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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画家村最后的秋天

圆明园画家村最后的秋天

文化


这是纪录片导演陆庆屹在《人物》开设的「四季专栏」的第二篇。


1994年年底,经朋友介绍,陆庆屹搬离了哥哥陆庆松位于清华的宿舍,来到圆明园画家村——这是一个现已消失的名称,起初只是在城里租不到房子的画家无奈之下选的落脚点,后来越来越多画家加入,近三百名艺术家最终在这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形成了一股艺术热潮。在那里,陆庆屹画了很多画,也认识了很多朋友,度过了人生中特别的一年。他说自己像是偶然闯入了一段中国艺术的转折时刻,见证了这里的热闹,也亲历了它的消亡,看着从圆明园离开的画家又搬去了离城市更远的宋庄,在那里开启了新一次的艺术热潮。陆庆屹记录下了那段迷茫但自由的时光,那些鲜活的人,还有那个告别圆明园画家村的深秋。




文|陆庆屹
图|(除特殊标注外)陆庆屹



1

我兴冲冲搬进圆明园画家村的时候,没想到那将是它存在的最后一年。我原本把未来的希望——绘画的提升、视野的开拓、交朋结友等等——寄托在了这一趟旅程里,如果我意识到那是它最后的辉光,或许会更珍惜在那里的每一天。然而,我却浑浑噩噩而去,茫茫然离开,最后只留下了一筐零散的记忆碎片,时不时从脑海里筛落出些碎屑来。

1994年底的一个大雪天,昌熙骑车到清华来找我玩,和他同行的两个女孩拍打着衣服和头发上的雪,兴冲冲地嚷嚷说:「走走,出去看雪吧。」她们连名字都没问,却像认识很久似地催促我。

雪下得很大,一团团,纷纷扬扬飘落。隔着雪看过去,人影、树影、楼影,像被镂空了一样,在一片白色里慢慢消散。我们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跋涉,去了很多著名的地方。我渐渐感觉到身上增加了重量,脚步也越来越滞涩,听着她们尖脆的欢叫从落雪中传来,恍恍惚惚中,心里竟生出了一种风雨同舟的情谊。

那时候的我很喜欢交朋友,能给逍遥却单调的生活注入新的活力,何况还是两个性情外放的女生。这样我就跟芝芝和金燕也成了朋友,她们跟昌熙一样,叫我「陆陆」。一开始我对这个宠物般的称呼感到羞耻,但后来也就习惯了。

「陆陆,陆陆,」一个忽寒忽暖的初春下午,金燕急匆匆跑来找我,一边整理围巾一边说,「我帮你找了个房子,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好几个画家也都看上了,我让房东帮我留到明天下午。」

「是吗!太好了,房租多少?」

「七十,再加十块电费,各月各交。」金燕得意地挤挤眼,圆圆的脸上散发出红润的热力。

「嗯,那就是八十……」我迟疑地扭头看我哥,他说过会承担我头几个月的费用。不过,年前她们说差不多要六十块,没想到翻过年,就多出了二十块。

「没问题,」哥从床上弹坐起来,在床边的琴谱里翻了翻,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来:「给,觉得合适的话,就把房租交了。」

金燕噗嗤一笑,说:「别着急啊,搬进去那天才开始算,现在交太亏了啊。这么着急摆脱你弟吗?哈哈哈。」

哥也笑了,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两三秒钟。

「还好,也不是很着急。」

出门前,金燕问他要不要也去看看。

「不看了,又不是我去住。」他抬起胳膊伸懒腰,打着长长的哈欠:「你们去吧,我再睡会。」

院门敞开着,房东是个中年人,穿着灰蓝色的秋衣秋裤在院子里溜达,听见拍门声,转过头来:「哟,这么快就来啦!」他引我们到东屋,指出那间房的好处给我看,「瞧,这墙才刷了半年,多白——瞧这,原先是门,我给砌上了,一点也看不出来,您在这边干嘛,那边一点儿也听不见,别打鼓就行,哈哈哈哈。」他摸了摸那扇已经消失了的门,露出欣赏的表情,又转头过来快速地打量我:「金燕说您也是画画的?看着不像。」

「怎么呢?」

「你头发这么短,不像。」他又朗声笑起来,门外传来了应和的狗叫声。房东大声呵斥了一嗓子,屋里嗡嗡直响,他干笑两声,说:「别怕,拴着呢。」

搬来那天寒风凛凛,阳光刺眼,天蓝得几乎要滴落下来。金燕带着瘦削的男朋友四毛,各骑一辆自行车,帮我把几个包从清华驮到了村里。放下行李,四毛两手揣进牛仔裤的屁兜里,在屋里走来走去,跟我讨论床的摆放位置,以便腾出光线柔和的角落来画画。房东背着手笑呵呵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四毛,时不时想插两句话,过一会不甘心地出去了。

收拾停当,四毛甩开肩上的长发,接过我递的烟,深吸了一口,说:「我先回去画一会,你归置归置,中午到我们那里吃饭,我来叫你,不然你要迷路的。」

送出院门,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暗暗发愿,以后卖画有钱了,一定要请他们去个好馆子大吃一顿。

等他们消失在拐弯处,我快步回到这个已经属于我的房间,掩上门,静静地浏览着各个角落,觉得每一处都藏匿着和我有关的特别深意——

学画几年来,时不时会听人说起,有很多各地的画家来到了北京,住进了一个村子里,就在圆明园旁边。因为离得近,我曾骑车去找过,但没有找到。一直以来,「画家村」就像一个抽象的名称,高高远远地,存放在我的概念里。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两天的工夫,我居然已经置身于一直向往的艺术圣地了。灼灼的阳光从屋檐下方钻进窗户,落在深灰的水泥地上,印出规则而闪亮的图案。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床沿,两手撑住床板,感觉到脖子往上的血液在极速流动,仿佛在呼应着什么——那是一种非常重要而又神秘的使命,在等着我去接近。

艺术家们在画家村懒散的合影。图源纪录片《圆明园的艺术家们》



2

四毛知道我也是贵州人后,高兴地拍拍我肩膀,说他在贵阳时,和六个同伴结成了一个艺术小团体,叫「贵州七匹狼」,一年前结伴来到了画家村。

「下午我带你去找他们玩。」四毛操起乡音,人变得很放松。「村里还有好多贵州人,画画的,还有写诗的,不过我们不太熟。」

吃完饭,金燕要回北大上课,四毛把碗筷洗好,添了一块蜂窝煤,拍拍手说:「走,带你转转。」

村子不太规则,多数房子盖得有些随意,可能是为了收租金,草草搭建起来的。我们沿着四毛门口的污水沟,走进狭窄曲折的巷道里,时不时小跳着,避开地上的污水。转了一会,我就分不清方向了,但心里暗自欣慰。以前曾在书里看到,格林威治和布鲁克林的艺术村也都是破破烂烂的,它们都产生了伟大的艺术家——来对地方了,我心想,这才是画家应该呆的地方,而且越破越好!

每走进一条巷子,四毛就指着门介绍,这里面住着谁,是哪个省的人,画大概是什么风格流派。我也记不住几个,只管在后面点头。画室遍地,似乎村里的每个犄角旮旯,都隐藏着几个画家。不时有长发男人从门里,或巷口走出来,有的会跟四毛打招呼,有的则很漠然。他们都很瘦削,略微驼背,有点失神的眼睛仿佛在看远处,面色凝重深沉,宽大的深色衣服上面,粘满了斑斑点点的油彩。

这些人,应该在美术院校里,在课堂上,在画院里啊!现在,却如此密集地出现在我所栖身的这个破村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这种感觉,真是奇异。

两个多小时,我带着学徒朝圣般的心情,跟着四毛在村子走了一圈。村里只有两间小卖铺,一家餐馆,桥头有菜摊和一辆卖肉的板车,除此之外,看上去全都是住房。我问四毛:「澡堂在哪里?」

「澡堂?」他哑然了片刻,浅浅的笑容凝在脸上,说:「没有澡堂。」

「那……怎么洗澡?」

「要是哪个朋友那里有厕所的话,可以借来洗洗冷水澡。」四毛推了推眼镜,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这种房子很少。」

「热水澡呢?」

「哈哈,热水澡嘛,只能去北大里面洗了,不过你要认识北大的学生,让他帮买澡票,两毛钱一张。」四毛顿了一下,皱着眉头说:「不过去北大洗也不舒服,进了澡堂,一看你是长头发,总被人当怪物一样围着看,别扭。」

我心说还好,我头发短,况且还可以回清华去洗。

四毛想了想,说:「海淀和西苑也有澡堂,但太贵了,洗一次要五块钱。」他咂了咂舌,冲我笑笑。「所以还是夏天好,可以洗冷水澡。」

晚上在他那里烤着火,听音乐聊天,直到十点来钟,才恋恋不舍地告辞,身上裹紧小火炉的余温,走进了寂然的夜里。

切切的寒风掠过耳朵,似有似无呜咽着。我听见自己一起一伏的呼吸,脚底下的沙沙声从腿骨传上来,异常清晰,像在啃食坚硬的饼干。陌生的小路上涌起成群的黑暗,头顶上的星星格外旷远。偶有一小簇橘色的漫光,间隔着从院墙上方映射出来,淡淡地抹在夜幕上。灯下的人,一定是在作画吧——我又感受到了那种令人血液奔流的召唤,想要立刻拿起画笔,把这个夜晚画下来。我渴望成为这些不眠的人里的一员。

回到住处,四周静悄悄的,院门已经关上了。我试着推了一把,里面的大狗汪汪狂叫起来,附近很多狗也醒了,吠出一片哀怨的和声。又推了推,发现是从里面拴上的。我不知所措在门口站了一会,不太想拍门,怕吵醒了别人。正琢磨要不要翻墙进去的时候,里面灯亮了,听见房东大声吼着狗,接着又传来趿拉鞋的声音。门开了,我闪身进去,连忙赔不是。房东一边栓上门,一边告诫我以后要早点回来,九点他们睡觉,就栓门了。我像做贼一样回到了房间,轻手轻脚躺上床,捂在被子里,回想一天来的点滴,困意全无。早上还在清华的腾腾暖气中醒来,夜里却要在这个冰冷陌生的地方睡去,真像一场梦。

因为要栓门,我夜里出去上厕所都感到很有压力,每次穿过院子,狗总像要完成任务似的叫几声,打开院门时,吱呀声也传得很远。似乎我的每个举动都被声音监督着,束手束脚。

我习惯在夜里看书画画,这让房东很不高兴。刚住下一星期,我就发现他的态度起了变化,显得不太耐烦。我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不明白,又不好问,别扭的感觉一直盘踞在心里。

一天傍晚,我买了两个馒头回来,看见房东站在画架面前,皱着眉看我的画。我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他听见动静,回头瞟了我一眼,目光又放回画上面。我问他有什么事。

「没事,随便看看。」他碰了碰画笔,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心说莫不是丢了东西?又问他怎么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显得很为难的样子,说:

「小陆啊,你这么画画可不行。」我心头一震,没有接话。他顿了一顿,转向我:「你看,别人都是白天画,你这倒好,从天黑画到天亮,这电费不够吧。」

我放下心来,说:「已经交电费了呀,而且一盏十八瓦的灯,就算整天开着,也花不了十块钱。」

房东摇摇头,不等我说完:「你看你还有录音机,这都是电啊。」

我说录音机还不如灯泡耗电。他看着脚尖,摇摇头,说:「这样吧,你再掏十块,就随便画,不管你。」

我不同意,说要讲理。他暴跳起来:「谁不讲理了,我要不讲理,直接断你电,知道吗,还跟你商量呢!」

我争辩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就不想再说了,极力控制住情绪,尽量温和地、一字一句地说:「别说了,反正不行。」

房东一愣,躲开我的眼神,哼哧着出去了,在门口甩下话:「这个月住完你赶紧搬出去,没你这样的。」

过了几天,四毛又帮我问到一处房子,在村子最西南角,是个很小的独院,跟另一个叫胡月朋的画家合租。这里的房租比原先贵了几乎一倍,但是想到可以自由出入,还能大声听音乐,我很快就做了决定。从此只能把原先一天三块的生活费压缩到一块左右,那就只能顿顿啃馒头了。幸亏有几个村外的好朋友帮衬,解决颜料、画布画框的问题。我甚至还有一台小电视,是一个留学生回国前我用一幅小画换的。

新居很僻静,院门外的榆树林总在哗哗作响,粗壮的树干间,淡蓝色的远山隐约可见。初搬来时,我总是想着想着就跑出门,找来两块砖头,坐在树下听风,看树后绿油油的麦田。白天看,夜晚也看,无心作画。

前租户是「贵州七匹狼」中的片山,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放弃了这么理想的住处,几天之后才明白过来——这房子太潮湿了,终日不见阳光,地基打得很浅,又紧挨农田,屋里的地面因此裂开了一条大缝,靠里那块不但在慢慢沉陷,而且时常冒出水来;墙皮不断鼓起,一片片簌簌地往下掉。新画上的颜料干得很慢,木头的物件都生了霉,被子又沉又冷,夜里经常被冻醒。种种琐碎麻烦层出不穷,每天都得发点愁。

这些还能勉强应付,最大的困境是,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仍然只是这个村子的游客,除了四毛,谁也不认识。连同住一个院子的胡月朋,也几乎不跟我说话,碰上了顶多微微点个头。大概因为我显得年纪小,又没有艺术家气质,满村的长头发,没有人多看我一眼,一个个漠然地在身边过来过去。为了像艺术家一点,我在头顶包了块头巾——依然没人搭理我。

五月四号那晚,我去参加了一场诗会。没有人邀约,我是在路上听别人说的,在北大的一个阶梯教室。我去得晚了,站在黑通通的人头后面,踮着脚尖往里张望。两三百个座位的教室挤得水泄不通,窗户上都趴满了人,远远看着,台上的人显得很小。

先是北大诗协的几个同学朗诵,然后主持人说:「接下来,有请来自圆明园的诗人。」欢呼声猛地爆发起来,我身前扬起了无数条胳膊。我极力挤进去一点,然而还是听不清他们在朗诵什么,人的声浪在热气中轰鸣。过了一会,只听前面的一个女生说:「为什么诗人都喜欢写蝴蝶呢?」旁边的女生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蝴蝶的美丽容易消逝吧。」

因为一直踮着脚,我的小腿都抽筋了,没等诗会结束,就离开了。带着莫名的激动和失落回到屋里,打开了聂鲁达的诗集,看到了半夜,心里有很多想要倾吐的东西,却没有一个交流的人。

有时候,经过村里仅有的那家小饭馆,看见玻璃窗里面,坐着几个头发蓬松、气色好的画家,正在热腾腾地摆谈。我恨不得闯进去,坐在一边,听他们在聊些什么,可那道塑料门帘都是巨大的阻碍,我连撩开它的勇气都没有,只好悻悻地回到屋里,继续闷头瞎画,像在迷宫里转悠,日复一日。

 陆庆屹的画作《惆怅》



3

因为心情郁闷,我时常中午过后骑上车,到村子北边的野林子里去闲逛。爬上一座挺陡峭的土丘,找一块阴影躺下,叼着草往北看去,莽莽的密林跨过一条河,延伸到了远山下,大片的绿色里隐约漏出几间屋顶,既不像森林,也不像北京。

有时发着呆就睡了过去,醒来就骑回清华去踢球。踢完球,洗澡,吃饭,每次很晚才慢悠悠回村。连续几天之后,我哥说:「要不你带个球回去踢吧,没事找个空地自己玩玩也行啊,你成天跑这来踢球,哪还有时间画?」

想不到,因为这个足球,我的困局竟然有了转机。

村里最宽的巷子在二排和三排之间。长巷东头的墙根下,经常蹲着几个饿肚子的画家,有气无力地闲聊,晒热了就挪到南墙的阴影里。偶尔有记者来寻访,摄影师要拍照,那些老「居民」就聚集在那里合影。

我住在巷子另一头,村子的最西边。夕阳快落山的时候,榆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能遮住半条巷子。下午五点,太阳不那么毒了,我在巷子西边颠颠球,对墙踢一踢,不时带球跑几圈。

「喂——」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我循声看去,有人远远地挥手。「过来一块玩吧。」墙根下又站起来几个。

我愣了一下,这么久了,第一次受到欢迎,有点失措。我踩住球站住了,一动不动。

「赶紧过来啊,一块玩会。」

我带着球慢慢走过去,人影渐渐鼓噪起来,他们离开墙根,黑压压挪到巷子中间,一张张厌世的脸上露出喜色,有的卷起袖子,有的蹲下系鞋带。

「踢过来,踢过来。」

我脚弓一磕,足球在沙土路上蹦蹦跳跳滚了过去。那群人顿时像通了电似的,一同向球奔去,沉重的皮靴发出咚咚的闷响。那球也不知道触到了谁的脚尖,砰地飞了出去。几双眼睛盯住球,调转方向又蜂拥追去,长头发横飞起来,一会甩到脑后,一会遮住眼睛,他们不断撩开脸上的发丝,发出爽朗的大笑。那球在他们脚下显得很惊恐,总是飞往意想不到的方向,让他们追得很吃力。

不一会都跑累了,他们停下来叉着腰喘气。有人问我:「你住哪里?」

「那边,」我指了指巷子尽头的榆树林,「左拐就是。」

「好,明天再来啊。」

村里来来往往,聚集了将近三百号艺术家,除了极少几个诗人、作家和搞摇滚的,其余都是画家。好像所有人都喜欢踢足球,碰上了都会进来踢几脚。也许之前村里没有过这样的群体运动,大家突然被激活了。每天下午二三十个凑在一堆,乱冲乱撞。

一段时间后,大家也踢出了点秩序,想法也多了起来。有一次踢完休息,摩根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小伙,踢得真棒,回头教教我们,组一个画家村足球队,跟美院的踢比赛去。」大家轰然叫好。慢慢地,我跟艺术家们熟悉起来。

冰峰在长发一族中是个另类,他剃着平头,穿一件粗黑横条的T恤,很敦实,走路脚步很重。他是第一个主动要去看我「画室」的人。他直愣愣看着我,一张口就是东北味儿:「你画室在哪里?带我去看看。」我心头一热,随即局促起来——我那里也算画室吗?我的画值得给人看吗?

一路忐忑回到住处,拉开灯绳,冰峰等我把门边的电炉和画箱搬到墙角,背着手跨进门来,沿着右边墙壁踱了一圈,一幅幅看过去,说:「你画的都是梦吧。」我点点头,他温和地闪过一丝笑意,也点点头。又探头看了看里面房间,摸摸墙皮,说:「你睡这多潮啊,受得了吗?」我说还行,他摇摇头,邀我去他的画室。

走出院门,看到左侧隐隐的麦田和树群,冰峰说:「风景倒是挺好的。」他停下来看了一会,接着往前走,一边扭头看着那些轻轻抖动的树,一步一步踩在石子上,咯吱作响。

冰峰的画室不大,四五米的样子,靠墙堆叠着很多层大大小小的画。冰峰喜欢大笔触、大色块,风格硬朗果断,画的都是一些新出现的东西。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海淀的麦当劳,在明黄的大M下方,路面是塌陷的,马路对面竖立着一根根有纵深的电线杆。为什么他用那么粗放的轮廓,就能把一个场景的气质表现出来呢,核心特征在哪里?我啃着指甲,细细品着他的画,渐渐脸红起来,被一种说不清的惶惑笼罩着。

接下来的几天,冰峰又带我去了不少朋友的画室,从口音能听出来,他们都是东北人。刘枫植个子不高,短发,像是剃了光头长出来的样子,四面支棱着。他看上去温和朴实,要是不说,会以为是本地村民。他的画和人反差很大,画了一系列在天安门广场上钓鱼的人,几乎每一幅里都用了很多红色,色彩刺激饱和,人物和空间的比例是失序的,看上去真实又荒诞。

刘辉画室在后村,离北边的野树林不是很远。刘辉喜欢在院子里画画,光着上身,齐肩的长发从眼角两边垂下来,把脸遮得窄窄的,眼睛陷在眼窝里,透出一种审视的神情。他的风景画很特别,粗看是风景,细看又像抽象画,线条缤纷而奔放,左一撇,右一捺,像是甩出来的。我在那看了很久,看出了各种各样的心情,神经的深处,还牵出了一些久远的,似乎一直停留在童年里的记忆。

还有一位好像是姓郭的大哥,一脸络腮胡,不画别的,专门画半条鱼,他把鱼的细节放得很大,写实得超过了人眼目力的程度,看上去变得很抽象,另外半条鱼仿佛被黑暗吞噬了,又感觉很神秘。他的画幅很大,横放竖摆似乎都可以。

一天天看下来,有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原来人对世界的认知,可以如此不同。也许是一瞬的印象,也许是经过长久思考和寻找的答案。有些可以用眼睛看到,有些却潜藏在意识里。如何去表达?也可以有无数种方式。而我此前对绘画艺术的理解,都从书本画册里获得,太过狭窄和传统了,缺少对生活质感的体验和观察,也缺少对表现形式可能性的探索。

站在他们的画前,眼睛盯着每一处细节,我试图去感受他们在下笔时,是如何思考的,又是怎样的心绪。

后来我们在徐若涛画室坐了很久。徐若涛画了一幅「垃圾」,他把收集来的垃圾堆在行军床上,然后按一比一的比例,把它们照实画了下来。明明是一堆破烂,但从他的眼睛传递到笔上,再到画布上,这之间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反应?那些「垃圾」焕发出了一种让人凝视的价值,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仿佛从那些蜷曲的布条、纸片、铁盒里,看到了被丢弃的、时光深处的秘密。

我一直蹲在画前,几乎要陷入到画中的空间里,恍恍惚惚地,听不清他们在身后聊了什么。离开握手时,徐若涛估计没有留意到,我使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心情激荡地回到住处,我摆好画架、凳子,挤出些颜料,拿着画笔,坐在空荡荡的画布前,看了很久。

 画画时的陆庆屹 



4

立秋过后,树梢间漏下了一些阳光,风把黄叶从树枝上摇落下来,静悄悄蜷缩在院子角落,时不时被开关门的动静惊扰一下。青苔爬在墙根和水池边,显得特别翠绿。我正坐在门槛上发呆,摩根一大步跨进院门:「哈,你在啊。」他个子大,头发很蓬松,像狮子一样,嗓门也大,还很厚实。他哈哈两声迈进房门,屋里嗡嗡直响,空间一下显得太小了,装不下那声音。

他草草看了一圈,不怎么看画,对我的书和画册更感兴趣,还蹲下研究了一会那条地缝,踩了踩,没想到地面摇晃起来,像船一样。

「我日,这房子要垮啊!」摩根吓得连忙缩回脚,惊魂未定地退了两步,转脸愕然地看着我,随后两人大笑起来。他摇摇头往里屋走,刚进门就哇了一声,说:「你居然有电视,还能用不?」

「能,调好天线就行。」

「那以后有围棋直播,我来找你看。」

「没问题,随时。」我指了指门框:「钥匙放在那里,我要不在,你自己摸。」

摩根「嗯嗯」直点头,又看了看屋里的陈设,露出模棱两可的微笑,坐在花了五块钱买来的沙发上,试了试软硬,说:「放点音乐来听。」

我挑了一盘Tom Waits,他诧异又赞许地看着我那一大堆磁带:「嗯,你可以嘛。」

摩根听我也是贵州人,而且距离他家只有几十公里,大嘴咧出巨大的笑容,老家话从厚嘴唇里嘣了出来,比普通话流利多了:「有空就来找我玩,我那里老乡多,」他嗬嗬嗬嗬笑个不停,脏话也飚了出来:「喝点酒啊,吹点牛批啊,日,随便嘛。」

我激动起来,连忙点头:「好好,好好。」

「走啊,现在就去啊,还等他妈好久嘛。」他抬起大手,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走,我去搞瓶二锅头。」

摩根自己住独院,有一间大画室和一间卧室。画室里充满了松节油的味道,中央有一张长沙发,几张椅子,围着一个侧放的包装箱,上面摆着一张围棋盘。他让我把棋盘搬走,把二锅头放在木箱上,撕开榨菜,想了想,说:「你等会,我再喊两个朋友来。」说着噔噔噔出去了。

我走到墙边看摩根的画,除了墙上挂的几幅小画外,都是大画,两三米长,有些还是三联画。画里的人神情诡异,身子像猴子一样扭曲着,色调偏浅紫和蓝色,似乎是人在各种状态下的精神反应。我看不懂,但能感受到某种绝望,其中一幅里还画了一个「出口」的指示牌。我正琢磨间,听到嘈杂的嚷嚷声,摩根和两个人走了进来。他招呼我坐下,从木箱里找出搪瓷缸和玻璃杯,打开新买的两袋凉菜:「来,搞搞搞。」

他们喝了几口,聊起了艺术界的各种动向,还有将要在南京举办的画展,又说起谁签了哪个国家的画廊。这些我从未听说过,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小口小口抿着酒。有时候他们也聊音乐,还有乐队、村里的传闻,甚至感觉他们会沉迷于柴米油盐的讨论中,但就是不聊画,不聊创作。隐隐地,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摩根他们就是这里的村民,似乎早已经把根扎牢了,开始松弛、散漫地生长,成了这个村子的一部分。而冰峰、四毛他们则像是新来的移民,还在执拗地守护着驱动他们来到此处的理想。

很意外,摩根和朋友还合创了一个诗刊《废墟》,刊登的都是他们的诗作。摩根拿出最近的一期,几个人翻读着,互相嘲讽了一番。等他们翻完,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笔名都挺奇怪的,什么「夜猪」、「脚跟」之类的,有点戏谑的味道,但诗的内容又都很严肃。

摩根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我就觉得差点什么,音乐呢。」他跑进卧室,噼里啪啦翻腾了一阵,「噌噌噌噌」——U2硬朗的扫弦声传来,隔着一个空间,感觉有些遥远。我心里一动,跟着《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的节奏轻轻摇晃。酒热烧到脸上,身子忽沉忽轻,脑袋像坏了闸的自行车,止不住地往前溜。

摩根很喜欢体育,每周五都要骑车去海淀买《电视报》,一买回来首先翻到体育直播表,最关心的是围棋资讯。每到有比赛直播的时候,就来找我,坐在破沙发上念念有词,呆呆地看一下午。我平时不怎么看电视,干脆就让他抱走了。

摩根有一次来叫我去吃饭,说:「是不是又没饭吃了?」我尴尬地看着他。

「村里都这样,」他哈哈大笑:「饿饭的家伙多得很。」

我被逗笑了:「你为哪样总是有吃的?」

「你不管嘛,」他又是一阵大笑,略微仰仰头,抖了抖蓬松的头发,「在村里想吃饱饭,就要互相蹭,哪个有钱了,大家都吃他的。你饿了只管来,我至少能保证你吃碗面条嘛。」那浓重的乡音在我身后的墙上反射回来,震得耳膜直颤。

后来他才说:「别人手里一有钱,马上去逛海淀、美术馆啊,琉璃厂啊这些,我不管,我要先买几大包面条备起。」

通常我去摩根画室的时候,他都不管我,坐在画布前喃喃念叨,像在跟画里的人物窃窃私语。有天下午,我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坐到沙发上翻他的画册。渐渐地,天暗了下来,空气里浮泛着稀薄的青蓝色。摩根画疲了,放下笔,让我接水来煮面。

在画家村里,面条是维持生计最保险的选择,一包面条可以吃两三天,比每顿吃馒头还要便宜。为了稳定饮食,我决定向摩根学习,跑了一趟海淀,狠狠心,购置了电炉、锅、碗、砧板和菜刀,又去买来几大包面条。第二天一起床,就跑到桥头,买两斤板油回来,切成小片,慢慢熬制猪油来拌面。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油渣都飘了起来,我满心欢喜,产生了自己已经学会了下厨的错觉。正准备捞油渣的时候,忽然想,油里面有点盐味说不定更好,就拧开酱油瓶,往冒着小泡的油锅里倒去。还没等我把酱油瓶竖起来,锅里一下子炸开了,巨大的油泡翻腾滚动起来,高高地越过锅口,源源不断扑出来,灌满了电炉,又继续往地上溢去,黑亮黑亮的流了一大片。我傻眼了,瞬间里以为是幻觉,不知所措地看着,过一会才反应过来去拔电源。看着一大汪油还在缓缓地往四周漫延,越变越宽。我心头一疼,恨不得趴在地上舔个干净。

 陆庆屹的画作《饥饿》



5

村里不声不响又开了两家馆子,在桥头西侧和北侧,门口都挂着红绿色的彩灯,一闪一闪的,在没有路灯的村里异常好找。每天入夜,闪烁的窗玻璃上水汽淋漓。村里也逐日沸腾起来,人来人往,互相打着招呼。时常看到老外的身影,他们对每个长发男人和衣服上沾满颜料的人露出和善的笑容,在一条条巷道间出没。

只有认识的人多了,能走进那一间一间的画室,才算熟悉这个村子,也才知道这些艺术家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密,他们不止是互相蹭饭、借衣服,更重要的是,他们会互相推荐来购买画的人。在这个普通村庄的外壳里面,有那么频繁的交流与活动,仿佛是有许多条线,把一间间的画室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合力的网,在村庄上空涌动着。这些暗潮,在静默的院墙外面是无法看到的。

很多晚上,我们会互相串门,聊一聊各种艺术事件和八卦,就算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可以听听音乐,抽几支烟闲坐一会。我跟「贵州七匹狼」里的片山和杨青也时常走动,不再有前半年那种时常涌起的寂寞感。

有天中午,片山推门闯进来,黑着脸踱了几步,伸手到外衣兜里,掏出两张信纸,咔嚓嚓在我眼前激烈地抖动。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分手。为什么?」

我懵懂地看着他,递过去一支烟,被他抬手荡开了。他眼睛疾速地眨动,摆动着头左看右看,眼神无处安放似的。我无所适从地抽着烟,不敢接话。他突然转过来,抓住我两个肩膀,使劲摇晃,盯着我说:「为什么,为什么?」

他说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从未听说的人,我根本不知道能说什么。

片山转过身,一绺一绺的长发跟着甩动起来,耷拉在背上。他两手抻开信,低头兜着圈,念了一段信里的内容。「你看,她说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她说我脏,不洗澡,她……」片山抬起头来看着我,眉心紧蹙,眼眶里噙着泪水,嘴唇颤抖着:「可我是个艺术家啊,哪有时间去想那些。洗个澡又那么远……」他瘫软地靠在墙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他离开墙,一言不发地走了,后背蹭上了一大片白色的墙灰。

片山走后,我整个下午都很惆怅,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郁郁的情绪盘旋在心头。挽束成倒三角的窗帘,像一头扬起翅膀的鹰,悬停在窗框里,缄默地俯视着我。透过玻璃看见对面画室里,胡月朋前后晃动着,正在画他的巨幅花卉。

没过几天,李哥旋风般出现了,操着一口昂扬的四川普通话,手里握着厚厚一沓信纸。看见我,就像乐队指挥控制节奏一样,冲我压压双手,皱巴巴的脸上现出平易近人的微笑:「不要动,不要动。坐好就行。」看我听话坐下,他点点头,清了清嗓子,亮声说:「那我开始了。这首诗,写的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命运。」

他小范围地缓慢地转着圈,左手拿稿,右手不停挥舞,时而坚定,时而柔和,高亢的声音随着手势迸溅出来。慷慨激昂的脸上不时现出悲悯的愁容。

但李哥的普通话太难懂了,我往往反应出一句,他已经过去了两三句。我没办法跟上他的节奏,只好茫然地看着他,感受他的情绪,偶尔点支烟,换个坐姿。

过了半个多小时,李哥缓缓朗诵完最后几句,合好诗稿,说:「怎么样?我花了两个通宵写的。」我笑了笑,正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我没听懂。他已经转过身去,翩翩地跨过门槛,施施然走了。

过了几天的中午,李哥又来了,还穿着那件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朗诵的时候,他不断瞟向我的锅。读完之后,他问:「有面条吗?」

「有。」

「猪油呢?」

「也有。」

「唉,太饿了。」李哥把诗稿揣进怀里,搓搓手,说:「陆陆,等我有钱了,也请你去我那里吃饭,我会炒菜嘞,四川人嘛,你晓得的。」

我点头说好,他开心地笑起来,看上去不那么老了。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李哥,问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兴许是回老家了吧。

除了画家和诗人,我还认识了一些乐手,其中有一个叫谢天笑,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脸上瘦得没一点肉,但是手指看上去很有劲。他有时带一盘空白磁带来,弹一段刚创作的solo,让我录下来。他说已经接触了一些音乐制作人,正在到处找机会进录音棚。

那段时间我很痴迷蜡烛,喜欢看烛泪自然流滴出来的造型,想用蜡烛做一座山型的雕塑,宁可不吃饭,也要买蜡烛。有一天,一个清华的朋友来请我吃饭,走的时候留下了五十块钱。我正要买蜡烛,在小巷里撞上了谢天笑。

「哎哟陆陆,正找你呢,有没有三十块钱?」

「干吗?」

「哥们快要进棚了,弄点钱走动走动。下星期还你。」

后来他似乎把这事忘了,我也没好意思问他还。

谢天笑是淄博人,村里想搞摇滚的淄博人有好几个。但雷箭说自己是青岛的,因为青岛比淄博洋气。雷箭是吉他手,一直想组个乐队,他没有录音机,成天到我这里来听Bob Marley。他说话很激烈,也很珍爱自己一头细黑的长发,经常梳着头,贬这个贬那个,要不就抱着吉他疯弹一气。我说我要画画,让他把录音机和磁带拎走。雷箭很高兴,就把在海淀街边卖打口带的小飞介绍给我,说一盘可以便宜我一块钱。

小飞说,最近生意挺好,他每周都要去天津进一批新货,可能因为有不少人卖了画。我听着笑了,他不知道,连我都卖出了一幅小画,两千块钱,对方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把画拿走时,还跟我说谢谢。

进入九月,从盛夏开始浮动的不安变得剧烈起来,隔三差五就有警察来查暂住证,村里气氛愈加紧张。听说村子要整顿,要把这些外来艺术家清退出去。而他们多数是黑户,办证的条件又很复杂。一时间,大家都在聊证件和房子,都有些惶惶,特别是初来不久的人。

摩根总往村外跑,他大学就在北京读的,对这个城市的种种变化早已见怪不怪,而这个村子对他而言,不过是个一时的栖身之地。风声渐起时,他已经开始四处找房子,做搬家的准备了。听说通县的东村和宋庄比较理想,离城远,房租比圆明园还便宜。总不见摩根他们这批人,村里一下就冷清了许多。

在路口遇到了片山,他说北京让他伤心,打算过段时间回贵阳去。四毛因为金燕的缘故,要留在北京。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凉了下来,白天眼见着一天天短了,画到凌晨要披上薄被子才行。我经常放Kingdom Come的歌来陪自己画画,他那尖锐的嗓音里,有一种撕心裂肺又强行镇定的哀怨感,很符合我的心情。中午醒来,推门出去伸懒腰,院子里一地的黄褐色,落叶又厚了点。还留在树上的绿叶间,沙沙的风声也变酥脆了。

路上的卖煤小哥多了起来,一个个也都留着长发,骑着三轮在村里穿梭,挨家挨户送蜂窝煤。本地村民打趣说:「嘿,这些长头发啊,不是画画的,就是送煤的。嘿!」口气里交织着对艺术家们的不屑和不舍。

图源纪录片《圆明园的艺术家们》



6

晚上,阿古拉一身酒气来拍窗户。

「陆陆,还有没有颜料,」他还没进门就开喊,「我的大红用完了,借我几管。」说着,一颗圆溜溜的光头探进屋来。

我正缩在被子里看书,不想起床,下巴指了指外屋:「你自己拿吧。」

阿古拉挤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朝我举了个大拇指,摇摆着转过身去,随后传来翻找颜料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拉灭灯,说「我走啦。」声音呜呜噜噜的,听不真切。跌跌撞撞的身影从窗外晃过,脚步声渐渐远了。

半夜,我起来准备画画,拉开外间的灯一看,傻眼了,这家伙把我整个画箱都搬走了,一管颜料也没留下。我气急败坏冲出去,直奔阿古拉画室。饭馆的灯已经熄灭了,一路的狗叫声都很响亮。

到他门口,我酝酿了一下情绪,想想要怎么骂。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开着灯的呀,又敲,还是没动静。我推开门,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房间空荡荡的,中央摆着一个大画架。阿古拉背对我,坐在画架前,一动不动,大光头亮闪闪的,地上扔满了装过颜料的锡皮,还有空酒瓶。我走到近前,他斜瞟我一眼,又转头注视着画架上的空白画布。

我不敢惊扰他,默默退到床垫边坐下。阿古拉神色凝定,眼睛松弛地眯缝着,透出一线犀利的锐光,当他聚精细看,就有一种久远又恒长的神情,笼罩住他的面容。灯光从他头顶上方直切下来,在脸上留下几道浓重的黑影,仿佛一尊流泪的石像。

过了一会,他拎起脚边的二锅头,仰头灌了一大口,从我的画箱里扒出两管大红,稍一使力,撕开尾部,大团的颜料就挤在了刷子上。我心里一痛,从来都是老老实实拧开盖,挤到调色盘里小心地用,哪敢有这样的豪气。

阿古拉又灌一大口酒,把空瓶放稳,站起来,扬手一挥,刷毛落在了画布偏右上的位置,他顿住刷子,缓缓往斜下方拖,画布仿佛被划破了一道大伤口,殷殷地凝着血。随后他动作越来越快,手臂转起圈来,颜料不断被甩出弯弧。他像是在发泄什么,又撕开白色颜料,在红色中擦出粗粝的肌理。

画布上的凌乱渐渐显现出一些秩序感,仿佛一个被刀斧砍凿出的X,四周碎屑飞溅。阿古拉急切地在画箱里翻动,直到确认没有红色颜料了,他颓然地站定片刻,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说:「你把箱子拿回去吧。」我迟迟不动,在那一刻,我有点后悔,之前怎么不多存些大红颜料。

我拎着画箱,走在清冽的夜寒里,自己和阿古拉他们的差异,渐渐在黑暗中浮现。对他们来说,绘画是唯一的使命,所以他们会为了创作想尽一切办法,他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而我的爱好太过纷杂,绘画只是其中一种乐趣,或者未来谋生的一种技能,我对自己过于放纵,每天有太多时间沉溺在生活的褶皱里。和他们相比,我根本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一切,都会通过画笔透露在画布上,在每一种色彩,每一道肌理间。如果我不能彻底投身到对画的思考与探索中,进入不了日思夜想的状态,那我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之后的几天,我都泡在海淀图书城,买回来一套《追忆似水年华》。每天醒来后,搬一张椅子到院里,坐在落叶中,翻看那本让人昏昏欲睡的《在斯万家那边》。

傍晚,雷箭来叫我去酒吧,我也不再推却。端着一杯啤酒,坐在墙角的长凳上,透过啤酒的泡沫,看穿花蝴蝶般的人影,在喧闹的人声里分辨酒吧播放的音乐,恍兮惚兮地轻轻摇摆,不知身在何处。

国庆前,刮了几天风,瓦蓝的天色映罩下来,地面、墙壁都泛起了一层蓝光,显得凉丝丝的。屋里的水迹和潮气,一夜之间就消失了,窗户也可以合上了。

雷箭拎着两个蛇皮袋过来存放,他已经把房退了,先跟朋友去坝上骑骑马,看看秋景,回来再找房。他要在草原上大声听音乐,所以拎走了我的录音机。临出发前他嘱咐我,在他回来之前,千万不要先搬走。

村里显得比以往都匆忙、纷乱。面包车、130小卡、三轮车进进出出,大家拥抱告别。本地村民拢着手,在巷口的太阳底下,呆呆看着艺术家们的离开。卖煤小哥把车停在路口,抽着烟,好奇地看着这一群群忙碌的人,一边低声吆喝:「蜂窝煤……蜂窝煤。」

摩根来问我,还要不要电视。我说,都已经是你的了。他哈哈大笑,丝毫没有伤感的意思。「你怎么一点不难受?」

「难受哪样嘛——」他鼓起眼睛,伸手往身后划了个弧,说:「这帮人滚到哪里,哪里不就变成画家村了,真是的。在这,一天到晚担心受怕的,还不如早点搬走呢。」

他跟我要了支烟,抽了一大口,岔开手指,梳住头发,抬眼看着蓝色的烟雾,想了想,说:「呵,当时来这里,哪个想到会变成什么画家村。」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他直起腰,换了个坐姿,说:「别人我不晓得,反正我毕业之后,不想去单位工作,还是想搞创作嘛,城里房子又租不起,还不好找。听讲丁方、张戈、方力钧他们在农村租到房子了,又大又便宜,我和郭建啊几个就搬过来了。哪个晓得这个风就传出去了,92年就来了一大帮,先是北京的,后来哪里的都有,记者啊这些也来报道,一来二去,名气就响了,后面来的这些都不认识了。」 

他已经差不多找好地方了,问我怎么打算。我还没想好。他建议我:「要不你也搬到东村算了,还可以一起吹牛批。」

我自忖,目前靠画画我还养不活自己,就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摩根也没看我,抽完烟,站起来往外走,丢下一句:「等我那边定下来,给你个地址,有时间过去玩。」

摩根走后,我心里乱乱的,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没法再在屋里呆了。我骑上车,从村子西边没人的小路来到野林里,爬上土丘看了一会。大片的树叶黄了,树林间漏出了更多房屋的轮廓。远山的脊线很分明,像一道裂纹把天空的下端切断了,黑魆魆地匍匐在天际。风一阵阵吹过来,钻进脖子里,袖子里,冷飕飕的。

是告别的时候了。现实摆在眼前:我无法依靠画画养活自己——需要先找一份工作。画画是一辈子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继续,我对自己说。

我弓着步,张开双手,从土丘上滑下来,一头栽在草丛里,惊动了附近的一群麻雀,扑哧哧往天上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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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华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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