冲突恶化，主要是因为2021年以来，缅甸军政府的政局并不稳固，缅族内部势力也出现了明显分化，这给了缅北民地武扩大势力范围的可乘之机。

2021年2月1日，缅甸军政府推翻了大选后由缅甸国内政党“全国民主联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简称“民盟”）领导组建的政权，缅甸前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前总统温敏等民盟领导人被拘捕。2021年4月，被军方赶下台的“民盟”主导组建了“民族团结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 of Myanmar）”，并在同年5月5日成立了武装力量“人民防卫军”（People's Defence Force），发动武装革命。与军人集团一致，“民盟”由占缅甸绝大多数人口的缅族人把控。

从那以后，军人集团不止需要应对盘踞缅北山区的民地武装，还要防范“民族团结政府”，因而控制力和军事行动力都大不如前。今年2月，缅甸军政府承认，在全国330个乡镇中，他们对其中至少132个缺乏控制权。7月初，政府军在缅北开展军事行动过程中遇到了较大阻力。在克钦邦，军队出动了重型武器和1500多人，却在克钦邦被地方武装力量“克钦独立军”击退。随后，内比都的军政府以腐败和参与犯罪活动为由，逮捕并监禁了一些指挥军队在克钦邦作战的高级官员。

2023年10月29日恰是军政府上台执政的第1000天。随着这个日期的临近，“民盟”的抵抗运动在不断升级。《外交家》（The Diplomat）杂志政治分析员Kyaw Hsan Hlaing写道，对于缅北民地武来说，这是一个整合反对军政府力量和发动攻势的契机。

与此同时，近年来世界各国尤其是中国对打击跨国电诈的重视，让缅北民地武装认为开展军事行动具有了一定的国际合法性。

《孤注一掷》剧照

此次我国瑞丽市受到冲突的影响，是因为与云南接壤的果敢自治区及其首府老街镇（Laukkai），在2009年之前是果敢同盟军的势力范围。2009年8月，缅甸政府军以缉毒为由进入当地枪械修理厂搜查。在果敢同盟军与政府军对峙期间，同盟军内部就是否与缅甸政府开战出现了分化。果敢同盟军的主战派与政府军连日爆发激战后不得不退守山区。最终在8月末，政府军控制了老街等重要城镇，拒绝开战的同盟军将领和官员被缅政府收编。2011年，在内比都的扶植下，当地成立了新的果敢自治区政府。

此后，果敢同盟军余部曾在2015年和2017年两次发起军事行动，重点打击老街和其他重要城镇，企图收复失地。但同盟军的装备以步枪和迫击炮这样的轻武器为主。相反，缅甸政府军拥有坦克、战机等各式重武器，牢牢掌握着火力优势和制空权，也先后两次轻松瓦解了同盟军的攻势。

分析人士指出，此番“1027”行动，民地武不仅投入兵力更多，而且也采取了和以往不同的战法。这一次，果敢同盟军领导的民地武联合战线不再专注攻打老街和其他主要城镇，而是逐个打击城镇之外的政府军军事据点，进而控制联邦公路，阻止缅军向缅北增兵。

政府军的“多线作战”和民地武力量联合的此消彼长间，战事从缅北主要城镇扩张到了更广大而分散的地区，畹町对岸的一条缅甸联邦公路也成了交战双方的必争之地。

“畹町是丘陵地带，高低不平。由于地势的起伏，无论是哪一方从南边往北边开炮，这里就成了开阔地，暴露无遗。”王繁华说。

鲍志鹏指出，从客观上来说，“1027行动”推动了各方势力对缅甸电诈团伙的打击。

由于缅北复杂的安全形势，加之新冠疫情期间全球互联网用户在线时长的显著增加，部分民族地方武装和缅甸政府军扶植的地方管理者都开始从传统的“以毒养军”模式逐渐转向“以诈养军”。鲍志鹏估算，如今在缅甸从事电信诈骗的有10万人。

中方在打击电信诈骗过程中重视与缅甸多方势力合作。今年8月，中方和缅方外交官在内比都讨论维护边境地区的和平稳定，中国公安力量也在当月从缅甸接收了大批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今年9月，位于掸邦的民地武“佤邦联合军”（United Wa State Army）将约1200位中国籍电诈嫌疑人遣送回中国。鲍志鹏指出，在众多势力中，缅甸军政府治下的果敢自治区政府“向中国遣返的电诈嫌疑人数比较少，速度也很慢，还出现过在遣送人员中夹杂无关人员的情况。”

但由于果敢同盟军把打击电信诈骗作为争取国际社会认可其军事行动的理由，这迫使缅甸军政府方面也采取行动，向国际社会表明自己打击电信诈骗的决心。军事行动开始当天，军政府立即在仰光（Yangon）逮捕了100多名从事诈骗活动的人员。10月29日，又有2000多名电诈嫌疑人从果敢地区被遣送回中国。

但居住在瑞丽的人们还不知道平静的生活何时才能恢复。

11月1日上午，畹町边地文化园歇业，王繁华在家中打扫卫生，用扫帚清理着地上的灰尘。九点多，他听到一枚炮弹炸响。“我正在扫地，突然哐当一声，我笤帚都掉了。”他向本刊回忆，自己急忙躲到了一张长桌下。而后，他听到一炮比一炮厉害，看到弹片和砂石散落在了自家的小树林里。

“它都是突如其来的，你不可能知道它什么时候炸，什么时候打，”王繁华说。年过古稀的他40多年前退伍落户到了畹町镇。他酷爱历史研究，尤其是滇西抗战历史和畹町风土人情，便一直在当地留了下来。平日里，他喜欢在抖音、微信视频号和朋友圈分享历史故事和自己的生活片段。战事波及畹町后，他开始发布自家阳台看到的战事。

11月1日，枪炮声又是一整个白天，不时伴有直升机的轰鸣。晚上七点多，他延续着40年的习惯，在镇中心的主干道上散步。他记得，以往这个时间段，街上非常热闹，人来人往，居民们会在路边吃点小吃聊着天。不过彼时，除了零星车辆通过，街上只有他一个人，身边的所有店铺都大门紧闭，畹町口岸也几乎没有了来往人流。

张一虎决定撤出祖辈居住的畹町镇。他说，女儿1岁10个月大，在缅北战火波及边境的前四天，“她把枪声炮声听了个遍。”如果继续待下去，他担心女儿可能亲眼见证“血腥的场面”，而这可能对她的身心健康造成长远影响。

夜晚寂静的街道（受访者供图）

从2020年1月25日云南瑞丽市实施疫情时期的防控管理以来，生活并不宽裕的张一虎感觉生意越来越难做。今年10月中旬，中国边民骑着三轮和板车，拉着像是要超载的货物在国门口岸排队，从缅甸一侧骑着摩托车来畹町采购得满载而归的平民也越来越多。前不久，据海关总署消息，从11月1日起，出入境人员将免于填报健康申明卡。想着小镇的人流量可能越来越接近新冠疫情前的水平，张一虎觉得，日子会变得好起来。可几枚流弹和缅北战事向我国边境地区的持续外溢，让他的愿景暂时告一段落。

“我肯定要回去，”人在离自家院落大概100公里外的芒市，张一虎的话语很坚定。不过如今，他只能焦急地等待。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一虎为化名。记者程靖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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