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命中注定

歌声是从山谷之间传来的。

在金山岭群山环抱的谷地中，这座倒锥形建筑像块巨大的天外飞石，设计师巧妙地在屋顶和墙壁上设置洞口，让它成为了一座具备天然混响效果的音乐厅。9月2日，正是在这里，李健线上直播了他的演唱会《向往》，与夜色中的山野完成了一场合奏。

李健48岁了，但看到他，会让人忍不住想，48岁真是很好的年纪。

他梳理起额前碎发，穿孔雀绿的西服，外套泛着丝绒的光彩，从容又优雅地唱起歌。

他唱的是《故乡山川》，是《风吹麦浪》，是《消失的月光》，他那些音乐的灵光原本就从自然中来，如今在这山谷之间，又唱回到自然中去了。

在这个夜晚，有超过三千万人通过网络共同欣赏了这场演出。它炙手可热，因为它是一种有关美的体验，而美会让人身心舒畅。

但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李健的歌声和他的存在本身，具有一种神奇的、能够安顿人心灵的力量，让人能短暂地从拥挤的生活中抽身出来，松弛而平缓地呼吸。他从来无意于让人们感到焦虑，只推崇那些最朴素、基本的道德品质：爱家人，重视健康，内心秩序稳定，恒久不变。

若偶尔感到疲惫，不妨听听李健。

歌手李健的职业生涯转折点在2010年，那时候，他已经36岁了，在强调“成名要趁早”的娱乐圈，他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样本。

在2010年的春晚舞台上，已经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五年的王菲重新现身，以一首空灵悠远的《传奇》宣告了自己的归来。一时间，“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的曲调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少人都曾认为这首歌为王菲原创，但稍稍留心就又发现，这首歌的原作者，其实是李健。

李健是谁？在那时候，这是个对广大听众而言极其陌生的名字，但也迅速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他的更多作品与过往经历逐渐被挖掘出来。一时间，他的清华学历，创立“水木年华”乐队的历史，就像出土文物一样被摆放在大众眼前。

2001年，李健受学长卢庚戌的鼓动，从广电总局辞职，与卢庚戌共同创立了乐队“水木年华”，而乐队的名字就取自二人母校清华大学内的景点“水木清华”。

他们的首张专辑《一生有你》甫一发售就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其中那首专辑同名歌曲还拿下了次年中国歌曲排行榜的最佳金曲奖，成为无数青年的青春背景乐之一。

在卢庚戌向李健发出成立乐队的邀请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歌手。

虽然从哈尔滨市最好的高中哈三中毕业保送清华大学时，李健正是凭借出色的音乐天分才得到了保送资格，也在大学里同时担任过九支乐队的吉他手，但在大学毕业时，他唯一的愿望，是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能体面地养活自己。他虽然也想过做音乐，但那完全构不成什么人生理想，因为他连音乐之门在哪儿都摸不到。

“所以我当时最务实的就是进了一个国家机构，弄一北京户口。我觉得那是我做的非常正确的选择，我没有好高骛远，去选择什么其他的理想。”在《新闻当事人》节目上，他如是回忆道。

在广电总局，他说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做些杂事，接人、打水、打印材料，都是些跟自己的电子工程专业毫无关系的事情。他渐渐开始发胖，身体也变得不太好，“上六楼以后有点喘了”。

那时候的生活渐渐开始引发了李健的警觉。他想，或许再熬个几十年，他会不经意地变成那些处事圆滑的科长或处长，但那有什么用呢，名利似乎对生活无用。于是，他才下决心要开始自我改造，盒饭只吃半份，也弄些哑铃来，从改造身体做起。

半年后，身体改造得比较好的时候，卢庚戌的邀约也来了，一扇命运之门在他的面前重新开启，而他选择了辞职成立乐队。他说，“我觉得一切好像都是命中注定的。”

似乎在他的身体里，那种教唆他要“忠于自我”的直觉会变得一日更比一日强烈。

在乐队里与卢庚戌共同做出了首张专辑后，李健很快决定单飞，因为他发现自己在音乐里变得“不自由了”，“音乐还是很个人化的。有时候为了组合，为了唱片公司，老做一些妥协，这是我不愿意的。”

于是他把组合的名字和作品全部留给了卢庚戌，决定开始做自己的音乐。但从此之后就迎来了漫长的沉寂，他仍然在按照一定频率推出自己的专辑，那些高品质的音乐能够俘获音乐圈内人士的认可和喜爱，但收获的市场反应始终寥寥。

但他的珍贵之处也随之显现出来。

在那些鲜有人问津的日子里，他仍旧不急不躁地操持着自己的音乐，不想要买房，也不博取声名，按照较低的标准去经营物质生活。

他不抱怨，也从未丧失自信，因为他仍在做自己想做的音乐，只要抱着吉他还能收获到不经意的灵光乍现，他的心灵就仍然是富足的。

“当你拥有一些自己认为很棒的作品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很酷的，是很富有的人，你会很自信，你不会觉得自己比其他名位显赫的歌手低多少，只不过你需要一个时机，你需要的除了做音乐，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也并不是守株待兔，你是在耕耘。”

直到2010年，喜爱他作品已久的好友王菲以一首《传奇》复出，也不经意地把已经沉淀多年的李健给打捞出水面，人们循声望去，惊喜地发现了一颗历久弥新的灵魂。

在李健与卢庚戌创立乐队的时期，内地乐坛相对更受欢迎的组合是羽泉，他们的音乐鼓点强烈，情绪激昂，成为男子组合对标的模板，水木年华的经纪公司也希望李健和卢庚戌能做些更加酷炫的音乐，在舞台上也多跳一跳。

但这并不符合李健的喜好。他的音乐风格舒缓悠远，没有那么多强烈的情绪，而且他在舞台上是跳不起来的。

卢庚戌后来曾笑着回忆当时的李健，说他的肢体从来都很不协调。

这种舒缓悠远的音乐风格最早就见诸于李健的作品之中，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打磨和淘洗，技术在精进，但音乐的风格本身却极其稳定。

王菲选择《传奇》来演唱时，也清晰地感受到演唱这首歌的困难，这首被放置于李健个人首专中的歌曲，没有前奏，前面一大段完全是零散的，没有具体的小节和拍子，它的优美绝大部分在于它的意境、在于词的怅然、在于哀而不伤的语气。

2015年，李健的这种风格在他登上《我是歌手》第三季的舞台时被更加淋漓尽致地诠释出来。

彼时已经是导演洪涛第三次邀请李健参加《歌手》。在第一次发出邀请时，李健就用“音乐不可用来比赛”的理由回绝，但洪涛“三顾茅庐”，在第三季时发着烧坐火车去深圳听他的演唱会，最终用诚意换来了李健的回应。

在他原本的认识里，《歌手》是一场歌唱比赛，就像是要追求演唱的“更高、更快、更强”那样的竞技，而他对音乐的追求，不在竞技这个层面。但他最终答应洪涛，却是受到了节目组提供的顶级伴奏乐团和设备吸引，那是一种“满足自我表达的渴望”。

因此，他为着这种渴望，并不选择打破自己的秩序去附和竞技的需求，而是在顶级乐团和设备的加持下，更加充分地沿袭他一贯的道路。

登上《歌手》舞台补位那天，他演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贝加尔湖畔》，钢琴、手风琴和小提琴的曲调在巨大的空间里像和风吹拂、湖水流淌。音乐深情而温柔，毫不激越，让李健一举闯进前三。当时曾有网友评论，“李健的出现打破了高音当道的竞演格局。”

如果把李健的风格形容为“慢”，那一定是过于单调和偏颇的。

在我看来，他只是没有采用过于强烈的鼓点喧宾夺主地扰乱听众的神思，他在用理性的编排去尽最大努力还原音乐本身的美，而关于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思所想，又都凝聚在歌词之中。

在9月2日的演唱会上，他唱《故乡山川》，唱的是异乡游子思念故乡，“脚下虽有万水千山，却远不过对你的思念，看过多少，月落日出，没有相同的一天”；他唱《水流众生》，唱的是在西藏的所思所想，是一种不卑不亢的人生态度，“有谁看见转山转水转不出自我，看不完的尘世里看不出辽阔，唐古拉山崎岖路上从不缺勇敢，谁能逃脱花前月下？转身难。”

他的曲和词所传达的，是一种禅意，生命如行云流水，而人应要回归自我。

他对音乐本身具有一种老派而真挚的爱。

就像他说过，他不爱这个行业，他只是爱音乐本身。什么房地产老板见他没买房子都纷纷想送他一套，他却不要，而他自己若是有什么富余的闲钱，最大的消遣是拿去买那些昂贵却精美的吉他，每个房间摆一把。

要是说他还有些什么物欲上的狂放思想的话，那应当是想要“以后买唱片只买黑胶唱片”，因为迷恋那种，即便把音乐放到很大音量也不会觉得刺耳，反而非常温暖的感觉——像一片迷雾包裹着你。

他用自己的话解释黑胶唱片“dust in the groove（灰尘在纹路之中）”的概念，“灰尘在纹路中是什么意思？就是往日时光的再现。它有时光的印记，当我们将黑胶唱片放到机器上的时候，出现了所谓的摩擦的声音，那是往日时光即将来临的预告和序曲。”

他的老派与真挚如此珍贵，以至于他的朋友、后海BUDA酒吧早期的合伙人赵保华评价他，李健是如今华语乐坛真正还在做音乐的少数人之一。

我认为赵保华对李健的评价是非常准确的，他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生活的苦闷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李健的音乐感觉、他对幸福生活的珍惜、对生活特别健康的描述，没有抱怨没有负气。所以很多人觉得，听他的歌可能不会瞬时迷恋，长时间听下去便很难放弃。”

在《我是歌手》第三季节目的最后，韩红荣膺歌王，李健拿下了亚军。后来谈起此番与歌王桂冠失之交臂，李健总是说，“我从来都不想争第一”。

虽然在音乐里他长期以来都严格地要求着自己，以一种非常理性的状态在进行创造。但这种严格并不极致，尤其是在于“作品将要获得怎样的回报”这个问题上，他总是提醒着自己，要处于一个较为边缘的位置，如果可以拿第二名或者第三名，那就不要焦急地试图走上顶峰的位置。

“顶端一定会有很多风吹雨打的，就像你登得越高，你感觉风的力量越大。人的承受力一直都是有限的。其实我不太看重什么事业一定要达到什么顶峰什么辉煌，其实很多时候那对生活来讲没有真正的意义。”

他更看重的是什么呢？他的回答是，“我为生活而来，特珍视我在乎的那一点事。”

他珍惜阳光胜过舞台炫目的灯光，因为舞台的灯光容易让人迷失从而陷入危险，但阳光却能让人离真实的生活更近。他珍视健康，早年间和赵保华相识是因为他老在后海跑步，跑完了就会顺便去BUDA酒吧喝杯咖啡，后来他和姜文做邻居，也时常相见在健身房里。

在他的生活里，最让人感到安心的事情是陪伴家人。他的妻子孟小蓓在五岁那年相遇，那年他十岁，父亲夸孟小蓓长得像俄罗斯小姑娘一样漂亮，姻缘就此埋下。等到他们长大，李健给孟小蓓补习数理化，而孟小蓓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考进了清华。

这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最终和李健成为了伴侣，相濡以沫，直到如今。

他们拥有一种最为人称羡的生活。

孟小蓓称李健为先生，曾在微博上用三两语描述他们的日常：“咖啡先生精心做了一杯极好的浓缩，我就挑了黑松露巧克力球搭配，他看着我说，你哪来这么多我没见过的好吃的，还都藏起来了，像个小松鼠！”“午餐准备了牛排番茄面地中海沙拉，我说今天营养充足了晚上素吧，健身先生说，我感觉身体里缺鱼。”

“爱是人世间唯一的真理。”她写道。

而最让李健留恋的是故乡。是“雪国”哈尔滨，是已经不再清澈的松花江，是只留存在记忆之中的父亲的模样。

他没有像同时期的许多歌手那样去习得台湾口音，反而保留了一口带有东北风格的普通话。他把松花江写进歌里，道尽他对清澈江水的怀念与如今江水浑浊的神伤，“松花江水，我童年的海洋，哺育我们成长，替我们受伤。”

而父亲已然因为患癌而病逝了，万般不舍与遗憾从此深植在李健内心里。那是一位温厚宽和的父亲，当初筹钱为父亲治病时，李健拿出了自己身上仅有的几万块钱，父亲流着眼泪说，孩子们懂事了，给孩子们添麻烦了。当父亲已经非常虚弱的时候，需要有人搀扶或者背着去洗手间，李健背着父亲去时，却听见他说，原谅爸爸。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所爱之人、音乐、健康与阳光之外的其他许多事情，实际上都不那么重要。而我们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显示着我们的富足。这是李健所崇信的，因而也见诸于他的音乐之中。

曾有媒体向他提问，问他的座右铭是什么，他的回答朴素却让人感到安宁，他只是说：“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那不是指梦想一定会实现，奇迹一定会发生，而是指，哪怕是在无法实现梦想也没有奇迹发生的平凡生活里，我们终有一天能够意识到，我们其实每时每刻都正在接受命运的馈赠。

编辑 | 莫奈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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