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换了导师》被下载4万次,研究生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作者:罗晓兰
编辑:毛翊君
七千,一万,一万六,知网的下载量在几天里一直上涨。
这是一篇2017年的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近两月忽然火成了电子榨菜。《她为什么换了导师——一项导生关系的案例研究》,如同标题,文章案例主要围绕一个女同学换导师展开,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6年过去,这个长久的问题还是激发了研究生群体的共鸣。在知网,硕士论文被下载的次数普遍是几十、几百,而这篇论文下载量已超4万。一些毕了业没知网权限的,还在线蹲资源。
论文传到了更多社交平台上,有老师上课提到了它,还有学生调侃,题目应该叫《血包和自恋型人格障碍导师》。
各种“哈哈哈”之后,研究生们发现,这写的不就是自己吗?
“学术圈有了自己的小说”
“我一去她就非常生气,就劈头盖脸批了我一顿。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不管是当着我的面,还是在我们师门面前说了很多次,‘如果你不愿意待在这个师门,你就可以走’。”
——论文中《遭遇“下马威”》选段
小标题就引爆了情绪,误打误撞入师门——一波三折写论文——柳暗花明换导师。
这是条清晰的故事线,被访谈的主人公小A从一见到导师起,就陷入尴尬,后来有段短暂的蜜月期,被她称作表层关系,强行换论文方向成了导火索,写作把师生关系推向白热化,最后放弃的操作像打了一场游击。
这份目录直接被截图传播,很多研究生点开看,说自己打开薯片,带着八卦的心吃瓜,最后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学术圈有了自己的小说”,这些学生很惊讶,想不到一篇多年前的论文忽然成了电子榨菜。
论文目录截图。
具体内容细细碎碎的,访谈形式让人很有代入感。小A说,最初是被调剂到这个师门下,正式见面前,她没跟这位导师联系,后来感到导师似乎因此心存芥蒂。之后总被骂,她越来越后悔,“我当时真的特别傻”。
评论区都在说,看到了“世另我”。有人专门发帖回忆导师的刻薄,有人愤慨一边写论文一边找工作,还要继续去给导师老婆免费“实习”。
异化的高校师生关系被谈论已久,这篇论文梳理了以往研究中的5种代表性导生关系:师徒、雇佣、导学、指导与被指导、合作伙伴。其中,雇佣关系指出当前的“老板制”是功利主义的产物,师生关系更具有行政管理的色彩。
“读研就是上班”“跟导师纯利益绑在一块儿”,不少研究生说到,现在导生都是这样的关系,学生是免费劳动力。
一个农学研三男生称导师为“老板”——
对方是教授,科研成果多,报账、行政等事务都交给学生,每月发给他们几百元劳务费。男生有时效率低,被导师骂是死猪,有天被骂了三四次。他不敢拒绝干活,否则骂更惨,还被威胁不给开题。
导师的控制与学生的反抗频频发生,也有研究生为此自杀的案例。
几年前,武汉理工大学研究生陶崇园遭遇导师军事化管理,要立正答“到”,陪打球,说“爸我永远爱你”,引起广泛关注。2018年,研究生毕业在即,陶崇园见过妈妈最后一面,从宿舍楼顶坠落。
相比极端情况,不健康的高校导生关系更多压抑在细碎的往来里。那是种失控感、无力感和不被尊重的耻辱感——
在很多研究生的讲述里,导师不是纯粹的大恶人,但每日的催逼、言语谩骂、学业的毫无进展,在就业艰难和学历贬值的大环境下,让这些年轻人逐渐崩溃。
论文呈现的故事里,矛盾并非显性的激烈。
小A想做自己喜欢的论文选题,而导师“从各个方面否定”。僵持了一个学期后,小A放弃了,但最后定的题目还是被导师改了一半。她开始破罐子破摔,逃避写论文去实习,也害怕见到导师,甚至厌恶学校和学习。
导师不理解,有天把她叫去骂了一个多小时,骂一顿就问,还去实习吗?小A说自己一直哭,“像木头一样”,但坚持要去。
最后,导师逼她写“保证在12月31号之前,一定交出一份初稿,否则就自动退回系里”,还说“你写吧,你写吧,就算老师求求你了,快点写吧。”保证书改了三遍导师才满意,小A觉得心死了,哭着说不去实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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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研三在读的丁雨被戳中,想起自己跟小A类似的理想与现实落差。
她在某双一流高校读文科。读研前,丁雨设想过和导师的关系——最理想的是课题组氛围好,导师真的在教育人——互惠互利也行,只要能帮助毕业——最不济的是放养,别“打工”。
没想到导师没有学术指导,还爱训人,让学生给她干私活。丁雨反思过,为什么学生这么能忍,忍不下去了就跳楼。
她每周要交一次作业,汇报学业进展。研一有段时间,要给毕业论文开题,作业变成每天交,且不能少于3000字。她想休学或退学,亲友都劝她熬下去。
她想,熬过最难的这个阶段就好了,没料到研二会更艰难。作业交了,导师嫌写得差,常叫丁雨到办公室挨训:你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你就摆出1234来,我给你跪下。
诸如此类的言语还有,“我为你的论文付出了这么多,你是不是在偷笑,觉得我很蠢,你这样我死都不瞑目。”“你觉得自己做得很完美,是吗?”然后是催促,“发疯一样找人”。
每次发长语音,50多秒,骂人时要连发八九条:你们真伟大啊,当公主大小姐,我们老师太可怜了。
丁雨感到痛苦。研一暑假的一天,她熬到凌晨1点,当天作业还是写不出来一个字,她跑回宿舍哭,觉得撑不下去了。读研后,她瘦了10斤,压力大,肠胃出了问题,那段时间吃了就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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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三后,导师不让丁雨和同门出去实习。按她的理解,导师是想让她们随叫随到。导师的项目上的财务管理,表格填写,家里网坏了,水没了,快递到了,都是学生帮忙。有次她家网坏了,丁雨给网络服务中心打电话,发现就在她家一层。不能拒绝干活,否则要写检讨。
给家人打电话,爸爸说,你就是受不了委屈,从小家里太宠你,她气得跟爸爸吵了一架;朋友也劝,是不是你不够努力?
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太懦弱了,自我怀疑,是自己不行,没办法让老师满意。
沉默的网
“你想象一下一言一行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很乖巧的样子,就是在外面比较给她面子,她说什么你就说‘对对对’就可以了。然后平时上课也比较主动、殷勤地给她端茶倒水什么的。”
——论文中《苍白蜜月期》选段
被导师要求写保证书后,小A哭了一晚,打算休学。但辅导员安慰并劝阻了她,系里还帮她换导师,甚至申请表格上签字也不需要她出面找原导师。这是幸运的个例,实际上,能成功换导师很难,过程顺利更难。
在这之前,小A“永远都是忍着”“这样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毕业,不然肯定会出事的。”如此,研究生们逐渐认为给老师做事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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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二本院校读文学专业的吴珑,一直没想过换导师,觉得这是件大事。她说,导师看重自己的前途,让学生帮他干很多关乎他事业的杂活,做不到位会被批评。因为不肯担保干活不出错,导师指责她“做事不认真,不值得托付”,一个月都没联系她。
为了成功换导师,今年10月初,当导师再次指责她时,她策划了一次矛盾爆发。
她拒接电话,在微信上逐字逐句反问,直到拿到聊天记录;她找到学院,坐下后就开始哭,说给老师们添麻烦了,但实在没有办法了。
她打听过,相关老师吃软不吃硬,她要尽量示弱,表达对他们的信任,少提导师方的过错。因为有“策略”,她幸运地在几天之内转出原师门。
更多学生选择顺从和忍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下乌鸦一般黑。
小A的同门师兄为了顺利拿到毕业证,怕惹了导师后患无穷,被骂时都是沉默应对。
社交平台的评论区里,吐槽中只有个别在分享转导师成功的经验:要礼貌、严谨地措辞,给学院老师哭诉,在申请书上只写个人的原因。而面对访谈邀请,大部分学生害怕暴露,拒绝了。
一个学生物的学生说想退学,压力大到常常哭,导师不让考六级、去健身,说浪费时间。打算转走时,原导师各种为难,还给新导师施压,闹到学院的学术委员会,拉扯了一个学期。有女生想转导师,被辅导员、副院长阻拦,最后患上抑郁症,被延毕后才成功。
有人直言,导生关系的问题当下解决不了,要是被发现还会像同学一样被导师恶意针对。
某研究生的转导师申请表。讲述者供图
研三女生丁雨就陷入曲折的道路上。一天,师门的小群里突然冒出导师的消息:我累了,你们走吧,转导师吧,反正我说的话你们永远只听20%。
丁雨和同门都没回复,“感觉像谈恋爱一样”,两人下定决心要逃——当即找到学院说要换导师。辅导员说,忍忍就过去了,你们老师只是让你们去哄哄她,道个歉。但真想转的话,要新老师同意。
两个女生又分头去找新老师。学院里老师间关系复杂,她不敢找导师联系多的,有些老师连课都没上过。
丁雨筛选下来就两个可选项:第一个老师明确拒绝;第二个对丁雨的论文给出了建议,最后说:你来找过我,不要告诉你的导师。
同门那边也失败了。
丁雨清楚,导师在学院里政治身份和学术地位都高,老师们都有顾虑。过了两天,导师又让她俩干活,仿佛那句“我累了”从来没说过。
按《她为什么换了导师》的理论化描述,研究生对导师存在“认同危机与情感淡漠”。导师拥有绝对的优势和决定权,学生感觉不到平等和对话。而学生怀疑导师的专业能力,在学术之外又缺乏情感交流。
导师也是女性,但丁雨不愿和她多聊其他话题。
一次,师门洗了水果迎接参观,导师嫌摆盘不好看,说,你们这样怎么为人妻为人母?中秋节,导师拿来一个大月饼,师兄拿刀切,导师嫌其余人不帮忙,又说,你们就是这样做人的?四五个人赶紧站起来,围在师兄身边看,抢着递纸。
丁雨去找过心理咨询师。去年压力大得受不住,开组会前一周就开始焦虑失眠,每晚上床后生躺三个小时。肠胃不好,长期要喝中药调理。但她只跟导师稍微提及一下,以此躲避些杂活,不敢说太严重,也不能说心理有问题,否则导师告到学院,自己要被休学。
面对心理咨询师,她哭了很久。对方劝她,大学就是一个小社会,要放弃学生思维,真正将老师当成老板。
困在机制里的导师
“老师就觉得帮我找了个实习,然后我背叛了她,我去做别的学科了……她就是这样,就是太喜欢控制学生。她喜欢学生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然后她就说‘我不关心你毕业以后当什么老师,现在我们先把开题这个事情解决了。’”
——论文中《实习风波“劫”》选段
论文比较遗憾的是,小A的导师拒接了访谈邀请。
作者在后面总结,当下存在导师准入制度固化封闭、导生匹配制度僵化单一、导师评价主体单一等问题。
这在现实情境里的通俗解释是:
谁能成为导师?——有论文成果和职称的人;
怎么确定导师?——非双向选择,入学前盲选;
谁能问责导师?——就业率和就业质量,而非学生。
“我当时真的太傻了。”回忆起选导师,丁雨说出了和小A一样的话。
丁雨是高分考进这所学校,原本选了另一个导师,拟录取后,对方说要出国了。她看了现导师的简历,资历深,留学多年,着急之下也没考察更多。她觉得,是自己抱了过高的期待。
转导师失败后,丁雨再反思,觉得“整个研究生体制有问题”。
学校的招生名额根据导师人数来定,要想有书读,你只能先进来。之后她发现,对导师,只有教学评分这一评价体系。学院里公认的好导师只有几个,其他导师也要学生干私活,只不过不像自己的导师有语言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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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论文也提到,研究生扩招、应试教育下学生创新能力不足;导师身兼多职,将指导研究生这一根本职责排在科研项目之后。
作者认为,部分研究生导师除了科研任务,还要教学授课,有的还担任行政职务和其他兼职,这在客观上决定,导师无法给予更多时间进行师生交流和指导。
一个研三女生在上海某985高校读环境工程。原导师35岁,今年刚任教,对她说不想带学生,只想自己做科研。女生没有师兄师姐带,又没项目,科研上毫无进展。导师很快放弃了她,直接不交流。
女生转导师后,分析过原导师的冷暴力,认为原因也出在当下就业难,年轻老师难留校,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未来,初衷就不是为了教书育人。
问题由来已久。在现有的评价体制下,高校教师要评职称、申请基金等普遍和论文挂钩。而青年教师被分配了更多的教学任务,且面临“非升即走”的考核压力——如果一定年限内学术KPI不达标,就会被辞退。
据多家媒体报道,2021年,某高校青年教师工作6年但不被续聘,对院系领导行凶。这些压力也层层传导给学生。
上述二本学生吴珑的导师年过40,还是讲师,忙于评职称和博士后出站。他负责学校近20个大班的通识课,每班大约100人。
起初,导师交给吴珑几个班的论文批改,工作量不算大,她很顺从地接受了。“一步错,步步错”,当成倍的工作——近2000人的课程论文、考勤和成绩登录一次又一次涌来时,她不好意思拒绝了。
况且这是师门传统:
吴珑的两个师姐,一个批作业之余,替导师翻译完了一本书;另一个帮导师写各种申请书、整理学术资料,还要替同门改毕业论文。
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导师“一言不合就打电话”,再三让吴珑保证干活不会出错,否则是教学事故。他还会深夜零点打来电话,让吴珑第二天早上七点翘课,去帮他打印并送文件。
针对“青椒(青年教师)的压力”,中南大学曾规定,新上岗青年教师8年内无需承担教学任务、专心科研,中途只考核一次。但这不是普遍做法,且新教师没有职称,工资低,步入中年又有现实压力。
吴珑说,她的导师任课多,就是为了赚课时费。周末,导师还会打电话找她聊他新家的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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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部也先后发布多项政策文件,以规范导师的指导行为。但监督和落实不到位,关起门来,导师拥有至高权力。
正如在陶崇园的悲剧中,导师王攀制定的“决策与控制”,有学生对媒体讲道:他是这圈子里的头儿,他要掌控一切。哪怕不被社会认可,在这个圈子里,他制定的规矩就是最高准则。
研三女生丁雨的怨恨如今从导师蔓延到了学院,“学院明知导师有问题,为什么不管?”
前段时间,她的两个师兄提出换导师,彻底撕破脸,说逼成了抑郁症,对微信恐惧,睡不着,导师不同意放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学院也知情。
她的导师年纪大了,但担任了更多行政岗位和社会兼职,而且项目多,疫情结束后还常出差,参加活动。丁雨发现,导师很久没看文献了,简历上的多篇论文是博士生写的,导师挂名。
“很不学术”,成了这些学生对导师产生恶感的一大来源。
丁雨的论文还没开始写,就改了四五次。针对一个概念,她跟导师反复沟通,至今没有理清。导师光是催促,“催命一样,什么都自己弄,她也不说往哪个方向找”。
论文卡壳时,她想跟导师好好沟通,急哭了,但导师说:你就看文献,看了自然会模仿别人,就知道怎么做了。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丨罗晓兰
编辑丨毛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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