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力抗拒城市化的农村,留守老人普遍无惧死亡
“你是以前粮站的那个小虞吧?真多年没看到你啊!”
初冬时节,在自驾途中,我开车路过家乡县城,顺道走进1998年和1999年我曾经两年四次入村收公粮的、已经阔别24年的小村子。
这是走进村口那座风雨桥的一刻,从十几位坐在一起聊天的老妇人中,朝我飘过来的声音。
问候我的,是一位头发发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我真的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和她打过交道。但是,这并不奇怪,因为当时下乡收粮,我面对的是村子里的一两千号人,而他们却只面对我和同事两个人。自然是,他们记住我容易,而我记住他们却很难。
她还能记得我,至少说明,1998年和1999年秋夏期间,她曾经和家人一起推着一手板车的稻谷,到我驻扎的收粮点卖过粮。
当年只有五十来岁,正处在壮年的她,如今已经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
不仅仅是她,眼前和她坐在一起的这些老妇人,二十多年前,不都是中壮年人吗?
当年,她们都算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还能下地种田,上山打柴。
当年,她们的四肢都壮实有力,现在都已经枯干萎缩。
当年,农村也谈不上热闹,但是,至少村村都有个一两千人,而且人口结构完整,从小孩到老人,各个年龄层的人都有。
如今,绝大多数中青年人,都带着孩子,直接跳过乡镇,到县城定居谋生去了,村里只剩下一两百人了。少数是五六十岁的壮年人,居于绝对多数的是七八十岁的老年人。
年老体衰,再也干不动农活了。每天,从早到晚,聚在村口风雨桥上闲聊,成了这些留守老人们打发时日、消磨时光的主要方式。
大城市受过教育有文化的老年人,作为人的主体意识普遍相对较强,懂得如何有意识地规划自己的晚年生活。相比之下,这些农村老人,终其一生都活在无意识中,把自己当做命运的客体,被动地、顺从地接受命里安排的一切。
好在上天是公平的。它让人在一个方面遭受损失,却从另一个方面获得补偿。
大城市的老人,处所的环境,充满着高科技催生的各类新生事物。眼睛应接不暇的他们,总感觉这个世界的精彩自己永远看不完,因此,他们惧怕衰老和死亡,渴求借助各种医学手段延长生命,留在人间,领略更多精彩。
农村的老人身处在一个相对静止的环境中。他们没有文化,不会上网,有的人甚至连普通话都听不懂。他们对村外世界的了解,只能依靠村里人的口口相传。
一成不变的环境,让农村老人们早就认为,自己活到七八十岁了,命里安排自己该看的,早就看完了。对这个世界,他们已经失去新鲜感了,不再觉得还有啥值得特别留恋。
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养生。在他们的心里,只有命数。所以,人老之后,尽管活得孤寂和清苦,他们却普遍无惧死亡。
过了七十岁之后,很多老人便提前把自己死去之后,要焚烧的经文纸具,要穿戴的冥衣冥鞋,提前备好,压在箱底。
在打扑克牌的时候,情绪一激动,突然心梗死去,或是在睡梦中静悄悄地安然离世,不给子孙后代增添任何麻烦,也许是他们眼中今生修来的最大福报。
二十多年之后,重返年轻时候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刚刚踏进村口,意外飘然入耳的一句“小虞”,瞬间往我的心田注入一股暖流,却也让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是“老虞”。
这个当年的小虞,如今的老虞,既为自己正在老去,也为乡村正在衰败,感到丝丝的怅然,却为留守老人们,在世事变迁面前,在孤独无聊面前,在死神突降面前,能够保持一脸的淡然,暗暗地感动。这让我越来越坚信,农业文明的某些信念,有助于疗愈工业时代的很多创伤。
在村子里信步走着、看着,眼前的空寂让我不时担心,随着这些老人的陆续离世,农村怎么办?农村的出路在哪里?在城市化和工业文明制造的乡愁面前,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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