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调查数据显示，2003年以来，中国人的离婚率连续上涨，而在老龄化社会的背景下，老年人的离婚率相较30年前增长了近一倍。退休后的中老年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并对婚姻质量有了更高的要求：离开一个不适合的伴侣，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我们找到两位90后，通过她们的自述，展现两对六十岁父母的离异故事。我爸和我妈离婚前都是二婚。我爸是40岁时跟他第一任妻子离婚的，离婚后，就骑着一辆摩托车，带着女儿，从千岛湖的大山来到了杭州城区，做包工头。那是1998年，当时我妈29岁，已经有一个11岁的儿子，也是刚和第一任丈夫离婚，从安徽农村来到杭州，在一家商店卖袜子。我爸和我妈认识，就是因为我爸去商店买袜子。我妈一听说我爸离异后还坚持抚养女儿，就认定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两人很快相恋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我，我就跟同父异母的姐姐，一起生活在了这个重组家庭中。到了今年2月，这个重组家庭也散了。是的，65岁的我爸与54岁的我妈终于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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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我看来，他们苦苦维持二十多年的婚姻，早该结束了，甚至，他俩就根本不应该结婚。因为打从我上小学起，我就知道了，我的父母互相不信任。当时我姐已经离家去上大学了，我爸妈都把我当成放在对方身边的“密探”：我妈带我去外婆家，我爸总会来问，“今天跟着我妈出去，有没有看到别的男人啊？”；我爸带我出去，我妈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每次我都如实回答，“没有”，但他们仿佛并不相信我的话，看起来一定要抓住对方出轨的把柄，久而久之，我也不愿掺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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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怀疑我妈的依据是，我妈更照顾前夫的孩子，没有把心放在新的家庭里。我妈怀疑我爸的依据则是，我爸爱开玩笑，和异性没有边界感，还经常在网上看美女直播，和不同的女人聊天。等我上初中后，他们都不再问我关于对方的行踪问题了，看起来是抓住了对方的证据，但又像是都很心虚。直到我上大学后，我才知道其中缘由。当时我爸将我妈与别的男人的聊天记录打印了出来甩到我面前，我妈则抖出了我爸藏在身上的壮阳药。我也从“密探”变成了“判官”，要为他们分出对错。但实际上，在我看来，他们的出轨，也许根本就是在彼此的互相怀疑中，被催化出来的。除了互相怀疑，我爸妈之间的另一个矛盾来自经济问题。我妈生下我后应我爸的要求，开始做全职家庭主妇，一开始，我爸给钱还算痛快，但等我上小学后就变得越来越苛刻，连家里一毛钱的出入都要我妈记账。原本小鸟依人的我妈，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在我上二年级的一天，因为我爸未经商量就买回一辆新车，还偷偷花二十万在老家起了一座新房后，在激烈的争吵中，我妈提着菜刀，在家中追砍我爸。
我爸跑到一间卧室，门反锁不上，只能用背抵住，背上被砍了两刀。事后我爸报了警。那一次，我妈就很认真地对我说：你我爸拿我当外人，我跟他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离婚，你要跟谁？我答不出来，哭得很惨。没过多久，我妈去了一家内衣店做售货员，她性格认真，又有想法，业绩越来越好。再不用再看我爸的脸色要钱后，他们反而重归于好。一两年后，我妈从售货员升为管理层，连锁店的老板甚至想带我妈一起做生意，但我爸却给老板打去电话，哭诉我们家很穷，还有个孩子，把这件事搅黄了。同一年，我妈跳槽到橱柜行业，从售货员做起，两三年间，一路又做到管理层，又有了和几年前同样的机会，结果又被我爸以同样的手法搅黄，甚至给老板打电话说，如果带我妈做生意，他就要离婚。我妈对此很生气，又没有本钱，只得屈服，并一直埋怨我爸，经常闹着说要离婚，离婚后在我学校旁边开个小店做生意。这时候我爸通常会跟着问一句：我们离婚，你要跟谁？这样的闹剧，每年都要在我家上演一次。我上初中后，曾不服气地问我妈：“到底什么时候去开小店？”我妈却反呛我：“你就这么盼着我们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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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盼，甚至心里还有点害怕，所以总用玩笑话试探。那时我放学回家，总想多看看家里，担心第二天这里就不再是我的家了。但我也意识到，他们的婚姻正在不断碎裂。我记得自己十一二岁时，胸部渐渐发育，还穿着小背心，但我妈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身体的变化，也没有告诉我该换胸罩了，我有时候甚至没有当季的衣服穿。我爸带我去买了几件衣服，一边买，一边拿眼睛扫视我：“你看看你浑身上下，有多少是你妈出的？她只顾你哥。”亲戚有了孙子，我爸带我去探望，对我说，后悔当初生下我，不然像他这个年纪，早该轻轻松松抱孙子了。我妈的忽视，我爸的嘲讽，让我的青春期格外灰暗，上初中后我开始与我妈冷战。直到初二，我妈才注意到我发育的胸部，慌慌忙忙给我买了一些胸罩，教我怎么穿。我跟我妈重归于好，同时察觉出，我爸在恶意挑拨。显然，他们的婚姻已经病入膏肓。如果总结起来，他们之间最深的裂痕，其实来自他们各自的三观。我爸一直期盼我妈能做一个柔顺的全职主妇，贤妻良母。而我妈，骨子里藏着一个脾气火爆，自立自强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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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事后，我妈对我说，她曾经也觉得做家庭主妇没什么，但当我爸瞒着她买车买房时，她恰好在收音机里听到一档节目，说：女人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又不是没脑子，为什么不能靠双手养活自己和活孩子？我妈一下醍醐灌顶，决定出去工作，并且越干越好。直到现在，我妈还在听电台、读书，学习；我爸则在五十岁后被企业遣退，干回了几十年前的包工头，但他并不服气，反而常常提起我妈做家庭主妇时说的话：“我是女人，你爸是男人，我嫁给他，不图吃喝图什么？”他坚持认为，我妈离了他活不下去，而他则是因为我妈这种女人，才不上进的。两人显然没法交流，感情越来越冷漠。到了两年前的夏天，我大学毕业，不在家中居住，而我妈则带着哥哥住在家里，我爸为了赶走哥哥，甚至不惜拉下家中的电闸。我妈再次提起菜刀，与他大吵大闹。《乌海》剧照
为了房子的主导权，这次是我爸坚持要离婚，他找来律师，打印了流水明细，表明家中这栋房子，虽然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但全权归属于他。我妈则为了房子，先是挽留，继而据理力争，最后同意上法庭。开庭当天，我爸对我说：“一起去吧，你不得见证一下？”我答应了。两人果然在法庭上吵得不可开交，连走廊上都是他们的骂声，我坐在他们身旁，看着头顶的“肃静”两字，只感到丢人。我们一共去了两次法庭，最后结局是，房子判给我爸，我妈拿四十万的赔偿，我爸说，他百年以后，这房子我和我姐一人一半。他们离婚后，我妈和哥哥一起生活，挣钱买房，生活平静充实。我爸则经常向我诉苦，为了这房子，他要一下拿出四十万，还得还房贷，压力很大，晚上睡不好觉。末了总是会嘲讽一句：那天和你我妈去签字，看到她脸上都有老年斑了，好吓人啊。回头想想，我父母都是亲密关系中的失败者。在家中，奶奶重男轻女，偏疼长子，我爸不但没有得到过她母亲的爱，甚至连带着我妈和我都被讨厌。我妈呢，去年，我与她出去旅游，几乎一路都在被批评指责，她一不高兴，就发火离开，说要一人游。我想，只有规避爸妈性格中的缺点，成为一个心理更健全的人，才能经营好亲密关系，我不想重蹈他们的覆辙。我爸妈出生在60年代的安徽农村，我爸早年丧母，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排老末，家里穷得吃不上饭，我妈比我爸大两岁，兄弟姐妹少，家庭经济状况稍好一些，也只是够填饱肚子。1994年，我爸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县里的缫丝厂，做车间的小领导。我妈只念过小学，在车间当女工。他们因工作结识、相恋，同一年奉子成婚，婚后生下了我。虽然是我爸先追求的我妈，但自我记事起，我爸总把离婚挂在嘴边，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我妈的爱意。我甚至怀疑，我爸只是喜欢我妈性格柔顺、没有主见，容易控制。我爸常对我妈出言责备。2000年初，缫丝厂倒闭，爸妈带我到了市里开饭店。我爸炒菜，我妈负责传菜端盘，只要她犯一点儿错，我爸便责怪道：“都是因为你学历不如我，脑子笨，才干不好这些事。”我妈除了在饭店帮忙，还包揽了所有家务，有时失手砸碎酱油瓶，或者洗衣机坏了，我爸从不去帮忙解决，只会嘲讽她学历低，连简单的家务都做不好。我妈不善言辞，争辩不过我爸，便默默忍受，有时气得吃不下饭，躲在房间里哭，我爸也不去安慰。不过一两天，性格乐观的我妈便淡忘了这些事，继续为我爸铺床、洗衣和做饭。我爸不仅责备我妈的“小错”，还将人生的不顺都归咎于她。我爸下岗后，开的饭店生意一般，他常说自己上中专时，在班上的成绩最好，还是班长，现在成绩不如他的同学都发展得很好，只有他越混越差。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做生意，一个进入了体制内，家庭条件都比我们家好。我爸将他的失败归咎于我妈，认为都是她“脑子不灵光”“不能给丈夫支持和帮助”，才让他走了下坡路。他一不顺心，就对我妈说：“我真想跟你离婚，这么倒霉都是因为娶了你。”我爸在姑姑、爷爷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我妈的贬低，连带着家人们对她都有些排斥，使她感到更压抑了。我爸还对我的出生感到忿忿不平，经常质问我妈：“为什么你生的是一个女儿？”有时我考试成绩不理想，或是犯了错，他就会对我说：“因为你不是个儿子，所以才做不好。”我上初中后，会因此和他顶嘴，可也不敢反抗得太厉害，这缘于他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我爸是家里绝对的“掌权者”，对钱把控得很严苛。饭店的收入，都被攥在他手里，有时客人付的十几块零钱，他不在意，才会让我妈拿去一点儿，这是我妈全部的经济来源。我爸还认为我是个女孩，他养了我，我就要回报他，所以我上一年级时，就被要求去饭店帮忙，客人少时，我在柜台前卖雪糕和香烟，店里忙时，要去端盘子，困了就睡在店里的小房间。我爸除了给我付学杂费，不再为我多出一分钱，我妈用她好不容易“抠”出来的钱，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自己买很便宜的衣服穿。我们钱不够用时，我妈去找我爸要钱，是最难的事，我爸总会三言两语打发了她。有一次，我妈想买一辆自行车，骑车去饭店上班（我爸中午去饭店炒菜，我妈要比他早到洗菜摘菜，每次都要走上四十多分钟）。我爸有自己的自行车，却拒绝了我妈的要求，说：“那你就走着去吧。”我爸就是这样的吝啬，更别提给我妈买礼物了。在他们那个年代，结婚很流行买钻石项链，可我妈结婚时没有三金，婚后也没有一件首饰，有时谈及此事，我爸会说首饰那么贵，买了有什么用，他为这个家挣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像我妈这种人，不必戴首饰，就算买了，最后也会被她弄丢。我妈听这种话听多了，自己也信了。其实不止我妈，直到我上高中前，我有时也相信我爸的打压。我是在饭店长大的，见到的男食客，也和我爸差不多，便以为全天下的丈夫、父亲，都是他这个模样，所有人的家庭，都和我们家一样。可等我上高中后，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了更多的朋友，才明白我们家的家庭氛围并不正常，而我和我妈都已遍体鳞伤。我开始劝我妈，这样过下去，还不如离婚，可在当时她的意识里，离婚是件很羞耻的事，自己又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她选择默默忍受我爸的打压，维系着这段婚姻。那时的我觉得我妈很怯懦，又很心疼她。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高考后，才有了改变。在我高考前，饭店因为经营不善倒闭，我爸去开出租，家里的收入大打折扣，我妈也考虑另谋生路。我考上大学那年，她终于放下负担，只身去杭州做保姆。当时已经年过五十的我妈，从没出过远门，开始学着独自坐火车、找中介，去东家面试，这段经历，彻底改变了她。繁华的都市，让她惊觉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开阔。她去的第一户人家，丈夫白手起家，有经济实力，却对妻子很体贴，我妈意识到：原来真正幸福的婚姻是这样的。我妈做保姆后，每个月能挣七千多块，第一次实现了经济独立，才开始自己做主，买喜欢吃的、用的东西，精神也跟着富足起来，再也不愿回家听我爸的嘲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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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我妈花了一千多块，给自己买了一条镶着小钻石的银项链。戴上项链的我妈对我说，她终于圆了自己的一个梦——她一直渴望有一条钻石项链。从前我爸对她说的话，使她害怕买首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花钱买首饰，生活不会完蛋，还会感到幸福和满足。我妈眼界开阔、经济独立后，思维上也有了很大的转变。我渐渐发现，当我再谈到离婚时，工作几年后的她不再说这是一件丢人的事了，还说以后不强求我结婚生子，只要我幸福快乐就好，我觉得我妈变得比同龄人都开明了。过年时，她从杭州回来，家中的我爸再提到离婚，她也不再逃避，敢顶上一句：离就离。只是话赶话说到这，我爸也没有采取什么实际行动。去年，我完成学业，去上海工作，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我爸便打来电话跟我要钱，说他养我花了钱，我每个月自然要还给他一部分。被我拒绝后，他依旧经常打来电话，对我的工作生活指手画脚，向我发泄他对我妈的厌恶，并“威胁”道：如果我不顺他的意，他现在还可以再生个儿子。这让我也觉得，该“放手”让我爸去追寻他想要的生活。
今年3月，我与我妈深谈了一次，她也不愿让我爸继续打扰我们的生活，便向他正式提出了离婚，不同于我爸的“打嘴仗”，我妈认真地准备起了离婚手续。我爸可能没料到，从前忍气吞声的我妈，如今这般决绝，不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嘴上没有服软，一口答应了离婚。在离婚过程中，涉及财产分割时，遇到了一些小波折。在老家，爸妈靠开饭店的收入买了一套房，离婚时，我爸称没地方住，不想将房子分给我妈，我与我妈都极力反对。后来，我妈找人拟定了合同，合同表明我爸可一人居住，但他们共有一套房，我爸这才答应下来。他们签完合同，还要等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两方的亲戚知道他们离婚这件事，纷纷劝道：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呢，凑活过吧。可他们不知道，我妈花了三十年，才做出了离婚这个决定，这个决定足够郑重，而且关乎她下半生的幸福。终于等到6月，离婚当天，我妈没让我陪她去民政局，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妈拿到离婚证时，给我发讯息说：“感觉从没有这么轻松过，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要好好过。”她打算趁着现在身体好，再回杭州多干几年，攒一些钱，为我们创造更好的生活。我真为我妈感到高兴，她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过了大半辈子，终于摆脱了“妻子”的身份，我告诉她，以后她也不必受“我妈”这个身份的禁锢，凡事多考虑自己，吃喜欢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每一天都要为自己而活。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