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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长姐成为一种处境

当长姐成为一种处境

社会


这次「一封信」征集的主题是「长姐的烦恼」,一共收到168封来信。


认真读完每一封信,看到那些长姐们的经历,心里时不时就难过一下。就像编辑槐杨在回信中所说,「姐」是性别的部分,而「长」这件事对应着它的沉重。如果说女性是一种处境,那么长姐可能是一种处境的集中、放大。

信中的长姐们,有我们父母以及祖父母一辈,还有很多是90后甚至00后。你会有点悲伤地发现,长姐的处境在不同的年代延续,甚至在一个家庭里贯穿、复制着。她们的经历不尽相同,但境遇在本质上却很相似。很多来信的读者都提到,成为长姐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不会是家里最被珍视的那一个。生为长姐,她们在被「剥夺」的同时,还要被有所强加。另外,有一些差别之处在于,长姐之后是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或者还是几个妹妹,这些「组合」也面临着不同的处境,也可能获得不同的关系——可以想见,背后起作用的,仍然是基于「性别」的那部分。

按照年龄、视角和一些共性处境,我们从168封信中选出4封并回复。那些困扰长姐甚至更多女性的命题,关于如何面对那些令人感到「残酷」的事实,如何对待被赋予的奉献和责任,如何归置和重建自己等等,在信中都有所提及。很难说「一封信」可以为你解惑,但它首先想让你知道,作为长姐的你,被理解,更被珍视。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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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封信 


我大概是所有的长姐里面身份最卑微的吧。我是一个「被超生」的姐姐,我有一个弟弟,只比我小一岁。什么叫「被超生」呢?我的父母都是体制内员工,按照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只能生一个孩子,我虽然是第一胎,但因为我性别女,就被「藏」了起来,被迫把这个名额「让」给我弟。也就是说,超生的其实是我弟,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我是多余的、不该存在的、超生的那一个。

与合法正规的生育名额一起被让出去的,还有我的无数权利。我的童年跟别人很不一样,我不能叫我父母「爸爸妈妈」,我叫他们「二姨、二姨爹」。老师每每问到我父母在哪里、干什么,我只能说「在深圳打工」。从入学的第一张关于家庭信息的表格,在父母亲那一栏,永远只能写四姨的名字,曾经被同学嘲笑 「没有父母」。与此同时,我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先后辗转亲戚家,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当被问到我是谁家的孩子时、听到同龄的女同学叫爸妈时,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属于哪里,很难建立起身份认同。

比我小一岁的弟弟,从小就在父母身边,被关注、被宠溺,直到他上初中左右,他才知道我是他的亲姐姐,在此之前,他问我,「你爸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啊?接了你给我爸妈结抚养费,我们家就富有了。」以及,他说「我们家的地位排名:我爸、我妈、我、你」。四年级,我被爸妈接回身边,但我与他们并不亲近,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寄人篱下的感觉。

在我们那个四口之家里,真如我弟不懂事时的言论,我真的毫无地位。作为女儿,并同时作为姐姐,只有我会被要求做家务,性别的规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却丝毫没有因为我的特殊身份而想要弥补我、对我好的想法。我被迫早熟、懂事,洗碗、拖地。知道我这种特殊身份的人,都把这件事合理化了,特别是我的父亲,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排行老八,前面7个都是姐姐。「男孩传宗接代」的思想在我爸的脑海里可谓是根深蒂固,就像家里有个皇位,传男不传女。每当提到我一出生就被抱走躲起来的事,他还会理所当然地说:「这种情况多了去了。」我的母亲,身为女性,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被父权化的女性,并极度厌女。我在这么一个环境下长大,能身心健康地活着,已是奇迹。

有一段时间,我选择性地忽视「重男轻女」的事实,疯狂找理由安慰自己,「他们对我还是可以的」。那是大学的时候,甚至我还大胆改口叫了爸妈。研究生的时候,我跨考了新闻学,接触了社会学、女性主义,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原生家庭:大家庭有7个和我一辈的孩子,其中有3个女孩,都是姐姐,我的表妹,也跟我一样,从生下来就被「躲」起来,但比我幸运一点,他的父母在4年后才生下她的弟弟。而我的母亲,她前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妹妹,也属于「长姐」,她从小也承担起大部分的家务。

不管是我的「长姐困境」,还是我妈的「长姐困境」,其实都是我们家女性的性别困境,我们所有的人都被要求忍让、听话、懂事、勤劳,所以每一家人,厨房里一定是做饭的女人、客厅里一定是玩手机的男人。

而我,在26岁的时候,真正开始了和原生家庭的抗争。我过年不回家、不主动联系父母、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用微信文字的方式讲出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以及和我的弟弟积极沟通、在家庭群里「卖惨」。能重建理想的家庭关系的希望非常渺茫,我现在的状态,就是以一己之力打破了原本表面和谐的家庭关系,表达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和愤怒。重建不重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委屈自己了。

图源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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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这位长姐,

关于你的「卑微」,读来令人心疼。我也是一个姐姐——家里想要一个男孩,于是,我有了一个妹妹。她当然属于「超生」,你说的那种躲藏,在妹妹身上发生。我一直记得某个冬天,父亲的同事来家里吃饭,妹妹躲在楼上,我们俩围着个煤球炉,这边越热乎,背面越觉得冷。妹妹沉默半天,说,「我咋是个黑人啊?」

「黑人」是我们那儿的说法,指的是没有户口的人。直到妹妹十岁后,经过一番崎岖辗转,才出现在户口本上。那段经历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太对劲儿:为什么一个小女孩,总要过得那么仓惶?

而我深深地知道,人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我有一个妹妹——而非弟弟。如果有一个弟弟,我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剥夺,在朋友里,听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故事了,那种要在沉默里咀嚼很久、生硬吞下、到最近两年才能获得语言表达的东西,听得多了,我常感到庆幸,继而是恐惧、战栗。

你自称「长姐」,前面我们谈的是「姐」的部分、性别的部分,而「长」这件事仍然有着它的沉重。

十几岁时,爸妈关系不好,每次争吵,妹妹就上楼关上门,而我总是斡旋的那个人。我的脑中总是有一根弦紧绷着,时刻准备着在他们冲突时冲到前面,护住妈妈。

很长时间我和父亲充满对抗,而我离家到北京读书后,因为只有妹妹在家,父亲显示出他珍惜、慈爱的一面,有时会专门跑去高中给妹妹送饭。后来,妹妹也来京读书,春节回家,我发现,妹妹可以跟父亲撒娇、闹腾,我却做不到。但妈妈和父亲吵架后,仍然会给我打电话,让我「说说父亲」,大到去医院检查身体,小到家里该买个什么样的空调,旧地板要不要铲掉,我履行了很长时间的使命,直到两三年前,终于忍不住了,告诉妈妈,这是你们的事,我不管。

这句话本该是冷静地说出来的,但实际上,我用了浑身的愤怒。说出来后,也并不轻松。只是觉得索然。我不再是个靠得住的女儿了,茫然四顾,人生牵绊如此之少。你的父母并不真心爱你,并不真心体恤你,他们只是有一些诉求希望你实现。在四下苍茫里,这个答案如此赤裸。而我看到自己在许多年的承担里用力而僵直的样子。

有一个场景,过去十几年了,还是记得。那是个夏天,在朋友家玩,看到隔壁正在忙活,这一家常住在乡下,每到周末就来县城卖土鸡,父母挥汗如雨地搬鸡笼,哥哥也跟着挥汗如雨,只有弟弟,空着手,扭来扭去地走路。哥哥一次次避让开在路上扭着的弟弟,等鸡笼搬完了,弟弟跟爸妈腻在一起,哥哥拿着洒水壶来收尾,低着头,仍然是闷闷的,但甩着手臂扭着身体,撒了一路波浪起伏的水花。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我脑中。他是多么羡慕弟弟的轻盈活泼啊,但他总有重物在手中。

这可能就是为「长」的命运,总是被期待、要求稳妥。当「长」和「姐」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更为深重的东西。重建是很难的——在你的信的结尾,你说,「重建不重建的不重要」,但可能,当我们「不再委屈自己」,也就是重建的开始。

后来,我和妹妹都留在北京,她住在东四十条的一个小平房里,有时我去找她玩,在小小的露台上看流浪猫们排队吃饭。我们是姐妹,也是朋友,我们分享着同一种幸运——她也知道,如果有一个哥哥而非姐姐,她根本就不会出生,也分享了成长中的诸多秘密。那些因为是女性而在家庭中遭受到的,我们正在逐渐将它辨明。

来,长姐拥抱长姐,长姐拥抱妹妹。

槐杨

图源电影《海街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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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封信 


《「人物」一封信》的编辑您好,这封信是我替我妈妈投稿的,她一直关注你们的公众号,是你们的忠实粉丝。看到你们发布这样一个主题征稿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不说话捧着手机打了很久的字,在微信上一段段地发给我,拜托我请求我一定要发到你们邮箱里。她这一辈子身为长女承担了很多也付出了很多,我希望她平安健康,一生快乐顺遂。也祝福《人物》公众号的每一位工作人员,平安喜乐,心想事成!

以下是《长女的一封信》——

我是老大,79年的,属羊,民间一直有出生冬天的羊命苦的传说。我下面有七个妹妹,四个妹妹生下来就送人了。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还在乡政府上班,负责民政方面的工作;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父亲因为超生被撤职。父亲会写文章,新闻经常在县广播电台播出,但是他骨子里又是传统的养儿防老,香火传承思维。记不清母亲是生老四还是老五,父亲一看又是个女儿,他把门锁上,一天都没有给母亲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我跑去爷爷奶奶家搬救兵,亲戚邻居都来了,没有人叫得开门……

我那个时候剪着短头发,穿着民警蓝或者军用黄颜色的上衣,只要父亲一打母亲,我就飞奔在村子那条主路上,去村子中间爷爷奶奶家求救,这条路十里八乡的人从这里过去赶集。(多年以后去同学家玩,同学父亲提到他骑着自行车去赶集,看到我飞奔着去爷爷奶奶家,当时还和旁人说不是说某某没有儿子嘛,这不就是个男孩吗?)

老七出生之前,父亲母亲为了躲计划生育,在县城一个同学的帮助下去打零工,大冬天的去绑芦苇,一天3块钱;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在凛冽的寒风中干活,手上有一条条的血口子,有被风吹出来的,有被芦苇划出来的。

老七出生之后被放在了亲戚家。父亲借一个架子车在泥泞的土路上从镇上拉到我们的那个小村子,不知道车子有多难拉,父亲有多绝望……

生了老七之后,父母认命了,不敢再生。

再见老七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她有着红扑扑的脸蛋,穿着一套红衣服,因为过年所以穿得很喜庆。那一年我18岁,她6岁,我比她大十二岁,她也属羊。老八是小舅舅家的娃,小舅舅为了生儿子躲计划生育在新疆,这个小女儿就放在了我们家。

第一次七姐妹聚在一起,却是因为父亲的葬礼。

我16岁托关系进了村小做民办老师,学校统一给民办老师们做培训;我在村小做民办老师的时候读了三年函授师范,一个月去学习一次;师范毕业去考了大专,也是一个月学习一次那种。结果2000年下岗,校长说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把它读完了吧。我想想一年三千的学费,还是拒绝了。

老二读了师范 ,老四读了卫校,我最初一个月103元的工资都是给她们俩交了生活费;其余的姐妹有机会赶集见到,就说句话,回来再哭一场。一年到头偶尔给她们买一套衣服,差不多让她们记了半辈子。

我在村小教书的时候,喜欢写东西,投稿《中国妇女报》旗下期刊《农家女》,发表了二十余篇豆腐块,结识了一位记者朋友,到现在还像亲人一样联系着。1997年3月被该杂志社评为通讯员,与来自全国各地的通讯员们一起参加了一个星期的免费培训,见到了央视《焦点访谈》敬一丹还有其他一些名人,受到了当时妇联领导的接待。用现在的话说那应该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了。

我17岁定亲,那个时候的农村都是相亲之后,再定亲的;对象是叔叔婶婶看中的,一个村子里互有照应,我家又没有男孩。我当时同意了,其实心里是想反抗的,18岁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我哭着和母亲说想退亲,母亲这辈子难得硬气一回,说退,借钱都给你退。结果半夜里父亲肚子疼,大年初一就走了。一切都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老二教书,嫁了一个医生;老四远嫁,都是自己选的,自己谈的,说实话,我内心里是很羡慕她们的。

我20岁结婚,21岁生大女儿,老公拉着架子车,我抱着女儿躺在上面。我的发小从镇子上出发去读大学……她叫我的名字,摸了摸我女儿的脸,我和她挥手告别,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一路……

后来,我随老公南下广东,开始了我们的农民工生涯。母亲和我们一起,老公和母亲一起踩三轮车收废品。母亲一个人还清了二妹和四妹读中专欠别人的钱。而我在那十余年里活得张牙舞爪;有人凶我妈,我冲出去和别人吵……我们住在屋村,方圆左右的本地师奶们,没有一个敢惹我的,我活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即使那样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我也经常带女儿泡图书馆,去福利院做公益,在力所能及内去发自己的光和热。

二妹经常被家暴,因为从小目睹母亲被家暴,她觉得这是正常的;离婚复婚,再离婚再复婚;一次次的打闹,我和母亲一次次到现场,我一直是冲锋陷阵的那个。老四有事,我也是一次次到达现场。35岁之前,我都是为着妹妹们这样那样的奔波、操心……

35岁是一个分水岭,之前的10多年我做了很多份工作:超市理货员、防损员,学校舍监,在麦当劳、必胜客也打过工……33岁之后,突然间大脑里面某一种东西觉醒了,我得踏踏实实学点什么了。学了艾灸,学了小儿推拿,考了按摩师证,进了诊所,一路考到确有专长,助理医师;自学了家庭教育,考了家庭教育指导师证。

2014年买了房子,虽然是二手房,搬家的时候我坐在阳台,久久不能入睡,想到我的发小,她的父亲是我父亲当年的同事,后来进了县财政局,她弟弟去了比利时留学,她妹妹进了渣打银行,他们三姐弟,父母都给他们买了房子。她在苏州以摄影为生,日子过得像首诗;我曾经是真的很羡慕她;有的人一辈子都走不到罗马,可是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我也想到俞敏洪说过的那句话:到达金字塔的只有两种动物,一种是雄鹰,一种是蜗牛。我应该就是那只小小的蜗牛吧,按自己的速度和节奏过自己的日子。

大美

图源剧集《女人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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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大美姐,你好。我是《人物》的作者卢美慧,也是家里的长女,因为这封信是您女儿帮忙转交的,我也想以女儿的身份,讲讲我母亲的故事。

我妈也是家中长女,属兔,今年60岁。我妈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她小时候家里很穷,有几年我的外婆因为家中琐事精神失常,我妈成了几个弟弟妹妹事实上的「母亲」,她要照顾外婆,拉扯弟妹,因此基本没上过一天学,但我妈勉强能认得一些字,小时候我不懂事,常会问她这些字是怎么认识的。

我妈每次都会跟我讲一本破字典的故事,那时候她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本没头没尾的字典,她没事就会自己看,估计也会在不那么忙的时候照葫芦画瓢学着写写上面的字。您在信中讲到发小的故事,她大概也都经历了,别人都能去上学的时候,她被各种家务和自己精神失常的母亲拴在家里,作为那个年代的长女,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没有一个少女的青春期。后来经人介绍,她嫁给了邻村的我爸——理由也和您差不多,长女不能远嫁,不然没办法照顾家里。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我爸是家中长子,吃苦耐劳几乎是一种本能,两个蚂蚱被命运拴到一根儿绳上。我和弟弟相继出生后,他们的生活有了奔头儿,慢慢有了自己的盼望和日子。

但在我小的时候,我的三姨也因为一些琐事精神失常了,三姨在几个妹妹中跟我妈关系最好,也在早些时候帮我妈分担了很多照顾家里的责任。于是那几年,我妈带着我三姨到处求医问药,正规医院也去了,民间大仙也拜了,但三姨的状况越来越差,最终所有人的耐心都消耗没了,我妈也度过了自己的40岁。

我小时候和我妈的关系并不好,她总是容易情绪失控,我又天生犟得要命,所以小时候没少挨打。后来长大一些了,她说小时候打我的理由,是觉得我的性格跟她太像了,现在想来,那种性格里应该有她特别无奈特别想挣脱甚至特别仇恨的部分,或者从潜在心理的角度,她不想她的女儿成为另一个她。

我没有成为另一个她。

小时候我最开心的是开家长会,因为成绩不错,每次开家长会她都能在邻居中间收获一些羡慕的眼神,这至少意味着那几天我不用挨打了,我想这对她的人生来说应该是一种安慰。

后来我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我家离学校很远,所以需要开始住校。开学那天是她送我去的学校,分别时大概说了一些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后来过了很久邻居家大娘才告诉我,送我到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妈一直在哭。

那之后我考上大学,当了记者,离家越来越远,出现在许多她可能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我在北京有了自己的生活,从个体的生命经验来讲,我拥有了一个比她宽广得多的人生。

对我妈来说,似乎一切都在好转。但我和弟弟离家后轻松了没几年,紧接着是外公重病,有时候我想象我妈的生活,最让人疲惫的是,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就要去承担那个角色,就要被动卷入那些不可违背的责任之中,大概这就是长女的宿命?

外公后来还是去世了。但我妈的磨难没有结束,过去两年,我爸连续出了两次意外,落下了残疾和一个阴晴不定的性格。但我爸两次长时间的住院,是高中以后我和我妈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我有了更多观察和理解她的机会,她总是乐观,好几次反而都是我在哭,她在一旁安慰我。但想想不管是现实还是心理层面,承担最多、付出最多,并且依然要承担和付出下去的,依然是我妈。

去年我带全家人出去玩,对我们的小家庭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有天走在路上我妈突然很高兴地说,其实她挺知足的,我和我弟长大了,我爸「好歹留了一条命」,今年国家就要给她发钱了(在农村自己缴纳保险,60岁后会有两三百块的「退休金」),总之她总是能在眼前的生活中看到让自己高兴的东西,我想这是我需要学习的能力。

姐姐,您讲述自己在35岁之后的打拼让我看到了同样的力量。命运任性而随机,我想正是这种力量本身推着每一位「长女」迎击自己的命运。也很高兴这封信的使者是您的女儿,我忍不住想象您们母女的样子,我想她一定也是您的骄傲,您的力量、您经历的苦楚、您一生的遗憾和委屈,会融汇于女儿的生命,托举着她、激励着她,去拥有一个更宽广、更畅快的人生。

图源剧集《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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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封信 


人物,您好。

就像电视剧里总是上演着王子和公主如何冲破阻碍走到一起,但很少展示他们婚后的日子,作为长姐的我也很难搞清楚,在与我的家庭和解之后,我们要怎么生活,怎么相处。

为了便于理解,可能还是要交代一点背景。我长大在东北农村,父母都曾经是农民工,建筑行业全面衰落后,他们在中年之后、老年之初迎来了生命里最失落的时刻,也就是现在。我有一个弟弟,职高毕业,在学修车。而我是中了基因彩票的那个孩子,读了大学和研究生、在北京有一份收入相对稳定的工作,即将结婚的对象是北京中产。

显而易见,我跟我的父母、弟弟淌着一样的血液,却生活在截然不同的水位上。而介于两个家庭中间的我,时时刻刻被那种落差撕扯着。相比于我的结婚对象,我一无所有,而在我的家庭眼里,我简直是嫁入了豪门。每当我在家庭群里发我养的两只小猫的视频,收到的回复不是「好可爱」,而是妈妈的感慨「它们可太享福了」——她在羡慕两只猫的生活。而听到妈妈这样感慨的我,知道妈妈近视600度都舍不得配眼镜的我,听说爸爸因为赚不到钱整夜整夜失眠焦虑到得了萎缩性胃炎的我,很难忍住给他们钱的冲动。在我毕业后的3年里,陆陆续续给了家里十几万,其中有10万块是拿去还家里的房贷。

经历过早些年的逃离、断亲、和解,现状已经让我感到非常幸运,我的父母不再会打压我、质疑我,他们学会了尊重和关心,尤其是妈妈,我们互相理解。但还是会有很复杂的状况,就像一个二元一次不等式,已知我是长女,习惯了承担责任、照顾家庭,那么如何在保证自己生活的情况下让父母生活得好一点,如何在自己心态平衡的情况下跟家人保持很好的关系?生活和心态是那两个未知数。

我会委屈。为什么弟弟永远是弟弟,我早早成长为「父母」?为什么我对家庭付出了这么多,爸爸最爱的还是弟弟?他把全部的时间和钱都花在儿子身上。

我不太敢花钱,想给自己买几百块的面霜,但想到妈妈还在用几十块的,收回了下单的手。我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脆弱,风险加倍,它不只关于我自己,还关系着几百公里外另一个家。我当然不想说这是累赘,有个亲戚去过家里后给我发微信,说「你爸瘦得不正常,快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希望没事」的时候,我仿佛惊恐发作,连着给妈妈打了五六个语音电话,直到妈妈说,没有大问题,萎缩性胃炎就是这样,我才镇定下来。

我甚至会逃避回家,不敢看到他们真实的生活,以及时代和环境割在他们身上的伤口。我只在春节回去,一年在家的时间不到6天。看到朋友五一、十一买几千块的机票回家,我会羡慕。人想回去的地方,一定是温暖安定、被庇护被照顾的。负罪感会比羡慕迟一点到来。

这道题太难解了,解到最后,基本上是无解。

说起这些,倒也不是想诉苦,我的许多朋友都是长女,在聊起这些时,我们会很激动地说:「我也是!」这些委屈和无奈,没办法拿到家庭里去消化,但朋友的共情可以。我想对像我一样的长姐们说,可以活得自私一点,没关系的。去吃好吃的,买想要的,过很好的生活,没关系的。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你已经很尽力了。隔着这块手机屏幕,我想给你一个拥抱。拥抱你,也拥抱我自己。

哦,对了,那位讨厌的亲戚,我最终得体并坚定地告诉了他:我的父母生活怎样、身体如何,有没有告知我,我又有没有帮忙,是我们家庭内部的事情,与他无关,如果出现了什么问题,我的父母会告诉我。如果他实在忍不住,一定要彰显作为亲戚的监督特权,获得教训小辈的优越感,请优先考虑我们家的另一个男人——别忘了我还有个弟弟呢!

图源剧集《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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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X:

你好。

先拥抱你。读你的信,有一种「世另我」的心情。大概是我的成长中,有很多和你相似的情绪,委屈、无奈、妥协、接受。可能唯一的不同,是在于我的长女身份,被另外一层「强弱」关系的表象遮盖了。

父母会把对待我和弟弟的不同,更多归结于:你有能力,过得好,所以我们帮助弟弟多一些。对,我是家庭里「更有能力」的那一个,如果用世俗一些的评判标准,我读的985,胜过弟弟的二本大学;我的收入,是他的好几倍。我的父母从不承认「重男轻女」,但他们倾其所有,也要帮助弟弟在省会城市买房子、结婚。到了现在,快60岁了的他们,还要打零工,来维持自己的生计。

过去许多年,我不太会反驳这些说辞,或者说,我像鸵鸟一样,埋着头,一直待在这样的和平幻象里。

但这样的说辞,有一天还是被我自己戳破了。最近的一次家庭出游,我带爸妈去爬了山,回程的车上,这是他们第几百次聊到这个话题?我感觉我已经无法忍受——作为一个36岁的中年人,不想再听更多谎话,也不想再说更多谎话。我说,爸妈,其实我很早就明白,并接受了,你们以后不需要用这些话术来包装。我的父母沉默了。

是的,我大概花了十多年时间来接受这个现实——我的爸妈,并没有像爱弟弟那样爱我。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残酷。

但讲出的一瞬间,我也有一种舒爽的心情,我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去证明什么了。我独立,自爱,还有很多对父母的爱。我讲这些,不是要责怪,而是心疼他们。我不希望我的父母对弟弟,担负着一种「无限养育」的责任,从他出生开始,计划包办他的一生,整个生命的意义,都是在为儿子付出。我希望他们为自己活一点。

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有一种庆幸,也许正是他们对我的「有限养育」,我才能长成今天这个样子。

就像你说的那样,成人世界里,强弱关系是流动的,当我变强,我拥有了更多自主权,不用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不用像我的弟弟一样被管束,活在家庭的阴影里。我走了很远,是我父母不曾走过的地方,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孩子和父母之间的羁绊,斩不断,理还乱。我开始尝试把更多注意力放在我如何对待他们,想办法妥善安置他们的晚年,以及用我和女儿的关系来影响他们,让他们明白,还有很多家庭有不一样的活法:父母和子女,可以不是「无限养育」,是相互独立。可以自在相处,也可以坦然目送对方离开。

也许我这一代人的努力之后,我的女儿,很多人的女儿,可以在更好的环境里长大。

所以,不要失望,我们一起努力。

柳笛

图源剧集《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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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封信 


《人物》栏目编辑:

您好!我想讲述一下在妹妹视角下的长姐故事。

出生南方,重男轻女是难逃的宿命。我在中秋团圆之日,伴着家里人对二胎是男孩的强烈期待出生了,来到世上迎来的第一幕就是全家的失望。因为不是儿子,妈妈在月子里吃了不少苦,而我,因为有了长姐,反而获得了一份特别的爱。

父母顶住爷爷奶奶的逼迫没有生三胎,两姐妹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胜在没有男女差异。父母生意繁忙,我和姐姐相依为命,4岁的年纪差让我享受到了姐姐全部的人生经验,怎么认真学习,怎么讨大人喜欢,怎么吸引男孩子的注意,如此种种,让我少走了许多人生弯路。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我感到幸运的,有姐姐的人生最不一样的是,有一个始终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事情的人存在。和父母的代沟决定了他们没有办法与你感同身受,而姐姐可以,读书、工作、恋爱、买房、赡养父母……每一件人生大事,我都有她完完全全知道我的处境,了解我全部的经历和性格,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给我建议,甚至是用尽全力且不图回报地帮我。

我是一个很有自己主见的人,但是每一个重要的决定我都会先给姐姐说,让她帮我参考,就算是有时候意见相左,也没有改变最初的决定,但是和姐姐商量过了这个动作莫名让我安心。当然,主要是因为姐姐非常尊重我、信任我、爱护我,她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恐惧的是什么,她能在我遭遇任何失败的时候稳稳地接住我,告诉我还有她在。

已经想不起多少个深夜觉得难熬的时候给姐姐打电话痛哭,这个世界不美好的一面全部都有她在帮我分担,老天爷真的待我不薄啊!也会有争吵,关于与父母的相处、关于对待朋友的方式、关于处理亲戚的来往,但是就算是争执我也丝毫不用考虑我在她心里的位置,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密是独一无二的。作为一个极度虚伪和虚荣的人,只有唯有仅有在她面前,我是最真实的那个自己,没有迎合、没有损耗。

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姐姐就从杭州回了老家工作,并且非常坚定地告诉我,家里有她就够了,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因为有姐姐,我才获得了可以北漂的自由,没有抛下父母不管的愧疚,没有回老家光宗耀祖的压力,没有结婚生子的指标,这一切都是她在帮我承担,而我只需要朝着自己的目标去前进。

我很爱我的姐姐,尽管我拥有很多的家人朋友,但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有人说,老二从出生就是家庭资源的争夺者,需要从老大那里抢来别人的爱。于我不同,我全面地享有一个姐姐对妹妹的爱,这份爱让我觉得父母、亲戚、长辈的关注不再这么重要,我有姐姐,这就足够了。

二妹
Best Wishes

图源电影《海街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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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回信 


二妹:

见信好。

我读了三遍你写来的信,每一遍的感觉都不尽相同。

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阅读体验。读第一遍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适,甚至有了一丝愤怒;读第二遍的时候,我的不适和愤怒都消失了,转而有些难过;读第三遍之后,我为你们姐妹的感情感到由衷的开心,并且也从中获得了某些力量。

先说说第一遍的感受吧。回信的栏目,我回过几次,说实话,读得生气很少有。更何况,你这封信所展现出的是姐妹间的真挚感情。我也在问自己,我自己这愤怒从何而来呢?

冷静地想了之后,我明白了原因。原因在于我代入了姐姐的立场。我们这次征集是关于大姐。但从你的信里,我看到信的核心其实写的并非大姐,而是在讲一个妹妹的脆弱和需求。信里,你称自己是一个「极度虚伪和虚荣的人」,还用了很多词来描述大姐的奉献,比如「用尽全力」「不图回报」「一切都是她在帮我承担」……而这些奉献故事的堆叠,让我很不适。我不禁想,为什么你没有提到姐姐的需要?姐姐保护了脆弱的你,在无数个深夜里,倾听着痛哭的你,但姐姐脆弱的时候,谁来保护她?痛哭的时候,谁来倾听她呢?

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又把信细细读了第二遍。

不适的感觉渐渐消散了。我想,信的篇幅有限,承载的感情和故事也是极为有限的。你用很细致的讲述,描述了姐姐对你的好,从中我更多读到的是一个妹妹对姐姐真挚的感激。从你的文字里,我甚至有了一种错觉,大你四岁的姐姐就像是母亲,无论是在迷茫的时候给予支持,在挫折的时候给予鼓励,还是在痛哭的时候给予拥抱,她都比父母要更像是你人生里的一棵大树。如果说,付出在什么时候会产生意义,那么一定是被另一个人深深铭记的时候。

而之所以说第二次读会有难过的感觉,是因为你的处境。作为一个在重男轻女家庭里第二个出生的女儿,这个现实令人心生绝望。你写到,「因为不是儿子,妈妈在月子里吃了不少苦」,这里,我感觉到一种本不应该归结于你身上的自责——你觉得妈妈月子里吃的苦,是你的过错。而接下来,你讲到有用的「人生经验」,其中关于「怎么讨大人喜欢,怎么吸引男孩子的注意」。这种讨好的能力,让你「少走了许多人生弯路」。然而,在一个需要不断讨好才能成长的环境里,我们要如何识别爱的意义呢?

读第三遍,我有些释然了。我想,我们这次关于「长女」的来信征集,不可避免会聊到很多关于责任与奉献的故事。谈起责任,包括我,可能会代入一种情绪,即认为仅仅由于早出生几年,就要承担很多责任和付出,这是不公平的。但不可否认,责任也能成为一种使命,是一个人维持自我、度过困难岁月的信仰。正如你所说,「父母生意繁忙,我和姐姐相依为命」,这是你们姐妹的生存方式,无论是姐姐对于你,还是你对于姐姐,都同样重要。

所以二妹,感谢你的来信,这也是我作为读者的真实感受。希望我的三种不同感受,没有给你带来困扰。你文字的真诚,你对自己的坦率,它们都给了我力量。这种你一再强调的来自姐姐的「不求回报的爱」之中,也饱含着你对姐姐的爱。

而我觉得,在世界上,也根本就没有不求回报的爱——你,就是姐姐的回报

临安
Best Wishes

图源剧集《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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